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上下打量了一眼说话的这个姑娘,二十来岁的年纪,浓眉大眼、一头乌亮的头发,健康,整个人都带着一种光泽,一种富足的光泽。
吃不饱穿不暖的穷人是黯淡的,在他们的身上“一点油水”也没有并不是形容,而是一种写实,只有衣食丰足的人身上才会泛着一点点柔润的光。稍有点经验的人看到一个人,大概齐就能“看人下菜碟”了。
想当年,郑熹要她当跟班做小吏,有一部分也是依据于此。祝缨是个穷人,但是比村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要好看得多,才有个当吏的机会。再难看一点,是连这种机会也没有的。
祝缨只扫一眼就转过头去,向四下一抱拳:“打扰诸位父老了,别为了看热闹耽误了生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也这就回去了。”
又出钱向那对中年夫妇买下他们卖的橘子,这一对夫妇吓得并不敢收。祝缨笑笑:“莫怕,耽误了你这半天光景,你买卖也不得做。你这一筐我付钱,另一筐付米。”
她对正往这边挤市令佐招招手:“你找个人去把曹昌唤过来,叫他拿米来付账。”
她本人就在这里等着,县城不大,曹昌很快就提着一蒲包的米过来。祝缨又要付钱。
那男子倒老实,说:“五个钱五十个。”
然后从筐里取橘子开始数,曹昌道:“不就是一个钱十个橘子么?你按斤称也行啊。”
“莫打岔,”那男子苦着脸说,“错,错,数错了……”
也不知道他这个价钱是从哪儿听来的又或者是哪一辈儿传下来的。一个钱十个橘子是很贱的价,但是他仍然坐在地上苦哈哈地守了一个上午也没卖出去。
祝缨曹昌摆了摆手,又蹲了下来。看到她蹲了下来,本来想要喝斥的市令与市令佐等人都闭了嘴。祝缨也慢慢看出来的:这男人伸出一个手掌来。他识数,又不完全识,一个巴掌五个指头,他有两只手,就会数到十。
数十个橘子,再小心地从祝缨手中拿一文钱放在自己的膝上兜着。再数十个,再取一文。
周围的人在围观,也有在讨论的,数得他和他妻子两个人满耳朵都是嗡嗡声,他们很小心地从祝缨的手掌中捏出一枚铜钱,生怕不小心碰到了祝缨的皮肤一样。又怕祝缨嫌麻烦把手掌收回去,毕竟一个人一直摊开了手掌这么撑着等着也是很累的,两人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祝缨的脸有点黑。如果治下的百姓是这么个识数法的话,治好福禄县还真挺难的。识字就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她轻声道:“莫哭,慢慢数。”
她等到这人数了五十个橘子,拿了五个钱,仍然很耐心地蹲着。筐里还剩了一筐底,男人把心一横:“大人,够了,连筐送您了。”
祝缨让曹昌把米给他:“说好的,一筐换钱、一筐换米,这个也给你。”
男子道:“那、那……筐,这位小哥,你担上。”连筐也送了。
祝缨看看自己,到手了两筐橘子,对面呢?拿了五个钱、二斤米,还白饶两只筐。她看看手里,还剩了十几文,都放到了这人膝上,说:“我还吃了些呢,都拿上吧,出来卖一趟怪不容易的。”看衣服就知道不是县城的居民,而是下面的乡民,挑着橘子趁几文钱买点油盐之类,哦,油还不一定买,说不定就是为了一点盐巴。
她站起身来,对四周说:“怎么还在呢?要做买卖的做买卖,要买东西的买东西去吧。我也这就回家吃橘子去了。”
说完,带着曹昌回到了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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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里,张仙姑和花姐等人正在准备过年。此时离除夕已经不太远了,她们忙着准备吃食,试过年的新衣。
张仙姑自打自己家有了点钱,也不吝啬了,看祁小娘子鲜花一样的年纪天天混厨房,还要照顾一个不通人情的爹,就做主也给祁小娘子另裁一身新衣。
祁小娘子十分推让,张仙姑道:“你还在长个儿的时候呢,衣裳穿穿就短了,不好看。你要不好意思呐,这两天帮同我们再炖些菜。”
祁小娘子高兴地答应了。
祝缨和曹昌担了橘子回来,张仙姑见了,问道:“这又是干什么去了?买这么多?”
