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丞相亲至,王云鹤也须得出迎。金良站起来理衣领,金大娘子拿手指拢头发,摸摸腰间挂的锦袋,摸出个小镜子照着仪态。
祝大和张仙姑更是慌张,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丞相,天下最大的官儿,要怎么见呢?
王云鹤瞥见祝缨一派沉着,暗中点头,再看了一眼陈萌,只见他面色阴沉,不由摇摇头。率先走下堂去,降阶相迎。
陈丞相到得很快,祝缨站在金良和陈萌的后面,从他俩相邻的缝隙里看过去,只见差役躬身在前面引路,后面一个十分出色的男子缓步走来。
陈丞相看起来四十来岁,按照陈萌的年龄推算,他今年应该五十多、快六十岁了,外表看起来可不太像。
祝缨以前见过的多半是乡下农夫、城中小贩之类,无论人品好坏,都是饱经风霜,城里人、富贵人总比乡下人显得更年轻,如果按照祝缨看乡下人的习惯再给他的相貌加上个一、二十岁,那就对了。
真正吸引祝缨注意的,是陈丞相身后的一干仆从。陈丞相的随从略有点多,他足带了七、八个人,其中一个人被捆着,身后有两个人押着。祝缨看着那个被捆着的人,目光从上到下扫过,最后定在了他的脚上。
此人走路微跛,左脚像是受了伤而不是残疾了很长时间,才受伤的是不习惯自己身体的改变的,走路必然不像长期残疾那样可以熟练地掌握自己的身体。重点是,祝缨认为此人的步幅、用力的方式、鞋子的大小,与之前在金良家留下的一样。虽然鞋子换了一双不是留下印记的那个,应该也是他自己的鞋子。
这个陈丞相,真是够厉害的!祝缨想。
王云鹤与陈丞相见过了礼,祝缨等人也跟着行礼,祝大和张仙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都跟着胡乱的行礼,叫“大人”,陈丞相也不介意。
陈丞相对王云鹤道:“你还是这么的勤于政务。”
王云鹤道:“相公说笑了,食君之禄,这是我辈该做的。不过令郎与案件有涉,又有物证,恐怕不能轻易带走。”
陈丞相显得脾气很好地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把犯人给你带回来啦!说来惭愧,竟也与我有些干系,是府中仆人为盗。”
相府的仆人就押上一个五花大绑的跛足男子上来!
他们进门的时候,王云鹤就已经看到了,见陈丞相押人上来,便说:“相公,堂内说话。请!”
他虽已换了便服,回到大堂却没有再把衣服换回来,先请陈丞相坐了,金良等人此时又不敢坐了,陈萌更是垂手立着。张仙姑就挨着女儿站着,无意识地攥紧了女儿的袖口。她直觉得这事儿很严重!一个周游就能那样,一个冯夫人就能打他们,丞相……
不敢想。
陈丞相扫了一眼堂上的几把椅子,很和蔼地说:“我也是为案子来,但主审官不是我,还是依着京兆府的规矩来吧。”
陈萌还是不敢坐,金良夫妇小心地坐了半个屁股。祝家一家三口仍是站着,陈丞相看了一眼祝缨,对她点点头,说:“你就是祝缨?”
祝缨上前了半步,叉手说:“是。”
陈丞相说:“早就听说过你,不想如今才见到,要是早些见着了,你该唤我一声‘姨父’,如今却没有这个缘份了。”
祝缨道:“人与人的相遇靠缘份,相处看各人,姨父是姨父的缘份,今天是今天的缘份。”
陈丞相笑了,这是一个美男子,即便老了,笑起来也令人觉得春风拂面,他说:“你是个好孩子,是他们眼拙了。”
陈萌摒住呼吸,小心地看了父亲一眼:姨母家的事情,父亲竟知道的这么清楚么?
王云鹤是刚才已经询问过祝家的情况,见状也不惊讶,等他们寒暄完,先问陈丞相:“不知相公有何指教?”
