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金宅的路上,金良心中忐忑。
这两口子看着不哼不哈的,竟能办下这么个事儿来?
他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肯说出为自己辩解的话。
到了家里,正遇到郎中出门,金良与郎中拱了拱手,问道:“伤者怎么样了?”
郎中看他的衣着气派也客气地说:“没大伤着筋骨,就是都不年轻了,男的还有点旧伤,得好好养着,天还凉,别受了寒。”
金良道了谢,金大娘子等到郎中走了,才将金良扯到一边,说:“这都怎么了?!错眼不见的……”
祝缨道:“你们说话,我去看看我爹娘。”
金大娘子道:“郎中都看过了,药也煎上了,别急,啊。”
祝缨道:“哎。”
金大娘子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叹着气把丈夫揪到一边:“这事儿不对啊,来福说,他们俩闹了沈家、冯家两家门上。”
金良道:“我都知道了。”
金大娘子又是叹气又是惊讶:“这不是他们能干出来的事儿呀!张大娘子嘴快些,祝大哥更是个不好说话的,他们怎么会?”
金良舔了舔嘴唇:“害!这个事儿啊,你就别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呢?这事儿处处透着蹊跷,再说了,你看三郎那个样子,他这么小的年纪,自己才从牢里出来,爹娘又伤着了,还说亲事都退了!你常说沈家、冯家不做人,我看也是,孩子进了牢里,他们连一根指头都不肯伸出来帮忙。可现在这样的退亲法儿,我简直说不出来‘恭喜’两个字!你是没见着,人都打成什么样子了……”
“啰嗦!”
金良发脾气的时候金大娘子还是怵的,她声如蚊蚋:“我得有个数,才好开解他们嘛。你不对我讲,我问谁去?”
金良叹了口气:“就是为那亲事来的。你看三郎,好吧?”
“那是当然。我看那一家子,他才是有主见的人。”
“唉,开始瞧他滑头,后来才发现他有苦衷,是个能扛事儿的人。咱们要有个闺女我都想送给他!”
“怎么又说这个了?”
金良道:“七郎是我旧主家的少主人,对咱们也没得说,你爹前番有事还是他出手相助。”
“那是。”
“这一个是故主,一个是朋友,我盼着他们两个呢能好好的相处。本来也没什么,三郎尽有本事,七郎尽有眼光,处着处着总有能看对眼的时候。”
金大娘子道:“我看他们挺投缘儿的,不然不能叫你照看三郎一家。”
金良摇摇头:“你也知道的,七郎有本事、有身份,想体贴周到的时候比别人周到一百倍,可你看看他怎么安排的三郎?我虽不知道怎么样对三郎最好,但我知道他能为三郎筹划得更好。你说,为什么三郎还是寄住在咱们家?”
“嗯?三郎虽好,也是个外地小子,安排他住到咱们家、我好好的照顾着,还不够好吗?”
金良道:“我觉得还能更好,可是我笨,想不出来。要说读书是正途呢,他读的又不是那些个书。”
金大娘子问道:“那又怎样?”
“唉——三郎的亲事是个累赘。倒不是说他不能娶妻、不能与冯家女儿结婚,是他得向七郎表白了立场——他得做出来、不是说出来——才能得到七郎的信任。只有七郎信任了,才会用心帮扶。沈瑛呢,又横插一杠子,又想要、又不想要的,三郎呢,看着做事干脆,又儿女情长了些。我今天就催他快刀斩乱麻。”
“那你也没办错呀。”
金良道:“三郎答应了亲自去退婚。我对七郎说了,七郎很欢喜,也不叫他现在就做吏当差了,要安排他从官儿做起。这两样的仕途可是天差地远!”
“这是好事。”金大娘子京城人,当官的门道也能说出一二来,从吏开始做起再当官的,在官场上就容易受鄙视。起手就做官儿的,就比由吏做官要好。清流官出身,品级再低,前途也比别的光明。
“可是你看他的爹娘,就要为儿子操心,干出这件事儿来了。我只想他们说一说儿子,哪知他们自己干了呢?”
金大娘子道:“这倒是了,他们说过不愿意高攀冯家,也不至于使这等苦肉计吧?咱们看三郎好,两家门第确实不般配,冯家还能赖上了不成?”