祝缨道:“衙里上下这么多人,一个一个也就吃完了。”
张仙姑顺手拿了一个,剥了尝了一瓣,脸皱了起来:“酸!”
祝缨接过来也尝了一瓣,皱皱眉,咽了下去,说:“确实。”乡民种的橘子也没什么保证,她蹲那儿吃的都是甜的,张仙姑这手忒准,就捏了个酸的了。
祝缨道:“那先别先了。”万没想到种个橘子还这么麻烦的呢。
曹昌道:“那我担到那边放着。”
他把橘子放好便去帮着劈柴了,张仙姑却把祝缨拉到一边,问道:“有件事儿我不好问别人,又怕花儿姐多心——那个女道士,今年可怎么过呢?过年要不要也关照关照?”
小江自打要当仵作学徒,也就能在县衙里稍稍走动了。仵作学徒的收入并不高,加上一个小丫,两人也余不下什么钱。过年了,张仙姑惦记:“小丫还小呢,不得有件新衣裳?”
祝缨道:“娘这是喜欢小丫吧?”
“胡说!”张仙姑矢口否认,想了一下又说,“那孩子确实讨人喜欢,又喜庆。”
祝缨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她们办,娘要想贴补她们只管贴补。”
张仙姑高兴地说:“好!”又问祝缨是什么事儿。
祝缨道:“她们两个都是我衙里的听差,派点差使难道不应该?”
张仙姑总觉得哪里怪怪,不过想想自己女儿不是更辛苦吗?支使一下别人又怎么了?她就坦然了。她说:“那我现在先不说,等她们办完了差使,再给她们做衣裳。”
祝缨道:“行。”
“哎,你等等,这个小江……”
“娘当跟武相她们一样就行了。”
“哦,那行。我瞧着她那眼神儿跟以前也不太一样了。”
祝缨没有特别派人去找小江,小江和小黑丫头两个人住得离县衙也近,小江既想好好做仵作,无事时就泡在县衙里。福禄县没那么多女尸给她看,她就在停尸房旁的小屋子里一面对着图背诵人体内脏位置之类,一面等差事。
祝缨让曹昌把她叫过来说话,小江有点忐忑,心里默默复习刚才背的内容,想祝缨是不是要考她。到了祝缨日常处理公文的前衙书房,祝缨道:“有件事要你去做。”
小江站了起来:“是哪里有女尸了么?我还不太熟!不过大人只管吩咐!”
祝缨被逗笑了:“不是女尸,是活人。”
小江小小松了口气,祝缨问道:“知道赵沣家么?”
“是!他娘子是獠人洞主的妹子,好生厉害一个大娘子,如今一家三口都在县城里,宅子里住进了十几口子人,好生热闹的。”
祝缨道:“你从旁悄悄看一看,他们家里是不是有一个一看上去就很醒目的小娘子,约摸二十来岁,穿着像个侍女,人却不像是个侍女。看一看、听一听,不惊动他们最好。”
小江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是打听消息么?不要惊动,只管听?”
“对。不过这位娘子是个厉害人儿,那个小娘子恐怕也不是个轻易就好冒犯的人,有些危险,你要小心。”祝缨说。
用小江也是不得已,派男性衙差去盯梢一个年轻女子,过于猥琐。自家这几个女人固然可以信任,但是学话、听话还是有些隔阂。唯有小江,方言学得好,人也机敏,又已在衙门里做事了,正合适。
小江笑道:“大人放心!我有办法的!您看我!”
她还是穿着一身女冠的衣服,她一路也给人胡乱算个卦、念个经什么的。现在还是拿这个身份出去,就算被叫破了,她也有说法:仵作学徒那点钱有点紧巴巴,之前在县城里住着时,也兼做一点这样的零工,现在不过是重操旧业兼个职。
祝缨道:“带上小丫,也好有个照应。”
“叫她陪大娘子吧,她跟大娘子投缘。”
祝缨道:“再两个时辰天就要黑了,两个时辰后你要不回来,我就去找了。”
“放心。”
小江心里很高兴,她也不换衣服,回家先拿皂荚洗了手、取了柄拂尘,就往赵宅那里走去了。她并不进赵宅,而是先在外面安静地听着。听赵家邻居们怎么说。她也不径直去敲那些人家的门,而是在人家后门那里蹲着,听人家仆妇佣人说话。仆妇佣人的嘴最碎,听了一阵儿也只听了他们关于赵家是不是要在县城过年的议论。
也有人说到赵娘子的几个侍女“有几个还真水灵!”
