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翻了一会儿案卷就有一个小吏进来给她烧水泡茶、忙东忙西。
巧了,这位也姓黄,祝缨道:“老黄,你不要忙,就我一个人,水壶搁炉子上我自己弄就行啦。难得人少,你也歇一歇。”
老黄之所以叫老黄,就是因为年纪大,老头都五十多岁了,比祝大年纪还要大一点,祝缨个穷鬼的命,叫个这么大年纪的人伺候她,她浑身难受。
老黄乐呵呵呵地:“就是人少,活不多,这就算歇着啦。”
只要是值班,人就不会太多,尤其是过年期间的值班。祝缨从未在白天的时候经历过大理寺有这么少的人,领班的官员,她,听她支使的小吏两人其中一个是老黄,再就是大理寺狱里的狱卒数人。
祝缨摇摇头,指着自己带来的东西说:“那里面是羊腿羊肉的汤,那你们拿去厨房热着,晌午咱们就吃这个。那一包里的饼,也略烤一烤热了,午饭就吃这个。”
老黄答应一声,笑道:“祝大人捎来的东西真是齐全。”
祝缨道:“害!都是他们给准备的。”
“家里有人惦记着,好。就热这两样就够啦,晌午还有份饭的,到了晚上还有年夜饭的份饭。”老黄又提供了一条情报。
祝缨笑道:“那咱们多弄一点也不算什么。”
老黄道:“好嘞!”拿了装羊腿的瓦瓮,又拿了饼去厨下了。
大理寺又安静了下来。
她们大理寺算是安排当值的比较多的衙门了,因为还有个狱。旁的衙门里有的就只有一两个人。整个皇城里虽然装饰得热闹,也有来来往往的禁军乃至宦官等经过,为禁中新年奔波忙碌,具体到皇城中的各部各衙都冷静得没什么人气。
祝缨也不怕这样的空旷,清静些正好,她能多查好些个东西。她接下左主簿交的钥匙,可以满大理寺的乱蹿了。查了一会儿案卷、心里有数了,她就站了起来抻个懒腰,踢踢腿扯开一个拳架子,只觉得浑身舒畅。
活动了一下手脚,她也不怕冷,出了烧着炭盆的屋子先去了狱里看看。这天当值的狱卒也少,见了她都说一声:“小祝大人,辛苦辛苦,升官发财,恭喜恭喜。”
祝缨也说:“同喜同喜。”
狱卒们比大理寺的官员们更为辛苦,收取好处外快也没有当官的多,当值却要比官员们频繁。之前导致大理寺、刑部好些官员罢官、降职、换岗的案子据说是“小吏弄鬼”,倒杀了不少小吏,弄得这些狱卒们很是夹起尾巴做人了好长时间。
祝缨过来巡视,狱卒们也殷勤地介绍了狱里的情况:“都看着,没人病也没人死,里面也干干净净的。先时挤些,那一批人或流或杀,就腾出不少空来了,如今比先前也好些了。都是本人,并没有被替换的。”
祝缨换个牢房看了一圈,这些人里有她抓的、有她审的,她都记得脸,都还是本人,又将旁案的犯人也都看了一回。龚劼夫妇等也还在,只是龚劼看起来苍老了许多,龚夫人却仿佛有一股气撑着,无论行走坐卧都像是在挑着下巴。
也是个奇人。
祝缨都看完了,又问狱卒:“你们过年吃什么?”