金良头疼地道:“但愿三郎别想岔了,只要埋怨我就好。都走到这一步了,千万别又迁怒七郎,那先前的功夫就白做啦。”
金大娘子也吃不准,说:“不、不能够……吧?三郎脾气挺好的一个孩子。”
金良道:“那小子主意大,又犟,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七郎等到现在也是因为这个。”
“啊?”
金良长吁短叹,想起了他不断追问之后郑熹的回答:“太有主见的人,难以令人放心。”
还好郑熹是个有些自负的人,祝缨年纪又小,处得长了自然就能亲近而令人放心了。
金良又焦虑了起来。
金大娘子见金良脾气下去了,她的胆气又上来了,道:“瞧你那个样儿!等我去听听。”
“你别……”
金大娘子道:“你懂个屁!”打开衣橱,拿了自己和金良各一套家常衣服,搭在衣架上。又翻了几条干净的白布拿剪子隔一寸剪个小豁口,一条一条撕好。
将衣服搭在胳膊上,布条拿在手里,金大娘子道:“小丫,打盆热水端着,跟我到前边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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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娘子带着丫环去前院厢房,先往张仙姑房间去。不出所料的话,一家人应该都在这里。
她没猜错。
张仙姑和祝大笑得脸都变形了,祝大右手拿着两张纸,哗哗地打着左手的掌心:“怎么样?怎么样?办成了!咱也不用去衙门了,不用怕别人翻咱们的底账了!哈哈哈哈!”
他近一年来过得憋屈,终于以自己的力量办成了一件大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张仙姑也捂着脸,乐呵呵地:“什么夫人呐?那脑子没你干娘好使呢!跟个气球似的,一戳就跳老么高!咱们还没说话呢,她倒先要退亲了。”
祝缨磨了磨牙,道:“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
祝大道:“哎哟,是有点疼,我这肋巴上挨了一脚。”
张仙姑同时说:“没事儿,没事儿的。”
祝缨道:“以后干这样的事儿先跟我说一声,不要白挨打。”
“这叫白挨打么?”祝大又哗哗地抖着两那张纸,“瞧瞧,瞧瞧,办成了!”
祝缨道:“就算告上衙门也没什么的。”
祝大将两张纸塞到祝缨手里,他闲出两只手来比比划划的,说:“咱有新户籍,你是要做官儿的人,得清清白白的!不能叫他们翻出旧案来!她冯家是个女儿,她比咱们更说不得!顶好她也忘了,咱们也忘了!都不提旧账!她依旧做她的官家小姐,你呢,好好儿准备当你的官儿。行了,你收好这个,他们要再找你,你就拿这个出来!我看闹出来是谁没脸!”
张仙姑不笑了,说:“要说这花姐啊,人好,命不好。又摊上这样的亲娘,就算吃穿好点儿,只怕一样不省心呢。”
祝大道:“唉,也是。不过总好过跟着咱们。她以后缺不了婆家的。”
张仙姑心道,你哪里知道女人的难处?!
祝缨往他们脸上看了一看,说:“这几天都先别出去了,养养伤。”
“哎。那你呢?”张仙姑说。
祝缨道:“我外头还有点事儿,才说到一半就回来了的。”
张仙姑正要说“天快黑了”,听说她有说到一半的事儿,想起来她是去见的郑熹,紧张地站了起来:“那快去快去,跟人家说点儿好听的。”
祝缨心道,我这亲都退了,就算说了难听的,只要不骂他八代祖宗,他都能听得下去。
点点头,祝缨道:“嗯,晚饭不用等我了。”
“哎。”
祝缨撩开帘子出来就看到了金大娘子,金大娘子看着她,很是慈祥地说:“郎中说了,没伤着筋骨,别担心,啊。”
“哎。大嫂,金大哥没出去吧?”
“在后头,你只管去找他。”
“有劳大嫂了。我一个人顾不到两处,给您添麻烦了。”
金大娘子笑眯眯地:“不麻烦不麻烦。去吧去吧。我看你爹娘去,水都快凉了。”
祝缨不像暴怒的样子,又不是要出去找人拼命,金大娘子就不在祝缨身上多事,真的去看了张仙姑两口子:“这一身灰土的,衣裳也破了,这是我跟我们家那口子的,新做的,没过两水,先换上。”又要小丫头给他们热敷、换药。
张仙姑向她道谢,金大娘子道:“嘴角破了,先别说话,养好了伤我陪你聊天儿。三郎找我们孩子他爹去了。”
张仙姑道:“有金兄弟看着,我也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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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良自己都不知道张仙姑对他有这么大的信心!