小江心道:几个?不应该呀!祝大人说就一个很显眼,那就应该只有一个!
佣人们说了一阵儿发现了小江,问她是干什么的。小江道:“混点过年的钱。”也有看她跛足可怜的婆子给她几文钱,央她给看个手相。又跟她说:“你这样儿不行啊!”
小江心里已经准备好了有人让“她找个男人嫁了”,不想这位大姐却说:“咱们这儿不大认你这个模样的,你得会跳大神。”
小江咯咯地笑了:“您看我这样儿,跳得动么?现在这样儿就行,能糊口呢。”
话说出口,她突然觉得一阵轻松。跛足是她自己弄的,却一直是心里的一个禁忌,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走不出这片阴霾了,不想在与个粗胳膊大手的大姐的三两句交谈之间就这样轻松地由自己说出来了。
她更加高兴了,跳起来,攥着几文钱的手攥成个拳头对着那位壮大姐晃晃:“谢谢啦。”
她又绕到前门,却遇着了赵苏放学回家。赵苏道:“你不是江大娘么?是衙门里有什么事么?”
小江先用官话说道:“赵小郎好。是我。”旋即改了方言,“衙门里有事么?哎哟,那我得回去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赵苏弄明白小江是兼个零工好赚过年的钱,小江也受到了赵苏的邀请,请她为赵苏纠正一下官话。
赵苏道:“吴、曹二位官话虽然好,却总有差使,县令大人更是事务繁忙,我们想请他们多多纠正也是不敢轻易打扰的。大娘的官话也很好,还请指点一二。”
小江道:“指点可也谈不上。小郎要是说官话,我倒也能说上两句的。只是今天有点晚了,明天有空我带小丫过来登门,如何?”
她说着,往后退了两步,表示不跟个年轻男子在天晚的时候一道进门。赵苏道:“那可真是太好啦!”
小江道:“小郎什么时候有空呢?”
两人正要约时间,里面赵娘子出来问:“怎么回事儿?站在家门又不进来!咦?你是谁?”
小江对她一礼:“贫道……哎,也不算贫道……”
赵苏低声对赵娘子说了:“这位是京城游方来的女冠,我想请教一下官话。”
小江又往后退了一步,道:“大娘子好,贫道就不多耽搁了,明天带小丫过来。”
赵娘子见她长得也算端正,道:“客气啦!进来吃杯茶再走嘛!”
她倒热情好客,邀小江进来吃茶点,小江一眼就看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子,虽然旁边也有两个白皙的姑娘,但是这个却是有些不同的。女子听她说官话,也是十分好奇,问道:“你是从京城来的?为什么来到这里?”
小江道:“出家人游历四方,本想趁着年纪还不大还能走得动到处看看,路上看到祝大人,就跟了来。”
“为什么呀?”
“有意思的。”小江说,“祝大人在京城的时候就断过很多案子,很有名的!可惜在京城的时候想多看看也是看不到的。”
两人攀谈了起来,小江仿佛也没有察觉到一个侍女在主人家里说这许多话有什么不对。但是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她起身了:“天黑了,我可真得回去了。”
她跟赵苏约好了时间,第二天带了小黑丫头到了赵家。
赵苏真心想把官话给学好,才开学不久,祝缨就把小吴、曹昌给扔过去了三天,告诉学生们,如果这两个人觉得你们说的不是官话,那就不是。赵苏的官话算比较好的,但是总有些音不很准。他发了狠,要找官话好的人好好纠正读音。
小江道:“官话没那么难的,小郎的官话已然不错的。只要留意几个音,将这几个音的变音弄明白了,小郎的官话就算成了。”
她给赵苏讲了一回课,让赵苏还要注意韵律,如果实在说不准,不妨学会唱几首歌,吃不准音的时候在心里默唱,查个音,听得赵苏连连点头。
赵娘子叫人担了一个担子,里面有布、肉、米之类,都当是谢礼。小江十分推让,说收点米就行了。赵娘子道:“还没说完呢,你官话好,以后还会有麻烦你的时候的。”
小江这才收了。回头看到那个女子在看她,她也笑一笑,问道:“你也要学吗?”