“劳您惦记,我们也有份饭,自家再带些来,也不敢克扣他们的伙食。”
祝缨哭笑不得:“我是那么刻薄的人么?”看了看狱卒带的东西,也有带点饼子的,也有带点肉食的,都不多。
她说:“当值不要饮酒。”
狱卒们慌忙说:“没有没有,哪里敢带进来的?纵别处有,咱们这里还是不敢的。”
在这人少、事少、整个皇城都很空旷的氛围里,祝缨真切明白了郑熹为什么在发完晋升的文书后不留下来与大家伙儿一块儿高兴——大官与小官、官与吏之间是有一层隔阂的,极少人能够自在。
祝缨叹了口气,从袋子里摸出点钱来,说:“都不容易,我没事儿也不往这里来,你们自自在在的吧。这两天忍着些,别饮酒,等下回家了拿这个打酒痛痛快快喝一点。”
狱卒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谢小祝大人。”
祝缨笑骂:“你们又弄鬼!拿了酒钱就是小祝大人了,板起脸来又是祝大人了。”
狱卒们这下也不害怕了,都说:“那不得有点眼色吗?您老跟我们亲近,我们自然明白,要是那等摆架子的,我们也不能自讨没趣呀。”
他们确实是有点怕祝缨的,祝缨是大理寺年纪最小、资历最浅却升得最快、做事最没漏洞的。跟她一同考明法科进来的那个“同年”,借着这次大晋升,评事的位子一下子空出来四个,才得以升做评事。祝缨已经从六品了,十五岁,过年十六,他还没个有权的爹,背后只有一个郑熹。吓不吓人呢?
更吓人的是,干活有一股子狠劲儿,让复核就一天几十卷看下来,滴水不漏。让审案,就抓人、封府不含糊,让抄家,那账做得……真要谢谢她眼都不眨地盯着,一气抄了好些家,给大理寺抄了个肥年,连他们也跟着分到了一笔钱。
虽然有不少人说祝缨傻或是呆,狱卒却比别人看得更明白一些——提人审案,他们就在一旁看着呢。这样的人不与他们为难,狱卒也是求之不得的,祝缨又给他们赏钱,他们言语之间也就透出些亲近来,谁不想要结交这样的人呢?
祝缨把大理寺上下都看了一回,门窗关好、只有当值有人的屋子里有炭盆,别处都不留明火,才安心回到了自己的值房思忖着怎么买点薄田,还有,花姐粗通手艺怎么也得两、三年,两、三年的时间里,她想设法至少与几个生药铺子打好关系,还有尼庵。
她又想:这要是治病的名气大了,引来了沈、冯关注,怎么办?也得再想办法,还得跟陈大公子处好了才行。
正想着,老黄来了,说:“到晌午了,羊汤和饼也热好了,份饭也好了。”
祝缨有心招呼他们一起吃,又想起狱卒们的态度,有点吃不准,说:“你和老关两个也拿来这屋里吃?还暖和些。”
老黄有些犹豫,祝缨道:“别处没有这里暖和的,过来吧。”
老黄又犹豫了一下,道:“好嘞!”
不多会儿就拉着才在厨下忙活的老关两个一道来了,祝缨问道:“灶下火熄了么?别在咱们手上走了水。”
老关道:“都熄了,您放心,不会走水。咱们这里柴炭都是极好的,您后半晌起吃什么的时候再起灶都来得及。”
他和老黄两个先把祝缨的食案放好,摆上了祝缨的份饭——现在是从六品的份饭了,比以前明显上了一个档次。又把祝缨自带的大瓮羊汤搬了来,给祝缨拿了只碗,盛好汤,又把羊腿肉切了几块装个盘子给她摆在桌上。他们两个才去安排了自己的桌子一起吃自己的份饭。
祝缨眼尖,看他们的份饭比自己以前做评事时的还要次一等,两人自己带了点猪耳朵之类,便把自己的羊肉和饼、汤分给了他们。老黄说:“哎,我们吃这些够啦。”
祝缨笑道:“你看看这些,难道还要让我明天再带回去么?今天把他们都吃完。晚上只要他们不给咱们派事,咱们也一样过个年,饭菜我都带了。”
老黄和老关才不推辞了,也都盛了汤吃肉去。
吃完了饭,他们两个收拾桌子洗碗去,祝缨在屋里又翻了一会儿书。王云鹤给开了书单子她买了两本,正在自学,翻开了书看一会儿,再把一些疑问都给记下来。老黄收拾完了,给她添了点炭,等她停下笔来喝茶的时候,说:“小祝大人,你等下要不要与他们走动一下?”