他站起来迎了祝缨,说:“怎么样?”
祝缨道:“皮肉伤。”
“哦哦,那就好。哎,我跟你说,京城不比乡下地方,你整治个人、打杀个人就容易遮掩,新换的京兆知道吗?是个认真的人,不好过关。沈瑛又是朝廷命官……”
祝缨道:“你说到哪里去了?一家子神棍,挨的打骂会少?”
金良许多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祝缨觉得他这个样子十分好玩,暗中欣赏了一下金良的囧相,很快就说:“我的事儿,我都不愁了,你愁的什么呢?”
金良道:“兔崽子!怎么又没心没肺起来了?为你犯愁你还不耐烦了!”
祝缨道:“你要真为我犯愁,就来点儿实在的。”
“你要干嘛?别想着我帮你去行刺朝廷命官。”
祝缨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以后遇到人,别瞎猜别人会干什么,你一准儿猜不对!就别浪费那个脑子了!”
金良生气地瞪眼:“你再说!”
祝缨道:“还说什么呀?你别胡闹了,来,说正事儿。”
金良被她噎得直抻脖子,憋红了脑袋才憋出来一句:“什么事儿?”
祝缨道:“郑大人明天还在府里不?今天出来得匆忙,我没从他那儿拿书出来看。离考试的时间不多了,得赶紧的。还有,以后怎么从他那里弄书出来,也得有个说法吧?我总得再见他一面。他家那么大一个府,想见他恐怕也不容易的,你要真担心我出去找谁的麻烦,就给我点书,有事儿做了我就不出门了。”
说到这个事儿金良就来神儿了:“七郎还是有几天假的,明天我带你去府里,他要在府里呢,咱们就见缝插针把你的事儿说了。要是不在呢,我打听一下他什么时候在,或者就等在府里,等他回来把事儿说了,府里我熟,一准明天把你的事儿办了。哎,就算拿回书来你这两天也甭急着看,多陪陪你爹娘。”
祝缨道:“这有什么好陪的?我也不与他们分开。说起来,一事不烦二主,我还得在你这儿多借住几天,少则十日,多则半月,等他们伤好些了我就回我那儿去。现在回家,我娘肯定闲不下来肯定得抢着做家务之类,不利于养伤。”
她原本打算好了这两天就搬回赁的地方认真温书备考的,现在父母都受了伤,就决定先厚着脸皮在金良家借住半个月,蹭一蹭金家的生活方便。金家的人情已经欠下了,不必再去欠别的人情。
她还有另一样担心:亲是退了,看父母伤的这个样子,冯夫人的怒气不小,养伤期间万一越想越生气地再来补一顿打,父母跑都跑不动。
金良大方地说:“客气什么?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住到你授官为止!我这里什么都有,不比你那儿什么都要自己动手强多了?等你授了官,有了俸禄,就去买个丫头在家伺候着大嫂。”
祝缨道:“还没想那么远。我房租都交了一年的了,房子白放着也可惜了,就这几天,不然不像话。那明天,我来找你?”
金良道:“你就住在我家里,还到哪里‘找’我?明天一早,你要能起得来,咱们就赶个早,去府里。”
“好。”
说话间,金大娘子已经回来了,笑吟吟地说:“你们坐着,我看看饭食去。三郎,你就与你大哥在这里吃吧,你爹娘那儿吃饭不方便,我叫他们煮烂烂的肉糜粥端过去,你正在长个儿的时候光吃那个可不够,就在这里吃点儿干的吧,别去馋你爹娘了。”
祝缨道:“好。”
祝缨吃饭也快,金良吃饭也快,两人饭量比金大娘子和金彪大,正好三个大人吃完了,金彪还在含着碗沿儿吸一口粥又还回碗里,再吸、再还。金大娘子倒提着筷子抽在桌面上:“你给我好好吃饭!”
金彪道:“我不想吃了嘛!”
金大娘子道:“那就饿着,碗放下,不许玩儿饭,谁教的你?不像样!”
金彪哼哼叽叽地放下碗筷。
金大娘子道:“叫三郎看笑话了。”
金良道:“这小子,就是欠揍!”
祝缨笑笑:“他能跟你们说‘不想吃了’就是好事儿,就怕把心事都憋着不说,以后你再说他都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了。”
金良道:“我惯的他的臭毛病!”金大娘子却说:“也对,孩子肯对我说话就是好事儿。”
祝缨起身道:“我回去了,金大哥,那就明天早上早些起了。”
金良道:“好!”