那女子道:“你也教吗?”
“得看你学得快不快了。我还有旁的差使,闲的时候不多。”
两人一来二去也算接上了话,小江就陪这女人聊天,这女子很谨慎,说着说着跟赵娘子就用一种小江听不懂的语言说上几句,然后再转回跟小江说话。
小江到赵宅数日,开始一两天说官话、学说话的趣闻。女子听得也很感兴趣,接着就说到了福禄方言难学,但是祝缨就说得很好,很自然地将话题说到了祝缨身上。
小江见女子很感兴趣的样子,小江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问:“你干嘛问这么多呢?”
“跟你一样。想来有本事的人一定会很有趣。”
又过了两天,小江终于和赵沣面对面了。赵沣在县城也四处交际,对儿子的学业却非常的关心,儿子要学好官话,赵沣知道了就也要见一见小江。看小江十分简朴,又有残疾,也不与男子眉来眼去,他就十分放心,也说了几句好话。又许诺会有谢礼。
小江道:“不敢居功,是小郎自家聪明好学。”
就在这一天,她听到了那个女子偶然间对赵沣说了一个词“姑父”,而赵沣下意识地答应了。他们看了她一眼,小江面不改色,仿佛没听到一样。
出了赵宅先回家,见小黑丫头不在,就知道这丫头又去县衙帮忙了。她故意出门问左邻右舍,最后自己找到了县衙,然后告诉了祝缨:“果然有鬼!”
祝缨道:“不急,慢慢说。”
小江道:“我是急的。那是赵娘子的娘家侄女儿,管赵沣叫姑父的。耗了好几天,这才算出了结果。谁知道赵苏是真的想学官话呢?还好学得快!不然……”
“不然你就多收他家些束修也不错。”祝缨道。
小江笑道:“嗯!那,还要再探听什么吗?”
祝缨道:“这就够了,不要再做什么了。赵苏要是觉得学得差不多了,你也不用必得跟他家里当先生。安全要紧。”
小江道:“我省得。”
祝缨道:“辛苦啦。”
小江一直笑:“没有的,还有钱拿呢!”
“还有东西拿呢,你去后头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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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跟着祝缨去了后衙,那里,张仙姑正跟小黑丫头比划新衣裳。
张仙姑喜欢小黑丫头,大家都看得出来。小黑丫头也喜欢张仙姑,跟张仙姑在一起自在。
张仙姑看到了小江,也招呼她:“回来啦?来,瞧瞧这身儿喜欢不。”
她的心里,年轻姑娘就得穿红着绿的才像个样子。给小黑丫头裁了身大红裙子,给小江也裁了一身,料子上还有点金色的花纹。
衣服都做好了,显然是早有准备的,小黑丫头这一身更贴体一点,小江这一身就是估着做的。不过只要有点闲钱的人家,做衣裳都会放余量,试着一穿也还不错。
张仙姑以前看着小江就犯愁,现在看小江也不总粘祝缨了,也有点事做了,她一宽心,就让小江:“带点橘子回去吃啊。”几天功夫,她就酸出了经验,会挑橘子了。
小江也大方地道了谢,花姐就站在张仙姑身边,小江跟张仙姑说话的时候克制着眼神,终于两人对望了一眼,又各自别开眼去,都不交谈。
祝缨捏了个橘子剥开了吃,说:“以后且有得吃呢。”
张仙姑道:“那是,一文钱十个,价也太贱了。”
祝缨就问她们:“你们说,我要把这橘子卖得贵一些,定价多少你们愿意买?比方说,一斤橘子卖上十文、二十文,三十文?”
大户人家有采买的另说,普通人家都是女人在买菜做饭张罗全家吃喝。张仙姑、杜大姐是个穷人出身,祁小娘子日子过得去却又紧巴巴,花姐一生还算富足,小江又是另一样人生,真是非常丰富的样本。
张仙姑张口便是:“三十文?吃了能长生啊?!”