陈丞相道:“让他们说清吧。”
陈府一个穿着长袍的长须男子站了出来,这是个管家模样的人,拱手道:“回京兆,是我们府里查失窃,顺藤摸瓜找到了的。”
祝缨仔细听他的话,这人说的是,相府里的东西都存放在库房里,寻常也不去动它,什么对牌之类也只有在用的时候拿出来核对,平常也由各人收着。因为相府家大业大,谁也不能将所有的东西都时刻盯着,因此有的东西丢了好几年可能都没发现,有些不重要的东西,甚至从头到尾都不会有人在意它是否存在过。
祝缨点点头,这是有道理的。比如金簪子,张仙姑一根都没有,要得了一根,她一天能看八遍。于妙妙有几根金簪子,也是收得好好的,得上锁。到了郑熹这样的人,除了几件用顺手的,其他贵重的东西都是随手一扔。
管家又说:“将出正月,府里清点库房,发现少了几样东西,查了在值的人。找到了这个贼!”
两个仆人将那捆着的人往前一推。
管家道:“找到的时候,他正在换衣服,脚也跌跛了。拿来一审,才知道他干了什么!自己说!”
那人低着头,说:“我那天,看库里几件没人动的东西,一时起了贪念,反□□里的东西也不太在意,我就拿了。拿了出来,见到有人送来一大车的东西,打听了一下,说是给大公子的……”
陈萌受沈瑛的委托去金宅,祝缨又把他带来的礼物原样还给了相府。这箱东西其实是沈瑛提供的,祝缨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她只知道是陈萌带来的,就让金良还给了相府,相府里的人就知道陈萌干了什么事了。
这人说:“小人想,大公子往外送的,肯定是好东西,一时起了贪念,就问了押车的是哪家。顺着他们说的地址过去,本来想发一注小财的,不想没找到。一时气愤,就放了把火。实在只是为财!”
陈丞相道:“人,我都带来了,你如何判罚,我绝无他言。犬子,我可要带走啦。”
他说谎!祝缨心道,哪有往柴房去找财物的?!正常人家,财物肯定是在正房或者正房相近的地方,叫他往正房一摸,又带着刀,金大娘子就完了。
不过,祝缨又往那人跛子的脚上看了一眼。心道:人也确实是这个人!我认得没错,那行脚印也确实不是陈萌的,周围也没有陈萌的脚印。
王云鹤道:“相公说的,下官都明白了。只是他们苦主那里还有些别的证据,须得核对了,这样大公子清清白白的回家,岂不更好?”
陈丞相笑道:“你的意思,即便这个是贼,我儿也未必就不是贼了,是不是?”
王云鹤道:“不敢。也是为大公子好,免得后续有人再说三道四。也是为相公脱一个教子不严的弹劾。”
陈丞相苦笑道:“说到教子不严的弹劾,我竟无话可说了。先前已经挨过一遭啦。也好,不过我也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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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纷纷起身,祝缨对着王云鹤频使眼色。
王云鹤终于看到了她,对她招招手,说:“小儿郎,你过来,为我引个路。”
祝缨急急走过去,听王云鹤说:“你是借住在金府的?”
“是。”
“你父母是被大公子的姨母命人殴打的?”
“是。”
王云鹤不多话了,陈丞相也听在了耳中,苦笑道:“她们妇道人家办事,向来不可靠!”
王云鹤道:“确实。这么一来,就算是有‘怨仇’了,他们寄住在哪里,哪里就有贼人放火,街头议议,凭这一条就该将这位夫人、沈瑛,还有令郎安个‘挟私报复’啦。以后这孩子但凡有事,就会叫人翻出来。相公不必在意愚者之言,但悠悠众口,积毁销骨。”
陈丞相叹道:“是啊——你是为了我好,我明白的。孩子,你过来,我看看。”
祝缨依言过去,陈丞相又问了她读了哪些书,现在干什么,祝缨也都说了。又问她老师是谁,祝缨说没有老师,都是偷听自学。
陈丞相与王云鹤都是一番叹息,陈丞相跺了两下脚,说:“沈瑛真是瞎子废物!眼瞎心也瞎了!”