“咦?”老黄搓了搓手,说:“您恕罪,上了年纪了有点唠叨。”
除夕太冷清了,宫城里头那热闹劲儿,细乐阵阵的飘过来,外面过午之后就开始有放炮仗的,满天的硝烟味儿,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是何等的人间气息。冷清的皇城与外面形成了一种对比,身边的人如果再体谅一点,老黄也就多说了几句。
他是个积年的老吏,在大理寺里见得多了,过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说:“这皇城里,各部都有留守的呢,混个眼熟也是好的。指望一次年夜饭就成莫逆之交是不成的,有个引子以后相交倒是可以的。”
祝缨有点感兴趣地问:“他们也愿意么?”
“这会儿人少,都想说个话。你平时搭个话,还要找个理由,今天这日子就是现成的理由。小祝大人你只靠自己,累呐。”
老黄好些个话不好说,郑大人当然是个好人,但是人嘛,多个朋友多条路,总不是坏事。太为一个上峰拼命,上峰有良心还好,上峰良心但凡有一点儿欠缺,一把掐断了线,你就是个断了线的风筝。祝缨这个官儿,还是有点儿像犟小孩子,太单纯了叫人怪不忍心的。
老黄低声道:“好些个人的用处呀,除了本事,还有朋友。”
他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祝缨道:“哎,那好哎!”
她正好带了好些吃的,叫来老关老黄:“拣你们想吃的留两盘子,旁的咱们再摆桌。”又让把猪蹄分出十个给狱卒那边,再送过去半个猪头。老黄和老关也没有选整桌席面上的菜,都说有猪蹄猪头和羊汤就够好了。
祝缨就把这三样都留给他们:“你们要是有相熟当值的,也与他们一处吃热的去。”
半下午的时候,老黄提醒祝缨:“得抢他们前头邀过来,不然,旁的地方也有手脚快的人。”
好在这回当值的人里,手脚快的并不太多,各处当值的人里,也有不得志受排挤才安排这一天的,也有是因为春风得意被上官“保护”让他多受点累来消一消同僚心中不满的。祝缨一邀,原本不太愿意过来的人也过来了。
大理寺虽然比较重要的,但是祝缨是个明法科考过来的,比人家明经、进士差着行市。再有一些荫官,不说谁瞧不上谁吧,本来出身不太一样的就不是很容易聚到一处。
也就是年假的时候大家都冷清得慌,祝缨这边老黄和老关四处跑跑,竟真的给祝缨凑了个局出来。祝缨原本只想跟大理寺这些当值的小吏们一道过个年,彼此日后也好有些照应。不意老黄给她攒了个局!
来的有太常的、鸿胪的、礼部的、户部的……等等,也有荫官,也有科考,有老有少,还有由吏而升做官的,除了宿卫的宰相、起草诏书的舍人翰林等人,能请的大概都请到了。禁军的不敢过来,祝缨把那一整个大猪头送给了李校尉,李校尉又派人送了两只鸡来添菜。大理寺这个除夕可热闹极了!
来的虽都是与祝缨官阶差不多的人,却也都是朝廷中枢各衙司的中坚。祝缨一一与这些人见礼,众人见她年纪小,生得不说顶俊也是长得很顺眼,礼貌也周到,难得是她竟是有准备的,是有一整桌酒席的。
祝缨道:“当值,不敢准备酒,还请见谅。我头独个儿在宫里过节,还请诸位海涵。”
众人都说:“小祝周到。”
又公推了吏部一位员外郎田罴坐上座,因为他的年纪最大,田罴还要推辞,就被众人按到了上座。田罴道:“小祝是主人,你们怎么这样了?”
祝缨笑嘻嘻地道:“我是当值的人,该你坐的。”她品出了一点味道,怎么说呢?吏部。就算年纪不是最大的,估计也会被推到这上面来坐着。
各人按年纪序个齿,除了祝缨是“主人”坐田罴下手,其他人是叙了年齿坐的。坐下了,以茶代酒,就有人说:“小祝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祝缨道:“大家伙儿今天能在这儿一处吃席,都已经比旁人都强了!”