祝缨一出门,金大娘子就对金良说:“我瞧着三郎是个老成稳重的人,不会干那没不着调的事儿。我去的时候,他正好好地跟他爹娘说话呢。倒是他爹娘,开心得不像是退了亲的人。”
金良道:“亲家也瞧不起他,退了亲,再娶房好妻,互相敬重着,不比这个好?”
金大娘子道:“倒也是。哎,人不可貌相,没想到啊,这两位这么……”
金良咳嗽一声:“不要说他们啦。”
两口子心情都不错,金大娘子问明金良,以后祝缨也算是“自己人”了,她就很开心,说:“以后更能互相照应了。”金良这些府内仆役丛里的好友、军中的袍泽之类,也有机灵的,但给她的感觉都不如祝缨可靠。她是真心想与一个可靠又聪明的人家长久相处下去的。
祝缨心情也不错,她上京就是要自己当官儿的,选定了郑熹这条路,亲事也了结了,爹娘住在金家也安全了。就剩认真备考,等真的授了官,她能腾挪的余地就大多了!
祝大两口子更是做梦都能笑醒。
连远在郑府的郑熹,今天的心情也不错。
这些人开心了,沈瑛这一夜却十分的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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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熹在家,是因为他出差回来有几天假,沈瑛这天还得去衙门公干,等他回到家里,门上就急而怯地上前,说:“五郎,冯家娘子回来了。”
“哦?出什么事了?”
“跟老夫人……正哭着呢。”
沈瑛不及换下官服,大步去了母亲那里,没进门就听到了姐姐的呜咽声。他做了个手势,站在窗边听了一阵儿,没听里面说什么内容,就只听到几个女人的哭声,里面隐约还有自己的妻子。妻子的哭声他太熟悉了,一听就脑仁儿疼。
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沈瑛问:“怎么了?”
沈老夫人道:“你还说呢!你姐姐今天可受委屈了!”
沈瑛问道:“阿姐?怎么了?谁惹到阿姐生气了?我给阿姐出气!”
冯夫人怒气冲冲地抬起头,她蒙面的纱巾早哭得不见了踪影,模样十分可怖:“你还说呢!这是一门什么亲事?你对我说得好好的,冠群现在这个婆家,一家子本份人,孩子上进又识趣。现在呢?闹到我门上啦!我不管,你给我想办法,教训他们一顿,把他们赶出京城去!叫他们永远不许再提亲事这回事儿!不然就打死他们!我的冠群,不能有那样糟心的婆家!也不能叫人知道世上有这么丢脸的人!”
哦?祝缨绷不住讨饶了?先去找姐姐和外甥女,想从中转圜?周游都挂邸报上示众了,沈瑛自然也知道了祝缨的遭遇。别人听了“祝”字不上心,不在意这么个小人物,沈瑛是与祝缨有点关系人,是不会错过这个信息的。
受过搓磨就知道有靠山的好处了吗?沈瑛感兴趣地问道:“怎么回事?”
冯夫人道:“今天,门上说两个花子到了我门上说是亲家,我本不想理的,可他们骂得实在难听!我以为是骗子来讹人的,冠群说,就是他们!”
“咦?然后呢?”
“你还想有然后?”冯夫人忍不住拔尖了声音,“当然要退亲!我让他画押了!”
沈瑛失声惊呼:“什么?!!!”
冯夫人道:“你那是什么样子?!”
他的母亲沈老夫人道:“你们两个都好好说话!一个一个地说。”
有母亲弹压,沈瑛耐下性子与姐姐从头捋了一下,又喝问了冯府的仆人,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你打了他们?!”
“我打不得他们吗?”
沈瑛眼前一黑,说:“姐姐先回去,这件事儿,我来收尾。”
冯夫人以为他是要代自己出气,叮嘱道:“千万办妥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能让一些流言四处传播。”
沈瑛吞下了怒吼,说:“姐姐先回家吧。”他琢磨着这事儿不对,祝家一家三口都挺本份的,虽然有点怄气,断不至于闹得如此难看。他打算问一问祝缨,把话挑明了,问清原委,而后再做决定。
冯夫人走了,沈老夫人道:“五郎,你好好的,换身衣裳,好生歇着。你姐姐的事儿,还指望你呢。害!这叫什么事?”