祁小娘子也张大了嘴巴:“我是从来没买过的!也不会买!”
花姐想了一下,说:“为什么这么说?你有什么打算了?”
小江的声音比她们的都轻,有点小心地道:“大人这是……想找冤大头么?”
行院人家是这样的,报花账死命往贵里卖!一钱银子一壶的酒,她们敢卖三两。一个果盘品相,略好一点的也敢报个十倍的价。
小江总觉得祝缨要干的这个事儿恐怕跟行院里宰人是一个路数。
祝缨道:“咱们这可是福禄县呐!产的橘子也不是特别多吧?你比如说,它就叫福橘,快过年了,一家六口,买个一斤半斤的,一人吃两瓣儿图个口彩,买不买?”
花姐和祁小娘子都说:“那倒可以。”
祝缨又问张仙姑,张仙姑皱眉,想了一想:“也好。”
小江也点头。只有杜大姐想了想,有点肉痛,说:“一斤也太多了。一个就差不多了。”
祝缨道:“对,也可以一个一个的卖,贵又不太贵……”
女人们都很开心,张仙姑和花姐是为祝缨高兴,杜大姐和小江、祁小娘子都觉得一个县令向她们问讯了一件“大事”她们自己就很高兴了,比张仙姑和花姐还要高兴!
祁小娘子道:“那福禄县很快就能有钱啦!大人也能很快就升回去了。”
小江想了一下,说:“送些到京中去!京中贵人点一点头,那可真是……”
张仙姑等人也高兴,祝缨却摇了摇头:“不是的。”
花姐问道:“是橘子少,还是大户多、不听话,又或者怕有人捣乱?”
祝缨道:“你们都觉得这样会有人买?”
她们说:“会。”小江又说:“橘子虽多,福禄县也是头一份的。再分几等去卖,也有更贵的、也有便宜些的。”她说了一串,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张仙姑话且没有她的多,她太冒失了,忙住了口。
祝缨道:“不去京城。先在本州里试行。”
“诶?为什么呀?”张仙姑问道。
祝缨道:“第一,京城太远了,路上花费也贵,过去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不如在家门口还好有些把握。第二,福禄县不能全靠橘子,然而一旦它赚了钱就会有人一窝蜂地想种它,所慢慢来,我得控好了地。”
祁小娘子道:“那是,东西多了就不值钱了。”
祝缨摇摇头:“倒不全是为了这个,还有粮食。福禄县不能舍粮就橘。”
祁小娘子不太明白地说:“有钱,买也可以的。”
祝缨笑道:“第一,得向朝廷纳粮,第二,全县人都买粮吃么?第三,人家凭什么卖给你?又卖多少价呢?哪怕要买,也得自己手里有粮至少能吃个半饱才行。否则,你手里有钱,人家要你五十文一斗,不买就饿死,你买不买?五百文呢?五百文的米,吃了不会成仙,但不吃一定会成饿死鬼。
帝王说‘金银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不是官样文章,他说的是实情。哪一天,把一间屋子里放满了金银财宝,却将一个人剥光了扔进去,不给食水,也不让他出来。就知道这句话的份量了。
永远不要迷惑于锦上添花的东西。”
祁小娘子咂摸着话里的意思,问道:“可是,都是陛下的子民呐!怎么会赚这种黑心钱……”
祝缨道:“陛下也不喜欢有人打粮食的主意。就算可以调粮,万一雨水把路冲坏了,粮进不来,断炊了,怎么办?囤粮?要是别的地方也欠收了,怎么办?我再说一句,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他们也都是陛下的子民。可‘均贫富、分田地’的,都是反贼。是不是?肚里的食儿啊,不能靠别人。”
祁小娘子是个从来没种过地的人,生长在京城之内,她爹在衙门里当差,按时拿钱粮回家,她家的米是从她爹的算盘上长出来的。祝缨反而是用最后一段话把她给说明白了,她点头。
“这个事儿还得我亲自给它订章程,叫它不能损了粮食,又于粮食之外再有一笔收入。”
花姐道:“那可费力了,要大户才好管,一旦你照顾大户了,小民散户就又得不着利了。”
祝缨道:“嗯,我这不还没动手么。不得再看看么?再说,橘子还有酸的。啊,今天说的事还没定下来,都先不要传出去。”
她们都说:“好!”