宫城内外都有放烟火的,他们这群人也就不怕冷,命把桌子搬到廊下,高高的殿台上,看着漫天的烟火,又有各部同僚一道吃年夜饭。平日里一些花花肠子也都略收了一收,竟都拿出几分真诚来了。
老黄也不居功,与老关把席面收拾好,祝缨说:“我们这儿有席,你们也忙了一天了,把我的份饭也拿去分了吃吧。”
各部同僚也都说:“不用你们管我们,我们自吃,只叫一个人管着灶下的火,冷了再热。旁人也吃去。我们的份饭也都不用,你们也辛苦了,拿去吃了吧。”
又有人也是有经验的,当值时也带点加菜,也都拿了来,十分丰富地吃了一席。虽无酒,也行个令,祝缨的学问略差一点,雅的令得靠平日里的读书积累,她就输得多。要是划拳之类,又或者猜谜、骰子之类有规律可循的,她就赢得多。
同僚们也都没带什么钱,又不吃酒,祝缨被灌了一肚子茶。
到了子时,外面忽然响声大作——新年到了!
所有人都起身,看着漫天烟火,又互相拱手道贺。老关等人又把羊汤给热了端了上来,这些官儿才觉得在外面坐得久了有些冷,都夸说:“想得周到。”
喝完了热汤,才都回去了。祝缨送远人,帮着老黄他们收拾桌子,老关道:“不用小祝大人你动手,我们来。”祝缨道:“最后那汤,你们怎么……”
老黄笑道:“我们也有喝的,也喝不了那一大瓮。”
收拾了洗好了碗碟都装好了,祝缨又拿出准备的两个红包说:“一年辛苦。”两人也笑着收了。祝缨又往狱里,给狱卒们也发了几个红包。又着急城里买房,又不要买肥田,她手上的闲钱就越多了,也就大方了一回。
狱卒们道着恭喜,又说:“忒大方了。”
祝缨笑道:“明天我不在这一天当值,你们想要也是没有的。”
狱卒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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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这个除夕过得一点也不清苦,第二天天不亮就被声音吵醒了——有头有脸的官员勋贵宗室之类都要井架来了。她得赶紧悄悄地起来、悄悄地离开,然后回家开开心心地过年。
把早饭也跟老黄、老关吃了,又与初一当值的那位才升了评事的同年交割完毕,老黄提着她清空了的食盒、瓦瓮之类给她送到了宫门口。说:“哎,新年来了!”
祝缨道:“嗯,新年了!得有点新气象。”
这会儿可不大好雇车了,外面各家都不是好惹的人,祝缨与老黄沿墙根溜走了,街上人极多,都是出来玩耍、拜年之类的。好些店铺虽然关了门,卖各色东西的小摊子也不少。祝缨接了食盒说:“你也回家过年吧,我自己走。”
她脑子好使,已然记得京城的道路,拣人少的小巷七拐八拐地拐回家,可比硬直通的大路快多了。
祝大和张仙姑早准备好了一桌子好吃的等她回来,张仙姑还特意准备了一坛好酒。
一看她来就说:“可算来了!饿坏了吧!来!”可怜哦,酒都不能喝的。
祝大说:“不得去跟上官拜个年吗?”
祝缨道:“他?这会儿正在宫里拜陛下呢,咱们且轮不到的。”
张仙姑摆开了酒席,外面门又响了,却是一些同僚派人送了拜年的帖子来。张仙姑道:“咱们怎么办呢?”祝缨道:“你们打听祭灶祭祖,就没打听怎么过年?”
打听了,准备什么吃食之类的都弄了,祝缨道:“我都跟金大哥商量好了,我的帖子就让他们家派人帮着送,往侯府里那些的与他一样,他家一张帖也是投,两张帖也是投,都给我带去了。”
张仙姑懊悔于自己没能提前准备,发狠道:“明年必要准备好了!也雇个小厮送帖儿。”
祝缨道:“娘看咱们家,是能再容一个生人住进来的么?”