“是。”
他又叹息了一阵,才对王云鹤说:“咱们走吧。”
他们各自上马,祝缨跑到王云鹤的马边说:“您别跟他犟,他肯定心里有数了。不是陈萌,陈萌的脚印我认得!不但我寻出来的脚印不是他,地上所有的脚印就没有他的!有那个仆人的。即便还有旁的罪人,也不是陈萌,而是别人。我不是因为他说我几句好话就为他说的话……”
她说得很急促,王云鹤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当然知道。”
他是刚正了些,可不是蠢!不然他对陈丞相说什么“挟私报复”?
祝缨道:“您得讲证据,我能给您的就只有那点儿证据。扯不到别人身上的。”
“我知道。”
王云鹤翻身上马,亲自到了金宅后门。金良开了门,祝缨给他指出自己的发现。王云鹤如金良那般都看了,又亲自登上梯子,将墙头上的手印也看了。陈丞相则很有兴致地背着手踱步,看了柴房、看了地面、也看了房外街道,他没有爬样子,而是问祝缨:“这些都是你发现的?”
祝缨道:“是。”
陈丞相又叹了一口气,说:“年轻人,前途无量啊,不该把心思只放在差役书吏的事情,该读些正经书。”
王云鹤在梯子上,说:“我也这样说。”
他下了梯子,拍拍手,对陈萌道:“你过来走两步。”对比了鞋印并不是陈萌的,也干脆利落地把陈萌给放了。
陈丞相对王云鹤道:“既然真相大白,我便将犬子带回管教了。这人犯,也就交给你啦。”又对金良说:“这屋子又着了火,又遭了贼,既有损坏,又不吉利。管家。”
管家上前与金良交涉道:“相公的意思,拿一所新房子与你换,不比这个小,还比这个新,地方也比这个好。”
是相府拿一所二进的房子与金宅调换,新的,京城的很多这样的宅子规制都差不多、尺寸也差不多,但是地理位置比这个要好一些。同样的房子,在更靠北一点的坊里,离郑侯府也更近一些,论价钱,能比现在这个贵上百贯。还说,等他们搬完家,再赠金大娘子一套金首饰暖宅。
陈丞相做事真如一股春风,金良有点绷不住了,忙说:“贼人也抓住了,不过一间柴房,修一修也就得了。哪里就值得这样了?”
陈丞相道:“收下吧。”
他又看了眼祝缨,祝大和张仙姑心里激动,暗道:难道也要给我们房儿?我们那赁的房子虽不如金家,可是正经带院子的三间正房带厢房呢,这要是在京城有了房子,那可真是、真是……
祝缨道:“我有房子的。搁那儿好好的,过两天就搬走。”
金良道:“说好了的,跟我一道住!”
金大娘子被天上掉了个金饼砸了,也有点晕,她本就不讨厌祝缨,此时也说:“是呀,一道住,总不能再出事儿了吧?你赁房子也要钱呐!”
祝缨道:“我自己有房……”
“你住哪儿都不会有事了。”陈丞相说。
祝缨一怔,而后露出个笑来:“哎。”
陈丞相看着祝大两口子一脸失望,心中一丝轻笑,道:“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不过,”他对王云鹤道,“我看这个后生十分喜欢,来呀。”
管家从袖子里摸出两块黄澄澄的金锭出来。祝缨不太了解金子,因为见得少,金大娘子在心里算了一下,低声告诉她:“一个得有五、六十贯了,这些得一百贯。”
祝缨道:“不用的!我只要几十天安心看书,就能自己养家了!”
“收下,”陈丞相语带玩笑地说,“用心读书,学得好,就是你的,学不好,要还的。”
祝缨望向他的眼睛,陈丞相的眼珠子看着清澈。凉浸浸的,她想。
王云鹤道:“收下吧,是前辈们对你的期望。”
祝缨对陈丞相郑重拜了一拜,说:“好,我留下了,不会给您收回去的机会。”
陈丞相终于大声笑了一回:“好!”留下管家结案、同金良办交涉等,自己带着儿子回家。
金大娘子小声说:“都说陈相公是个厚道人,还真是。”
祝缨恍然大悟:她知道了!陈丞相肯做人时,全然是一股“郑熹味儿”,周到,和气,大方。
王云鹤道:“回衙结案吧。”
祝缨松了一口气。王云鹤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你呀,用心读书!”
