第四百零三章
绝望、悔恨、煎熬充斥着我的内心,第二天晚上,饥饿已经让我的行为和大脑变得迟钝,我抱着肚子蜷缩在炕上,我想就这样死去,直接饿死总好过等死。
半夜时,我妥协了,饥饿已经让我没有了任何男子汉气概,我一下从床上爬起来,由于起的太猛,我竟然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我挪下炕,端起我的那份比猪食还差的晚饭大口吃了起来,此时什么异味、恶心都早已消失殆尽,饥饿已经让我丧失了任何的挑剔行为,我想,此时的我已经从一个人退化成了只想填饱肚子的野兽。
两个馒头和一碗黄呼呼的汤下肚后,饥饿感丝毫没有减轻,我对着地上的众人说道:“谁有吃的,给我给点,哪怕是那种比猪吃的还差的馒头也行。”
众人没有回应我。
我看向了那五十多岁的男子。
男子对我轻轻摇了下头。
这一夜我失眠了,我坐在炕上盯着炕下蹲坐的众人,这些人之所以在炕下蹲坐着,是因为我在炕上躺着,他们每时每刻都跟我保持着距离。
第三天晚上,饥肠辘辘的我在半夜又失眠了,看着炕下面的人,我是百感交集。
没来这里之前,我根本就想不到人能坐着睡觉、人能蹲着睡觉,更能站着睡觉,我不会想到沾了尿和屎的馒头也有人抢着吃,我更不会想到男人的那点“钢”是如此的脆弱和易磨。
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能让这些人像狗一样活着,我也不知道我为何要活着,我想过和试过很多种自杀的方式,但所有自杀方式好像在这里都用不上,上吊自杀你没有一根绳子,即使有绳子也没地方绑;跳楼自杀那根本就不可能的事,这里是一楼,即使在高楼上,那铁窗铁门阻挡了你一切的跳楼行为;撞墙自杀只会把自己撞晕,根本就死不了;咬舌自尽更扯淡,自己根本就咬不下来自己的舌头;绝食那更是扯淡的话,两天不吃饭时,人已经饿成了野兽,所有的行为只是在围绕着吃饱肚子,自杀的念头早已经被饥饿吞噬地一干二净。
这些人没来这里之前,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丈夫甚至别人的父亲,他们在外面是父母的依靠、子女的依靠、妻子的依靠,是一座山一样的男人,但来了这里,只有一个称呼“犯罪分子”,他们是没有尊严的绵羊,是没有骨气的死狗,是茅坑里的蛆虫一样的人。
这里面不乏有穷凶极恶之辈,也不乏有敢打敢杀之人,但这又能咋的,来这里后真正的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这人啊,千万别感觉自己有多牛逼,是人就要吃喝拉撒睡,只要有这些需求,那人就牛逼不起来。什么人的尊严、气概、骨气等那只是在吃喝拉撒睡满足的基础上才衍生出来的。
我们往往获得一点微不足道的成功或者有了点不足挂齿的地位后就会飘起来,感觉自己能行了,感觉自己牛逼了,但我们终归是人,我想,看守所存在的目的就是让人清楚的认识到自己是个人,是个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人,是个几顿饭不吃就能丧失尊严、气概、骨气的人。
我想起当初张哥给我讲的那番话,“我们不断地在我们赖以生存的这片地方上索取,只是为了满足灵魂中那‘审美’的烙印和地魂中的贪欲,我们丧失了本心、失去了纯真、忘记了我们真正需要的,忘记了事情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当初我听到这些话后,我的内心是平和了一段时间,但仅仅只是平和了一段时间后,我又开始不再平和,我想开大奔,我想住别墅,我想当大佬,我想……。在这些欲望的驱使下我变得急躁、变得愤怒、变得焦虑、变得残忍。
当我在拥有了我想拥有的一切后,命运给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把我从九天云霄直接打入到地狱中,我是在瞬间拥有了一切,我也是在瞬间失去了一切,尘埃落定后,我终归还是我,不管是张亮还是杜博文,它只是我的代号,我依旧是那个农村娃,我依旧是那个要吃喝拉撒睡的人,我依旧是那个拥有五块钱就感觉拥有了全世界的人,我依旧是那个有一瓶可乐就能快乐一整天的小子。