那不能!平时在衙门里打交道还罢了,弄个满家乱蹿的小厮在家里?万一叫他窥破什么,岂不麻烦?
连原本有这个心思弄个服侍人的祝大也警觉了。
张仙姑道:“那明年怎么办?总不能再借金家的人吧?”
祝缨道:“我自己送嘛。”
祝大又说这不是做官的人该干的事,祝缨道:“京城小官儿都这么干的,爹刚看的那个,他是我才认识的,家里小儿子,官儿才与我一般大的,其实他是个荫官,他爹是个四品,家里有的是仆人。除了他那样的,旁人都差不多。”
祝大这才作罢。
张仙姑道:“来,吃饭、喝酒!哎哟,可怜哦,一年到头在外面不能喝酒。我陪你喝点儿。”
一家三口一边喝酒一边吃席,祝缨就说了不买肥田买薄田的事儿,张仙姑一拍大腿:“是这个理儿呢!”又很可惜,“怎么到处都有欺负人的人呐!”
祝大有点上头了,说:“没想到啊,大过年也能喝酒吃整席了!”
祝缨道:“往年赶上庙会也有席的。”
张仙姑道:“那算什么席?比咱们家现在不如呢!”赶巧庙会有个大财主,给神棍帮闲们弄个四个碗,鸡、鱼、肉、蛋也是一桌。今年祝家这席面,县里等闲的财主也吃不上。
一家子吃到一半,又有邻居来拜年,他们也赶紧放下筷子出去给邻居拜年。回来再接着吃。
到初二日就得出去了,祝缨去雇了辆车,让张仙姑坐着,里面放着些礼物,也串门拜年。以她现在的地位,同僚多数不富裕,也不讲究什么排场。她带父母认了同僚们的门儿,又吃年酒,自己也请酒。张仙姑与祝大虽土,却是会说吉祥话的神棍,正合适这个时节。
然而到了初六日,祝缨就得空出这一天来,跟同僚他们就去郑熹拜年了。不是他们不想更早,而是郑熹有几名尊贵的亲戚把前几天都给占满了。什么舅舅、本家、岳父家的,再来一天与品阶相同的人们聚,下属能在初六日见到他就算运气好了。
大家拜了年,奉上了年礼,郑熹道:“你们过年,何必弄这些呢?你们过得好了,我看着就开心了。”
大家都说他真是个好上峰,郑熹道:“今年还要诸位齐心协力。”
所有人都大声答应了。
郑熹又留饭,大家在郑府又吃了一席,席间不过说些趣话。王司直道:“听说了吗?我昨天和杨六吃酒,他说禁军出了点儿小事,不过被压下来了……”
大家都问怎么了,王司直道:“吃酒,被施相公遇到了。”
左主簿道:“哦,那没事了。”
“噫!不好说。你们当值的,没干这个事吧?”
那不能够!祝缨心道,不干我事。
一群人不过说一点此类小八卦,也不敢在郑府里多生是非,吃完了,再谢一谢郑熹,又都离开了。
祝缨与他们不一样,初七日又被金良薅到郑府再吃一席,这一席就是与郑府比较亲近的“门生故吏”了。他们与郑侯仆人都很熟悉,仆人们除了不与他们一同吃席,说笑时也没什么疏离之感。
金良、唐善还跟祝缨开玩笑,说:“数你最小,不给我们磕个头?”男人吃酒多了,一好灌酒、二好让人叫爹、三好叫人磕头,还有一项不知该排第几的就是开荤腔。侯府里吃年酒还是要略讲一点体面的,荤腔不大能开,大家不敢灌祝缨的酒,也不敢当他的爹,金良就开了第三个玩笑。
祝缨真就推开杯子起身了,就有人大声起哄。一旁甘泽等人都拉住了,他们这时候就敢说金良了:“金大哥,这话没计较了,都是官儿,不妥当、不妥当!”金、唐二人本也是占上口头便宜,看她起来酒都吓醒了!甘泽等人到底是豪门家仆,他们有见识,说得对。就算丞相让官员当众跪他,都得担个轻狂。金良才几品?祝缨真要当众磕了,她也得担个谄媚、有失官体的罪名。
祝缨道:“要是有谁硬要按着我的头,我非得跳起来打碎他的狗头不可。你们么……”
她掌心向上:“压岁钱先给够,我就磕!”