沈瑛闭上眼睛静立了一阵儿,说:“娘,一块良田,抛荒了二十年,再拿回来它是不会自己长出粮食的。得有人种它!京城就是一块良田,咱们离开了二十年,要重新耕耘的。我找人帮咱们一块儿耕种,姐姐把人给赶跑了。”
“佃户多的是,可自家人永远是最亲的,咱们都是一块儿经过风浪走过来的。没有人从中作梗,你妹妹、妹夫也快能回来了。你外甥也回来了。别急,咱们不缺这一个半个不知道成不成器的。”沈老夫人道。
沈瑛欲言又止,说:“我去休息了。”
沈老夫人让儿媳妇不用在自己面前侍侯,赶紧回去照顾儿子。
沈娘子跟着走了,回房就又嘤嘤地哭。沈瑛道:“你怎么又开始了?”
沈娘子道:“郎君,你连外甥女婿都肯再给一次机会,就不肯帮一帮自己的岳父家吗?”
“这个事儿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再提了。”
“你这么心狠的么?我嫁给你,为你生儿育女,可曾求过你什么?如今求的,不过是我爹娘兄弟能够回家!”
沈瑛道:“你爹是犯了案子流放的!”
“你都回来了,不能帮他也回来么?”
沈瑛道:“我家是冤案,你爹是吗?他是真凭实据的贪墨渎职!”
“他纵贪墨,也是我的父亲,也是他养育的我呀!贪墨渎职的多了,不过是拿这个当个由头罢了。”
这两位也是门当户对,沈瑛虽在流放也要娶个差不多知书达理的妻子,就在同是流放的官员家求娶了一门亲事。现在一个回京了,另一个还在流放受苦。
沈娘子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我嫁你,也不得救我娘家,外甥婿娶了冠群,也不得不挨打。”
“住口!”
沈娘子又幽幽地哭了起来。
沈瑛提脚就走,去书房睡了一宿,次日起床,出门前就派人去找祝缨。祝缨中间搬过两次家,先找了客栈,掌柜的告知了祝缨赁的房子的地址。结果人不在家,问了邻居说好几个月没别回来了。
沈府仆人又去了京兆府的大牢里打听,从狱卒口中得知了:“哎哟,你们是亲戚?怎么现在来找来呀?他早去了金大娘子家了!”
仆人这回终于找对了地方,叩响了金宅的门环。
此时,祝缨已经和金良从郑府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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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和金良一大早就到了郑府,郑熹刚用了早饭还没有出门,金良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祝缨和甘泽两个人交换个眼色问好。
郑熹道:“你们都吃过了吗?”
金良道:“吃过了。”
郑熹也放下筷子,问道:“家里怎么样了?”
祝缨道:“大嫂已经给请过郎中看了,皮肉受了些苦。”
郑熹道:“冯夫人这脾性越发的不可亲近了,离了婚也不是件坏事。妻贤夫少祸,岳母就更加难缠了。”
“哎。”
金良帮祝缨说:“我说他在家陪陪爹娘,他就坐不住,要来请示您,书怎么读、试怎么考。”
郑熹再次向祝缨确认:“真的不考明经、进士科?”
祝缨早已想明白了,说:“不考!”
郑熹也有点无奈,说:“好吧。把那书箧拿给他。”
甘泽出去,唤了一个小厮,两个人抬了一只竹编的箱子来放在地下。郑熹道:“你要的都在这里了。国家虽重法度,明法科之类却是不如明经、进士的,真的想好了?”
祝缨道:“赶远路,得有双好鞋子,备好了车马才能走得更远,路上顶好有个驿站还有食水。”
郑熹一笑,点头。
祝缨道:“这些我都没有。您说能供我,我也不怕欠人情,不过这两科要更难考些。天下才智之士都冲那个去了,一个字掰出八百个意思来,叫我把心思都用在那个上头,不如叫我干点儿实事,能看得见的正事。不是您,我爹得冤死在府城的大狱里,不是王京兆,我得冤死在京兆狱里。就这个吧!我跟明法科有缘份。”
“明经、进士才能走得更远,”郑熹说,“你真有此心,更应当听我的,以后高官得做,才能平更多的冤狱。”
祝缨道:“不是还有您吗?我就干点儿零碎的得了。”
郑熹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去读书吧,今年明法科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是。还有两三个月。”
明法科不跟明经、进士挤一块儿,要等正经读书人的热闹过了,才轮到它与明算之类的一起再考一轮,比明经科要晚上一到两个月。明法科与明算等科的考生加起来也没明经科的考生多,凑合凑合用人家考完的屋子桌椅边角料就够安置他们的考场了。
祝缨本来也不大够格考个明法科的,她无处上书三代,所以王云鹤惋惜嗟叹。在郑熹这样“不拘小节”的人这儿就不算个事儿,他就能给安排了。
郑熹见她心意已决,道:“七十五天,去吧去吧。”
祝缨要搬这书箧,试着有点沉、不大好搬,顺手打开了盖子一看,里面也没有卷轴,是一本一本的书、一叠一叠的字纸。
甘泽低声道:“昨天你们一走,七郎叫人去又多搜罗了些来!”