不觉间我又流出了泪,我想回去,我想当那个未曾拥有一切却能快乐度过每一天的小子,但我知道这一切已经回不去了,我想我可能会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彻底腐烂,我想我也可能会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坳里像一只狗一样被枪毙……
这一夜我在这冰凉的水泥炕上坐了一夜,这一夜,我也哭了一夜,我想,这一夜我已经彻底流干了我所有的泪。
……
第二日放茅时,我不再嫌弃这臭气熏天的厕所,我蹲在一个坑位上,尽管我没有任何要上厕所的念头,但我一直蹲着,直到放茅时间到。
洗漱时,我也不再愤怒,我用指头代替牙刷慢慢的刷着牙,体会着指头划过牙齿的感觉,我将牙膏泡沫慢慢地咽了下去,我静静体会着牙膏泡沫进入我的喉咙、食道。
洗脸时,我用冰凉的水一下一下地冲刷着我的脸,我在感受,感受那冰凉的水跟我皮肤触碰的那一瞬间。
吃早饭时,我慢慢咀嚼着馒头,我体会到了那酸味之后的麦香……。
接下来的所有时间,我都慢慢体会着这里的一切,我能从臭不可闻的被子中进入香甜的梦乡,我能从长时间的静坐中体会到那发自内心的宁静,我也能从这十几个不同的面孔下体会到相同的心境。
我想,我和这个地方已经融为一体了,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已经变成了我身体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肤,我感觉我死后会变成一块石头,而这块石头会在某一个恰当的时间回到这看守所里,成为看守所墙壁上那众多砂石中的一个,静静地看着这里的一切。
在某一天的放风时间,我坐在跟监室相通的放风场里,静静感受着阳光洒在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
我看见了一只蚂蚁,这是我在来这地方后看见的除了我的同类之外的唯一一个生命。
我静静地看着这只蚂蚁,我看见他从我眼前爬过,我看见他爬上了高墙。就在它爬出高墙的一瞬间,我感觉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它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它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我看见了高墙之外的世界,我看见了那个被欲望编织的牢笼,一个比我现在所处的看守所还要大的看守所。
……
放风时间结束后,我被制服叔叔带出了监室,就在要即将走向外面院子里时,我看见外面停着没有闪警灯的汽车,我停下脚步,向制服叔叔伸出了双手,我在等待他给我戴那沉甸甸的手铐,我在等待他给我戴那黑漆漆的头套,最后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制服叔叔停下脚步,他将手伸进兜里,他没有拿出手铐,而是拿出了一包烟,取了一根递给我。
我将烟接过后他帮我点上。
我缓缓抽着烟,他在等我抽烟。
一根烟抽完,我说道:“好了,送我上路吧。”说完,我伸出了双手。
他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道:“吃了看守所的饭,以后就要做个知法守法的好人啊。”
我苦笑了一下,说道:“好,我下辈子会做个知法守法的好人。”
制服叔叔笑了起来,说道:“下辈子还很远,你这辈子先做个知法守法的好人吧,张亮,你自由了。”
我疑惑道:“我自由了?”
叔叔说道:“对,你在我们所的时间到了,今天是你被释放的日子。”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问道:“真的?”
叔叔说道:“真的。”
我问道:“不枪毙我了?”
叔叔说道:“枪毙你的子弹还没造出来呢,走吧,上车,我送你回去。”
我看了一眼他的制服,又看了一眼外面的警车,说道:“算了吧,我不麻烦你了,我自己走回去吧。”
叔叔说道:“这不行,我的任务是好好把你送出去,你不要为难我。”
……
汽车驶出了看守所的大门,我回头看着离我越来越远的看守所,心里没有一丝激动,相反有一种悲凉,再见看守所,再见我的人生导师,再见我曾经的癫狂,再见我心底的欲望。
汽车驶入**局家属院,我苦笑了一下,我是在这里被逮了,又在这里被释放了,这真是有始有终啊。
制服叔叔带我到一个单元门前面说道:“上去吧,201房间有人等你。”
我疑惑道:“谁等我啊?”