“唉。”
又回到了京兆府,王云鹤先审这个犯人,他只问了一句话:“你是怎么到陈相府上的?”
仆人道:“我是夫人的陪房,跟着夫人嫁到了陈家。”
王云鹤便结了案,偷盗、放火,先打板子再流放,齐活。
金良等人便要告辞,王云鹤道:“你们先回罢,少年留一下。”
祝缨不明就里,仍是很信任王云鹤道:“是。”
王云鹤将她带到自己书房,指着自己的一排书架,问道:“看看我这里,不想读吗?”
祝缨道:“我已选好了路了,我要考明法科。”
王云鹤叹了口气,他也算是彻底明白了祝缨的来历处境,一个穷要到做赘婿的人家的孩子,被嫌弃得没了婚约,又有一对不甚可靠的父母,家无恒产,人却机灵。跟着郑熹进的京,住在金良家,郑熹又接了大理寺,考明法科,他理解。
他走到书架前,抱起一匣子沉沉的书转身送到祝缨手上,说:“拿着,考完了试,把这个读完。”
祝缨低头一看,却是一套《春秋》,王云鹤道:“春秋三传,当读左传。”
“是。”
王云鹤又取了自己的一套文房四宝,叫人多包一些纸墨,都打成一个包袱,让祝缨拿着回去了。
这天,祝缨还是在金家住下,祝家与金家都受了惊吓,也得了好处,全抵消了之前的不满。金大娘子又很后悔,之前自己怎么就不想继续收留祝缨了呢?一力挽留。
祝缨道:“我那房子赁都赁了,租金可惜了。”
金良道:“要么追回来,要么转赁给别人。你要考试了,得安心读书。”
祝缨道:“你还要搬家呢,那边儿房子都给你腾出来了,你这两天就得动身呢,咱们一道搬。”
金大娘子苦劝道:“我们搬家,你只管在这里读书。那边儿收拾好了,你就带着你自己的人和一本书过去。一切不用你动手。都在我这里住了这些日子了,好歹叫我把这份功德做圆满了。”
祝缨道:“大嫂,你功德已经圆满啦。我再不能拖累你们了。”
两下十分推让,场面很是和谐。一个不愿意给对方惹麻烦,一个是尽力想为对方提供便利。
最后,金良烦了,说:“争什么?都听我的!三郎,你说帮急不帮穷,你现在也不穷,可你读书得省心,这也算是个‘急’,大哥大嫂又伤着,谁照顾?就这样!”
这才拍板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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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宅和谐,陈府就是压抑了。
陈萌低头垂手跟着陈丞相回了家,一路跟到了书房。小厮上来给陈丞相脱了外衣,接了帽子,换了家常衣服。陈丞相张臂站着,看也不看儿子一眼,丢下一句:“又想故伎重施?”
陈萌心头挨了一记重锤,猛地抬头:“爹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的人,不会说你这个话。”
陈丞相换完了衣服,在书桌后坐下,侍从上了茶来,陈丞相呷了一口,道:“请夫人过来。”
陈萌看着父亲,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陈丞相道:“你母亲为你操心,你应该认真谢一谢她。”
她?陈萌几乎要气破肚皮,他敢肯定,这栽赃的事儿肯定是继母主使的。姨母才跟祝家结了仇,就有人在祝家寄居的地方放火,说是贼,不偷东西,还落下了一件件指向他的物证!还是继母的陪房!
陈丞相道:“她为你清点财物、教你做人的道理,不该谢吗?”