郑熹道:“明法考律、令,律书你已经看过了,令是会随时颁布,越积越多的。此外,为防万一,你最好把一些常用的格、式也都看一看,虽不考,多少要知晓一些。”
祝缨舔了一下唇,这临时加码是她没有想到了,她说:“好!”她粗粗估了一下,律书那些她都看过了也都记下了,这是考试的大头。如果其他的书籍也与律书难易差不多的话,两个月她倒是能把剩下的都通读一遍。
考试只要考律、令,其余的且不着急,所以她还有十五天的时候再细背律、令。
行!就这样!
甘泽道:“七郎,得动身了。”
郑熹道:“你好好考,考过了我还有事要你做呢!”
祝缨高兴地答应了,金良上前,将书箧扛在自己的肩上,显得很轻松地说:“七郎,我们也回去了。”
祝缨认认真真给郑熹作了个揖,郑熹道:“去吧。”
甘泽凑在他身边,小声说:“三郎这样儿,能考得过吗?”就七十五天,虽然路上也习了一些律书,甘泽还是为这个小朋友担心。
郑熹不在意地说:“考不过?正好可以沉下心来读经史,老老实实走正途。我又不是养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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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不知道,一个周到的东家已经做好她考试不过的安排了。金良扛着书箧,她就顺手从街边买了两个胡饼,塞了一个到金良的嘴里,自己也咬着一个吃。
两人嘴边带着胡饼渣子回家,遇到沈家的仆人被来福送出巷口。
来福跑上来接过金良肩上的书箧,道:“这是沈大人家的人……”
金良眼睛一瞪:“他们来做什么?”
沈家仆人尴尬地道:“误会,都是误会。将军慢走,我们回去复命。”他们与祝大、张仙姑并不相识,来福开了门,祝大两口子探头探脑看了两眼就缩回屋子里了,金大娘子接待的他们。
金大娘子也没好话,将祝大两口子挨了三顿打的事说了,沈家仆人听得全没了主意——不是说只是冯家打了一顿退婚了吗?怎么我们家还打了他们两顿?
六神无主地辞了出来。
金良道:“三郎,咱们回家去!”
留下沈家仆人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所措,过了一阵儿,猛地拔退就跑回家报信!
沈瑛回到家里,得到了一个比前一天更糟糕的消息,将门上仆人拿来拷问,估摸着日子——祝缨在牢里的时候,祝家夫妇来登门求助,被打走了!
沈瑛肠子好险没悔青!全家人都在看着他,他不能失了场面,说:“来人,去陈府,请大郎过来说话。”他要让陈萌做个说客,去探探祝缨的口风,亲事是很难再继续了,可也不要再结仇了!
在府城的时候,他看不上祝缨,到了京城还想拿捏一下,如今祝缨显见是要跟着郑熹了,以祝缨的机灵,混不上心腹也得是个干将,就不能让他有怨气在郑熹那里给自己上眼药。
陈萌听了原委,也是无语,半晌方道:“事情怎么都凑到一块儿了?好,我去!”
他第二天就到了金良家,金良不跟着郑熹出差的时候生活十分规律,他十天里有一天休沐,其他时候都住在城郊大营里。他的假期也快结束了,正在家里收拾带去营里的包袱。
他将自己的一副弓箭留给了祝缨:“喏,说要带你去选弓箭的,又耽误了,这张弓不错,你别总坐着看书,头疼了。功夫还没忘吧?”