制服叔叔说道:“去了你就知道。”
我看着制服叔叔开车驶出小区门,深呼吸了一口,走进了单元门。
站在201房间门口,我轻轻敲响了门。
门开了,待我看清开门的人后本能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我的后背贴在墙上。
开门的人正是把我逮进去的那个制服伯伯,他是我的噩梦,看见他,仿佛我的耳边又传来了那“滋啦啦”的声音。
他对我说道:“进来吧。”
尽管我内心有一万分的抗拒,但我的脚却老老实实地走了进去。
进门后他指着沙发说道:“坐”。
我胆战心惊地坐了下去,屁股只沾了沙发的十分之一。
他在我面前放了一杯水说道:“咋样,这段时间在看守所的日子还习惯吧。”
我说道:“习惯。”
他问道:“待了整整半个月,有没有什么人生感悟啊。”
我说道:“有,有很多。”
他说道:“有就好,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堂课。”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说道:“哦,忘了给你介绍,我叫张政。”
我依旧木然地点了点头。
他说道:“我有一个堂哥叫张元正。”
我心里过了一遍“张政、张元正”这两个名字,我觉得这两个名字我都不熟悉。
他突然不说话了,我在静静等着他说话。
过了好久,他也没开口说话,我的大脑里又过了一下他的话,他叫张政,他的堂哥叫张元正,张元正,这个名字是有点熟悉啊,张元正,元正……,瞬间我从沙发上差点滑下去,张元正正是我那大师伯啊,他是我大师伯的堂弟?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说道:“对,我就是你大师伯的堂弟。”
我小心翼翼的问道:“真的吗?”
他说道:“真的。”
我说道:“好吧。”
他说道:“你咋不问问我为何跟你刚一见面就把你送进看守所了。”
我说道:“我已经懂了,在看守所待了这么久,我啥都想过来了,明天我就回家去,再也不来川渝地界,我回去好好当个听话的孩子,再也不伤害他人了。”
他笑了起来,说道:“我可没让你不来川渝地界啊。”
我说道:“不管是不是这个意思,我都会回去的,我已经想明白了,什么大奔啊、别墅啊、纸醉金迷的,这些都是过眼云烟,我要回去安安心心读书,以后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他说道:“我以为你小子还挺有钢的,没想到也就是个软蛋,这么点磨难就把你的锐气磨完了?”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人哪有钢啊,只不过都是惯的,那地方专门就是磨男人那点自以为是的‘钢’的地方。”
他笑了一下,说道:“可以啊,看来我对你的这一课真上到你的心坎里去了。”
我说道:“谢谢你。”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说的,是他让我找到了我本来的样子。
他说的:“不用,这是我应该干的,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小子过的太顺利了,顺利地忘了你应该有的样子,我就是要打掉你的那点心气、那点自以为是、那点狂妄,把你打碎碾成粉,然后再重新锻造出一个全新的杜博文,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苦笑了一下,说道:“你做到了。”
他说道:“这才是开胃小菜,你经历的这几天看守所的日子跟真正罪犯经历的那差的天边去了,你以为你监室的那些家伙是真的怕你?笑话,他们是怕我,怕规则、怕整个暴力机关。话又说回来,你不就被我搞了几电棍、陪了个死刑犯、饿了几天肚子,无聊了几天嘛,这算哪门子受苦,这跟你师父们曾经受的苦比起来,你的这点苦简直就跟享福差不多,远的不说,就说你师兄博舟,他十四岁开始,在山上过的日子哪天不比你在看守所的日子一样,你才过了十五天,博舟足足过了四年。平时师父疼、父母爱,没钱了有人送,没地位了有人扶持,还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当大佬,你以为当个大佬就这么容易?笑话,我告诉你,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帆风顺成长起来的大佬,哪个大佬不是反复砸碎了骨头,磨干了血肉后又重新锻造出来的,这世上的那些泰山崩顶而面不改色的大佬,是天生就是那样的吗?错,是因为他们的曾经经历过比泰山崩顶更恐怖的事,他们尽是些被一个又一个大恐怖锤炼出来的真正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