待陈夫人到,也是阴着一张脸,陈丞相和蔼地说:“你这些年辛苦啦,既要闭门养病,孩子们也领情的。”
陈萌不明白了,但是被父亲的眼睛一看,他老老实实给这继母磕了头。陈夫人一言不发,直到陈丞相说:“夫人?”
陈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说:“陈铎!你可是我爹提携的!”
陈丞相道:“提携之恩,我怎敢忘呢?大郎,要拜谢你的母亲。”
陈萌和陈夫人都吓得不敢多言,两个人像提线木偶一样,一个拜,一个虚扶,说:“起来吧。”然后两个木偶一齐望向陈丞相,听他下一个指令。
陈丞相道:“扶夫人歇息去吧,有病,就要好好治。”
陈夫人被两个强壮的婆子架走,陈萌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两个都不是继母日常使唤的心腹。
他心下忐忑,看着书房的门关上,转过头来小声叫了一声:“爹?”直到此时,陈萌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琢磨了十几年的父亲!在老家府城的时候,他除了读书、交际,就是在琢磨自己的家、自己的父亲,以及这些关系。
陈丞相没说话,看着他,目光十分平和,陈萌却要被他这份安静给逼疯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说:“爹!您有什么训示要给儿子就直接给吧!”
陈丞相依旧沉默,直到陈萌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跪伏在地下,才说:“这就受不住了?你的胆子不是很大么?城府不是很深么?嗯?翻云覆雨,引国法来干预家事?!!!”
陈萌道:“是老二先要害我的!”
“嗯,不错,跟你母亲有点像亲母子了,她也这么说的,是你先害了他的儿子。”
陈萌大口地喘气,抬眼看着父亲:“您知道她派了陪房栽赃我!您相信我是清白的?!”
“愚蠢!!!”陈丞相大怒,“你是清白的?‘清白’才不要你呢!清白听了都要笑死!”
陈萌难过得要命,又有些欢喜,他听出来了,他爹虽然怀疑他要借案子倒打一耙除掉继母,却也知道这件事是继母有错在先,并且是陈丞相亲自查明了实情。陈丞相虽然生气,但是还是相信他的。
他跪爬到了父亲的脚下,抱着陈丞相的双腿,嚎啕大哭:“爹、爹、爹,我苦啊!我难啊!”
陈丞相摸着他的头,说:“你哪里难了?难到给我出难题?”
“我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您又不管我,他们又要害我。爹,蝼蚁尚且偷生,我却有一个后娘,后娘,后娘啊!不如没娘!”陈萌终于把七岁时的委屈都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有谁可以依靠,我孤零零的,孤零零的,身边只有仆人,没有亲人。我苦啊!”
陈丞相叹了口气:“起来吧。”
陈萌擦着眼泪爬了起来,眼睛湿润地看着父亲:“爹。”
陈丞相却没有慈祥地回望,而是严厉地说:“国法,不可入家门!”
“我不明白,”陈萌有点撒娇的意思了,“我快没命了都,还以为您不管我了,我怕死了,为求活命,只好把事情闹大了……”
“活命?我为什么把你送走?送走就是给你活路!大家子,只要齐心,不说千秋万代,三、五代富贵,十代绵延,出一争气的子孙,又是几代富贵,几十代下来,不成问题。要是内斗……”陈丞相冷笑一声,“你引官府杀你弟弟,你母亲就能引国法来处罚你!你外祖家嫌贫爱富又无眼光,抛却美玉与亲家结仇,你呢?偏偏贴着你那个废物舅舅,为他当杂役奔波!祝缨出事,不抓你抓谁?”
陈萌嘀咕一声:“没、没那么严重吧?”
陈丞相冷笑道:“那柄短刀可不只是为了栽赃,那个奴才带着刀在外面转了数日,祝缨就是闭门不出,他们这才不得不放一把火!否则,祝缨在街上被人一刀毙命,刀还是孝敬你的!你说怎么办?”