祝缨笑着接了。
“我明天到府里辞行就得走了,府里的路你也认得了,门上的人也认得你了,有什么事儿就去那里求救。”
“好。”
两人有说有笑的时候,陈萌登门。
金良很慌张,说:“我去见他,你别……”
祝缨道:“他是来见我的!你拦着,他反而要多想,疑你从中作梗。还是我去吧,总要把话说明白的。我不杀他。”
陈萌也是个斯文公子的模样,祝缨再见他时,又与初到京城的那个下雪天不同了,陈萌显得深沉了不少。
两下见过礼,陈萌就说:“三郎,惭愧惭愧,我才知道你与姨母生出了些误会。”
祝缨道:“昨天,家父家母在令舅令姨那儿各吃了一顿棍棒,令姨命家父签了退婚书,两下各执一份。白纸黑字,哪有什么误会?”
“误会误会,舅舅使我登门,向三郎致歉来了。”他又带了仆人,携了不少礼物。
祝缨道:“令舅慷慨,七、八天前还多赏了一顿棍棒,免得我们再打秋风。”
这事儿陈萌都知道,太阳穴上一抽一抽的疼,说:“都是这起子小人!狗眼看人低!”
他想起了自己幼年时家中的势力眼仆人,越骂越狠。金良道:“大公子,你跑我家来骂谁呢?”
陈萌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说:“见笑了。实在是来道歉的。我要知道了,断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的。舅舅要是知道,也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的。”
祝缨心道:我听你鬼扯!周游挨罚的事儿,你们在朝里会不知道?他为什么挨的罚,你们能不知道?我下狱的事儿,你们必然知道却只字不提,可见心地坏透了。
她也能猜到了陈萌的来意,但是不肯马上松口,说:“你们让不让,这事儿都已经发生了,如今你我再无瓜葛。您也不必再来。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三郎!”
祝缨道:“大公子,你是圣人门徒,亲生父母被人殴打了,子女可以原谅这个人吗?”
陈萌哑然,道:“你这又是何必。”
祝缨道:“大公子,请吧。”
金良咳嗽了一声,道:“你们两个还是把话说明白。”他拼命要给祝缨使眼色,因为陈萌不止是沈瑛的外甥,他还是丞相的儿子,祝缨顶好不要现在就开罪陈萌。
祝缨道:“好,那就说明白。东西带走,从此两家不上门。我们小门小户,高攀不上你们高门大户,还请高抬贵手。”
金良道:“大公子,话说到这样也该差不多了吧?姓冯的事儿,你们姓陈的、姓沈的掺和什么呢?”
陈萌面色微变,拱手道:“看来,我这说客做得并不好,竟觉得你们两边说的都有道理了。”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陈萌也是好涵养,回了一礼,带着人走了。
金良对祝缨道:“这些礼物呢?”
“还回去吧,一个子儿都不要他的。”祝缨说。
金良就让来福雇个车,将东西送回了相府。祝缨道:“这事儿不必告诉我爹娘了。”
“行。”
陈萌来了这一回并没有影响到祝缨和金良,祝缨还是去读书练字,金良还是收拾行李。
第二天,金良去郑府辞行,向郑熹提到了陈萌。
郑熹道:“他?他自家的家务事还没弄明白,就帮着舅舅惹事生非去了?你回营吧,明天我见着了沈瑛,说他一句就是了。”
“哎!”
金良回家带上行李,得意地对祝缨道:“七郎答应给你和冯家的事儿收尾啦!”
祝缨道:“你可真是……”
金良道:“知道你机灵,有些事儿不是机灵就能办的。你就在我这里住下,你大嫂有什么事儿你帮着些。”
“好。”
从此,祝缨就在金宅足不出户,一心读书备考。一家三口的生活都是金大娘子在照应,张仙姑十分过意不去,跟祝缨商议了一下,取了钱交给金大娘子当做一家的开销,两个女人实在无聊,为这事儿推让了一整天,金大娘子勉强收了两贯钱。
此事一毕,又闲了下来,金大娘子开始数日子,数着金良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数到金良回家的日子,这天五更,祝缨睡得正香,忽然听到外面一声尖叫:“走水了!”
祝缨披衣而起,推开门,翻身跃上屋顶四下一看,竟是金宅的后院堆放柴禾木炭的地方失火了!丫环厨子早起烧热水等着金大娘子起身时好用,一见失火就叫嚷起来。来福也醒了、金大娘子也醒了,抱着金彪指挥:“快!拿盆来,敲一敲!”