金良笑骂:“就你机灵!”
这面的哄闹被上头听到了,郑侯派人来问怎么回事,甘泽等人都笑着回说:“金大哥和祝三郎开玩笑呢。”
郑侯就把两人都叫来,说:“什么玩笑?”
祝缨道:“小孩儿过年的玩笑,不能叫大人听到。”
郑侯也不生气,说:“说笑话有什么意思?来,立鹄来!”
好些人家忌讳过年动针线、剪刀等等,郑侯府上过年的娱乐里有一项比箭,又出彩头。郑侯问道:“你小子,能行么?”
祝缨笑道:“那不能说不行。”
郑侯道:“好,你与他赌,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祝缨看看郑熹,郑熹道:“能行就行,不能行就别夸耀。”
祝缨想了一下,说:“有人兜底,那就得行。”
一时立了鹄,两人各射五箭,祝缨略落后一点,郑侯道:“也算不错了!”金良的日常就是干这个的,祝缨日常是抄家抓人,这门手艺除了天赋终究还得练习。郑侯道:“这手上的功夫别丢了呀!”
祝缨道:“是。”
金良道:“侯爷,他能左右开弓。”
郑侯大喜:“是么?来,试一个我看看!”
祝缨还真能,两手准头也差不离。一袋箭射完,四下哄然叫好,郑侯的旧人们多是行伍军功,都看她“一个毛孩子”有了些欣赏。连带的,把郑熹也看重了一些。
郑侯对郡主道:“这小子好!就是不跟着七郎,哪怕从军也是能出人头地的!”郡主嫁他多年,也知道一些行伍事,左右开弓算是有技艺的,说:“能干的人干什么都是好的。你别近撺掇着人家孩子改道儿,现在这样我看就很好。”
一边唐善也是技痒,上前抱拳道:“侯爷,我也来一个。”
郑侯乐呵呵地对祝缨道:“你猜,他会什么?”
祝缨道:“不知道。等唐大哥展示出来,我就知道了。”
金良道:“说了等于没有说!”
唐善已经准备好了,他擅长的是连珠箭,祝缨微张了口,金良道:“怎么样?强中自有强中手哩!”
唐善射完一轮,又准备第二轮时,祝缨就留神观察他的手指,一般是三支箭,看似凭手上功夫,其实也很考虑手臂乃至身体的协调,心也要稳才行。金良低声道:“看迷了?”
祝缨道:“过两天,我到你家去,你家大些,那靶子借我使使。”
“别淘气!没听夫人说么?你要紧的是做大理寺的官儿,跟七郎走。我们这些,你打发时间,咱们能一处玩,我也是高兴的。练这个就没意思啦。你练得比我少,还能这样准,我服了行不行?”
祝缨笑笑:“大过年的,我去你家玩,行不行?”
笑闹了一阵,郑侯还是喜欢祝缨,上回给了弓箭,这回因过年,就抓了一把宫中铸的金钱给她。掂一掂,能换个几十贯铜钱。真是……有钱人呐!
郡主也挺有钱的,就给了些铸得很漂亮的小金银锭子,装了一小袋子,掂一掂,也得有个二十两,祝缨一算,把里面金银都折成铜钱也得有近百贯了。
祝缨这算是满载而归,又想:他们家这样赏钱,家里得有多少钱赏呢?又想到郑熹这一波抄家,是她帮忙主持的,顿时释然。
吃过了酒,郑熹把祝缨留了下来。
祝缨猜测是问的禁军吃酒被抓,询问自己,不料郑熹开口就是:“过了年,你又长了一岁了。”
祝缨怔了一下:“是,十六了。”
郑熹打量着她,缓缓地道:“又长大了一点,个头也高了一些。”
“哎。”
“从遇到你,你就是个有成算的人,本不想多说,但有些事不说还是不行。叫你读书,读了吗?”