“幸亏他在读书,没有出门。”
陈丞相道:“是啊,读书好啊,好好读书吧。”
陈萌有点高兴,说:“爹是因为他读书不出门,才给了他金子的么?爹这回给金良和祝缨,给得太多啦。”
“只要不败家,物有所值,为什么不拿钱出来?钱能办得到的事儿,就不要太吝啬!得显出来大度,等闲不要结仇!你以后待这两个人,不必过于亲密,也不可疏远仇恨。有什么好记仇的?他们出事儿,再拖出你来当嫌犯吗?”
陈萌笑道:“并没有,我也觉得祝缨这小子还不错。舅舅也有些后悔了呢,他托我去说和的。我……”
“沈瑛那个废物,你偏与他过从甚密!外甥像舅,你要像他,就不要说是我的儿子!”
“爹、爹?他怎么了?当年外祖蒙冤自杀,娘哭求您,您也不理。舅舅流放又回来,支撑全家到现在。就算看在娘的面子上……”
陈丞相冷冷地道:“你这是怨我了?”
陈萌又跪下了,说:“我并不敢。只是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不帮外公呢?”
“那是皇位之争!指望谁呢?你外公自己都自杀了。他是当事人,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妄图拥戴逆王,让不如内情的人为他说清楚?你姨父更是!”
皇位之争,陈萌哆嗦了一下:“是。儿明白了。去年如果不是父亲也上书,外公的案子没那么快能重查,舅舅也没那么早能回来。又派舅舅去接我……”
陈丞相听他三句话不离舅舅,啜了口茶,慈祥地问了一句:“你姓什么?”
“儿姓陈啊!”
“我还道你姓沈呢?这么想着他,明天把你过继给他吧。”
陈萌叭一下伏到了地上:“儿不敢!儿不是这个意思!儿明白了!家里有什么事儿,自家解决。”
陈丞相幽幽地说:“这京城里,哪一家的屋顶掀开了,拿着本律令一条条比着,五品以上之家,能不受罚的也就只有七岁以下的孩童了。人人引国法干预家事,就没有家了。你要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不如你弟弟,趁早离开,想祸害谁家,就给谁家当儿子去。我,不要这样的败家子。都说你弟弟乱七八糟,是个败家子。你们两个比起来,你,才是败家子。”
陈萌吓得大气不敢喘,连连顿首:“爹,我明白了,是儿子想错了!有家才有我的一切,没有家就没有我。娘当时,只想着沈家,忘了自己是陈家的媳妇,是我的母亲。如果不明白道理,自己创下的家业不知道如何维护,终有散的一天。”
陈丞相道:“去吧。明天开始,叫你媳妇,学着管家。”
“是。”陈萌颤抖着爬了起来,又小心地问陈丞相:“与祝缨那里还有点首尾,我是不是要再与他见几次面,好显得尽释前嫌?再与舅舅那里把事儿了断一下。”
陈丞相看他吓得有点失措,也慈祥了一点,说:“为什么要‘显得’呢?你想想,你们有什么仇怨吗?怎么结的仇?”
“没、没有啊。”陈萌说。
陈丞相无奈地看着儿子,陈萌傻乎乎地笑了一声:“是呢,没有啊。”
“你舅舅那里,毕竟是长辈,走动就走动。”
“是。我明白了。不会围着他转了。”陈萌突然就通透了,对,他跟祝缨没仇啊,甚至不提沈、冯的话,两人处得还行。他是相府公子,祝缨身份虽然差了点,可也不讨厌,看着还挺上进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没什么不好。
舅舅那里也是,他姓陈,不姓沈啊!
“就是亲戚,能搭把手搭把手。可不是他的随从啊!”