铜盆一响,就有早起或将醒的邻居也被惊动了,又有人敲锣,又有人说:“开门,来救火!”
邻居家也有有水井的,正在打水,提着桶往这里跑。
祝缨看祝大和张仙姑也起来观看,跳下屋顶,说:“你们跟紧我,不要落单,这事儿不对!”
张仙姑问道:“怎么?”
祝缨道:“火着得不对!”放火,她才是熟手,柴房本就是个禁烟火的地方,金大娘子管家清爽,柴房不可能有明火!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上次见到柴房着火,还是知府家,没人比她更清楚那次的火是怎么起的了。
一家三口到了后院,拍开了门,金大娘子脸色苍白:“三郎!大哥、大嫂!”
祝缨道:“大嫂,你带孩子到人少的空旷地方去,不要被踩踏了!钱财不要管了!”她扫了一眼,金宅仆人一个没少。再看来福开了后门,邻居们倒也规矩,都提着水桶、脸盆来。
祝缨抢先冲到柴房里,眯着眼睛扫了一下屋里,抽了抽鼻子:她闻到了油的味道!
着火必有起火点,以祝缨的经验,越易燃的就越好,否则就要添些引火助燃的东西。油、轻纱布料、干草、枯枝是最好的。
邻居们齐来灭火,祝缨也不搭把手,她抽了几根干柴,挥灭了上头的火,提着干柴走了出来。
张仙姑在外面急得要命,几次要进去都被金大娘子和祝大拽住了。看到女儿出来,张仙姑急得哭了:“这么多人,你逞的什么能?”
祝缨摇摇头:“这事儿不对,你们闻闻。”
祝大道:“有油味儿。”
张仙姑第一个说:“有人放火?”
金大娘子道:“我们与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祝缨护着他们往空地去,低声说:“先灭火,总能查到痕迹的。”
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了,金大娘子先谢了邻居,邻居们都说:“以后小心些。”、“受惊了吧?快查点财物有无损失。”
突然有一个人说:“哎哟,这是什么?!谁丢的东西么?”
此时晨光初现,他挪开了脚,邻居们勉强看到和着泥水的地上出现一个半个巴掌大的物事,硌到他的脚了!
在场的都说不是他们的,递到金大娘子手上,金大娘子说:“怕是哪家的对牌吧。”
祝缨心中一动,说:“先留下来,等会儿点一点财物有无损失。”
金大娘子道:“好。”
邻居们都说:“哎,派人给你当家的送信,叫他来看看吧。”
金大娘子也答应了。
邻居们才要散去,又有了新发现,一个邻居在墙根底下发现了一把短刀,拣了起来问道:“还有人掉东西了吗?”
依旧是无人认领,所有人都觉得奇怪,今天怎么回事?
金大娘子接过了短刀,拂去上面的泥水,将它递给了祝缨:“三郎,你看看,这是什么字儿?”
短刀上镌了一行小字:后学罗登敬献大公子。
祝缨道:“劳烦诸位街坊再看一看,地上还有没有丢失无主的东西?”
最后竟又找到了一根踩弯了的金簪子,事情太蹊跷了,邻居们都不急着回家了。
祝缨提着一根干柴,在地上走了一圈,在人们看不太懂的几个地方画了些圈儿,又借了邻居一架梯子,攀上墙头看了一圈。接着出了后门,又在街上画了几个圈,圈子间隔开始有些乱,后来就很均匀地向外延伸,直到消失在大街边的排水渠里。有的圈子里有脚印,有的圈子里乱糟糟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祝缨道:“有贼,请诸位街坊不要踩到我画的圈儿。大嫂,报官吧。”
邻居们都看得很新奇,也想继续看下文,都说:“不必大娘子自己去,我们去!”
祝缨道:“大嫂,咱们叫人去给金大哥报信,检查门窗,清点财物,好应付官司。”
不多会儿,万年县的差役就到了,邻居们又有自告奋勇帮忙看家的,也有要帮忙看着祝缨画的圈儿的,也有要帮忙找人写状子的。十分热闹。
祝缨也被拥簇着一同到了万年县。
万年县近来被王云鹤逼得很紧,很快接了状子,又看了证物,道:“罗登?”
罗登是个官员,万年县知道他,派人请他过来协助,罗登派了个仆人拿着他的帖子过来应付官司。万年县问道:“你可认得此物?”
仆人倒也痛快:“我家官人孝敬陈相家大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