“还在读。《左传》读完了。”
“《论语》读了吗?”
“私塾旁听时就背过了。”
“懂意思吗?”
“大概明白。”
“《季氏第十六》还能背吗?”
“能的。”
“君子三戒,下面一句是什么?”
祝缨心说,问这干嘛?仍然答道:“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郑熹点点头:“有人又对我说,你依旧往尼庵里跑,这样不好。”其实,这事儿知道的人也没有大惊小怪。少年人,往尼庵钻,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偏偏有人又跟郑熹说上了。郑熹越来越看重祝缨,就越对她没有走进士科扼腕,更不想她在仕途上再跳坑。
好色,是个大坑!
他说:“有相好的,接出来就是!放到尼庵里做甚?没担当!尼庵是个什么地方?除开几个大些的,整洁些,小的简直是私娼窠子了!你倒好,各个尼庵一通乱蹿!你品阶越高,越有御史盯着你!参你一本,好听么?听着就下流!还不如贪赃枉法!我就说说,你也不许贪赃枉法!”
祝缨叹了口气:“这事儿就过不去了是吧?什么私娼窠子?不但有卖身的,还有拐卖人口的呢。不但尼庵,还有寺庙道观,还有窝藏强盗、杀人越货的呢。王京兆虽然整顿治安,这些东西咱们也不能不知道呀。有大案,他不还得报大理复核的?我敢打赌,报恩寺左殿靠东墙根供的罗汉像下供的那个赤金莲花冠,来路就不正。”
说完,她翻了个白眼:“你们真是不懂的!有了案子,就抓人来打。要不打出真相,要不打出人命。活儿干得也太糙了!”
郑熹笑了:“你这小子!胡说八道!谁查案不是‘五听’来的?什么莲花冠?不许再提了!悄悄记下就是了。”他心里着实喜欢起了祝缨。肯扎实学东西,做事有准备,聪明,却又在平日里不停地下水磨功夫。
祝缨道:“那以后能不能不再提尼庵的事儿了?弄得我以后见到您就想尼姑就不好了。我正经当值供职没出纰漏,可叫这群小碎嘴心头淌血了吧?”
她努力争取四处乱逛的权利!
在这世上,各有各的道。高官显贵们等闲也不与这等地痞流氓打交道,多半是吩咐下人就去办了。下人办不顺了,自会扯虎皮当大旗,再去联络小官小吏,由张班头这样的,或是哪个熟人,联络了“道上的”如老马之流。
祝缨觉得自己不能跟这些高官们似的,她又没有那么多的手下听令,还得自己下功夫,最好的就是自己踩点,以及与仵作、班头、龙头之流保持联系。
郑熹道:“知道了!你以后也要更谨慎些。”
“哎。那是一定的。”
她想了一下,趁机提出了一建议:“既然您都大过年的说正经事了,我也说一件。”
“什么?”
“再抄家,遇着有雇来的短工,都发钱放了吧。这几天串门听他们说什么心软、好心,我头皮都发麻了!”
“说你好,不好么?”祝缨摇摇头:“有人夸你是好人的时候,就是觉得你好说话,日后有事要找你了。您厉害,不怕,还是您来当好人吧。行不行?一句话的事儿,旁人只能说咱们大理寺办事讲究。不像他们,吃相难看。”
郑熹道:“行。”
“那等回去了,我还提醒您啊。别忘了!”她想过了,自己抢个案子,不定跟哪个同僚起争执,让郑熹统一下令,这就方便多了。老马说情的那个青年的妹妹也就能顺利回家,同僚们也都不知道是从中做了手脚。
祝缨开心于又办结了一件心事,现在满心就只有一件:元宵节怎么跟花姐一道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