陈丞相道:“可算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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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不知道陈府还有这么一出,但是从王云鹤和陈丞相等人的表现来看,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她早早爬起来继续背书。王云鹤给的书她先放到了一边,凡是不考的,现在对她都没用。考完了再说。
为了纵火的案子她耽误了宝贵的时间,现在得补回来!那边,祝大和张仙姑帮着金良家琢磨搬家的事,先得陪着金良两口子去看新房,那确实是个新房,比他们住的这里用料还要好些,院里还有水井、有一株大树。
金大娘子十分满意:“夏天能乘凉呢。有井,夏天能湃瓜果吃!我看看是不是甜水井,要是甜水井就更好了。”
又邀张仙姑去看厢房,说大家一块儿搬进来,等祝缨考了个官儿,再搬回自家去。“到那时我就不管了。你们也不用怕有人随便把他下狱了。”
张仙姑也很高兴:“老三真能做个官儿,我也弄个房子!不比你们家,只要像我们赁的那个就好啦!大娘子没见过我那个房子吧?没你这个好,可是我亲自收拾的呀,什么都弄得整整齐齐的。”
一行人看完房,心里也有数要怎么收拾了,就与陈府的管家办交割,换了房契,这边往新房搬,那边却不急着收房子——陈府也不在意这小院子。
他们先搬后院,进进出出都从后门。祝缨就在前院读书,中午胡乱吃了点饭又接着背书、练字。
下午的时候,祝缨正在练字,看家的厨子说:“三郎,有人求见你哩。有帖子呢!”
祝缨道:“拿来我看看。”
是陈萌的帖子!
祝缨吃了一惊:“他来干什么?请吧。”
她洗了手,整了衣裳,出门迎接陈萌。一见之下有些吃惊:“大公子看起来精神好多啦。”
陈萌含蓄地笑笑:“三郎,我这回可是为我自己来的,不能再给我生气啦。”
祝缨道:“哪里。请。”
她把人让到了自己的厢房里,陈萌打量了一下屋子,也不挑剔,仿佛有一点陈丞相的样子了:“我打搅你温书了么?”
“还行。”
陈萌道:“你读律令?不如读经史呀!”
祝缨笑笑:“我跟你不一样。”
陈萌道:“哪有什么不一样的?这场官司下来,你也知道了,我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个贼人,他是我继母陪嫁的仆人。那个……”
祝缨道:“我都知道啦。”
“真的知道了?”
祝缨笑笑:“后娘哎。二公子还……”
陈萌现出难过的样子来,道:“唉,都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省得我还要装样儿。拿上来吧。这个不是舅舅他们托的,是我的。你受这灾殃,金良也受连累,你心里也过不去不是?还伤了你的人情。都是因为我家的怨仇。”
祝缨也不推辞说:“好,要说这个,我就收了。也不用这么多,我已经有好些啦。”
陈萌也不强要她都收下,由着她收下了一些笔纸之类以及几匹新绸,又收下了几个食盒,说:“正好,给金大哥暖宅。”
陈萌又说:“我就不打扰了,等你授了官,我带你游京城。”
祝缨笑道:“这么好?大公子什么身份?我……”
陈萌道:“我觉得你有本事,查案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你可以的。”
“害!瞎弄的。”
陈萌最后犹豫了一下,问道:“冠群,你真的不见了?这并不是她的错。”
祝缨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造化弄人罢了。我现在见她,对她也不好。冯夫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只盼她能有个好人家了。”
陈萌道:“你们见一面,我倒能帮忙。到底见面把话说清楚了才好,你也好安心读书,她也能安心在家。快刀斩乱麻,彼此都好走后面的路,如何?不叫他们知道。”
祝缨道:“也好。”
“这里人都在搬家,也顾不上你,我悄悄地告诉她,请她来。”
“也不必瞒着这里的人,我爹娘也想见见一大姐,告诉她,不怪她的。”
“好,就这么定了。”
祝缨道:“大公子,我有一件事,你能告诉我吗?”
“什么?”
“你家那位夫人,做的这个事太粗糙了,也太傻了,那么容易看出来。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她为什么要聪明?为什么要算无遗策?成与不成,都有我父亲给她遮掩,她为什么要聪明?没有我父亲,还有她自己的父亲、兄弟。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我父亲雷霆手段,单我过堂这一件事,就够引起非议了!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她干嘛要再精打细算?”
祝缨道:“我懂了。”
“走了,冠群我给你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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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萌说话算数,第二天就让自己的妻子邀花姐出门礼佛,冯夫人自然放行。
出了门,拜一拜佛,又使自己的仆人把冯家的仆人引去喝茶休息,花姐假装休假,在禅房里将门一关,人却在陈大娘子的接应下离开了寺庙,到了金宅。
此时,祝家一家三口已经吃完了午饭了。
花姐一见他们,眼泪先落:“干娘,你们受苦了,我对不起你们!”
张仙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这事儿不怪你!”
陈大娘子也陪了几滴泪,说:“你们有事儿慢慢儿说,先别哭了。”
祝缨给金大娘子一个眼色,金大娘子就请陈大娘子去喝茶。陈大娘子有些犹豫,祝缨去把门给打开了,拿张椅子抵着,以示不会关门。陈大娘子笑笑,跟着金大娘子走了。
花姐一下子扑到了张仙姑的怀里:“干娘,我是罪人啊!娘也死了,你们也挨了打,我才知道,三郎又坐了牢!”
张仙姑好一番安慰,祝大也说:“不是你的事儿,你能做什么主呢?你别放在心上,好好地找户好人家嫁了,你亲娘不会给你差了的。”
花姐不停地摇头:“他们那个家,不好呆啊!亲娘心好,好心未必就能办好事了。”
祝大不太会跟这样的女人说话,一看眼前仨女人,说:“你们慢慢说,我出去一下。”
留下三个女人,花姐与张仙姑抱头痛哭,都知道这亲事算是真的完了,这也是告别了。
花姐道:“我见你们一眼,看你们好好的,也就放心了。”从怀里掏出一包金银,要给张仙姑。
张仙姑道:“你一个姑娘家,自己留着花,我们好歹一家人互相照应呢。”
花姐摇摇头:“金银在那府里,有用,也没用。我以前觉得,人家知书达理、高人一等,说出来的道理与我们想的不一样,必是我们错了。他们说要守规矩,我们做不到,就算苦些、累些也得照着做,这样才叫“规矩”才叫“上等人”。可是这些日子,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又不知道哪里错了。”
张仙姑心中十分难过:这要真是能成我的儿媳妇,该多好啊!又不敢留恋,说:“你们有话,赶紧说。不然对花姐名声不好。”
祝缨道:“订婚书的时候我就说过,拿我当个挡箭牌,我不介意的。你该有一个良人,而不必是我。干娘走了,你心里一时也空落落的,现在又是这样。我要对你说,‘别想别人,就想自己’。”
“三郎……”
祝缨道:“朱家抽尽了干娘的精神、熬灭了她的心气,我不想你也为姓祝的白白耗干了自己。不该如此的!”
花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害!我一直知道的,你看我的眼神儿可跟大郎看我时不太一样。我还想,等你长大一些就懂人事了的,现在看来,你是把我当姐姐没把我当妻子。你是热心肠,烧的却不是那个灶。”
“大姐!你永远是我姐姐!你要别的我给不了,有别的事儿尽可找我。”
花姐幽幽地说:“这才过去几个月,就像过了几辈子似的。当时是娘做的主,我知道,也算是逼迫了你。你没有怨恨,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大家都是好人,我已是现在这样。以后,谁知道呢。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祝缨哽咽着说:“大姐,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千万记住。”
“你说。”
“丞相、你舅舅、你娘,以后还会有许多人,哪怕对我苛刻些,对你也还都不错。纵然苛刻,也比朱家村四阿翁他们讲理些,对不对?”
“那倒是了。可……”
祝缨道:“他们的吃相好看。我说‘吃相好看’的时候,是说他们比那‘吃相难看’的好些,不是说他们就不‘吃’了。你要记着,只要还是吃,好看难看都一样。”
花姐含泪道:“我知道的。我该走了,这包金银你们留下,算作咱们相识一场一点心意。互相帮衬着呗,以后我再有事找你们呢?”
“好。”祝缨示意张仙姑把金银收下,自己去撩开门帘。
“哐啷啷”张仙姑手里的金银散了一地,她赶紧上前,花姐指着祝缨长袍后摆一块血污问道:“三郎,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