张仙姑快人快语:“倒想说,跟外头也说不明白呀。”她现在听话能听懂很多了,说还是不行的。祁小娘子等人比她强些,也都说一定守口如瓶。她们也没什么人好讲的,祁小娘子操心亲爹还来不及,别人各有事做。
唯小江与人沟通顺利,却也是个口风极严的人。她此时心里美得紧,深觉现在跟祝缨说话可比以前那样大不同了!下定决心要再多为祝缨做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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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本是个聪明人,祝缨不让她再紧盯赵宅,她也就不去往人家家里钻,反而往市集等处去走走,听一些街谈巷议。又想听一听什么生意买卖经,还有橘子之类。反正橘子只是沾个“福禄”名头的光,那别的东西只要是福禄县出的,应该也都可以。如果再有比橘子再合适的呢?
小江琢磨上了瘾,一边背着仵作的那些口诀,一边也往城里走动。
祝缨知道之后一笑置之。
小江能够开始新的生活,她是乐见其成的。
不想没过两天,小江脑门上擦破了一块油皮,衣袖上、膝盖上也磨出一个大洞,被赵娘子和赵苏母子给送了回来!
祝缨正在准备过年的事儿,过年要放假,衙门要封印,她趁着印还没封把一些公务再捋一遍才好安心过年。
小吴跑了进来说:“大人,江大娘受伤了!赵娘子还捆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过来!”
祝缨因没人敲鼓也就没有去正堂上,而是踱出来看情况。小江伤得不重,脸却气得发红。赵娘子也骂:“什么东西!撒这种野!都该剁了手!”
一旁赵苏说:“阿妈,这里不能这样干!”
上次在市集见过的姑娘也在他们一行人中,不过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跟在赵娘子身边安静地看着。
祝缨看到这一行人就知道小吴为什么说“一男一女”,因为只有这两人与大家格格不入。他们黑瘦矮小,衣服上有好些补丁滚得一身土,被绳子捆着。
赵苏先来拜见祝缨,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晚生陪家母去铺子里买东西,遇着这男子当街打骂妻子,江小娘子气愤不过要阻拦,反被他推倒在地。”
那男人到了衙门倒不敢撒泼了,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冲身边的女人骂道:“臭-婊-子,都是你给老子招祸,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小江连脖子都气红了,说:“当街嘴里不干不净骂老婆……”
祝缨也算知道小江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了,她先对赵娘子说:“有劳。”赵娘子对小江印象倒是不错,还说了小江两句好话:“平时不显,遇事儿也是有脾气哩,挺好的!”又骂那个男人不像个好东西。
那男人见到祝缨就像见到救星,说:“大人、大人救命啊,这个獠女要害百姓!”
祝缨乐了:“哪儿?哪儿呢?”
小江等人都忍不住笑了,赵娘子也不生气了。祝缨道:“当街打人,来,二十。”
小吴都学会了,跟着她的话喊了一声“二十”。放在祝缨这里,二十板子是个起手式。她甚至怀疑当年何京是不是也是跟她一样,从底下亲民官做起,最后调到京兆府的。
男人一叠声地喊冤,一直啜泣的女人此时也叫了起来:“大人,不能打啊!”
祝缨很平和,赵娘子反而惊讶了:“你没疯吧?”
那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家里指望着他养家哩。”
小江见她说出这话,想自己白为她出头了,气道:“你自己养不活自己么?大人,我瞧见他们的时候,背篓还在这女人身上呢!”要不是看着女人又背着东西又挨骂挨打的,光凭这男子骂自己老婆几句,小江兴许也能忍。都加一块儿,她就看不下去了。
“娘子哟,你是好人,好命人,哪里知道我们?打坏了他,别人欺负上门来就没办法了。我还是要受欺负的。”
赵娘子也火了,道:“没出息。”赵苏也骂:“打老婆,不像个男人!”
这男人道:“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
祝缨道:“原来如此。甭二十了,那婆娘你也别哭了,我打死了这个,你再找个不打你的男人不就行了?”
小吴带了童家兄弟拖了长凳、板子过来,原本还“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男子,顿时熄了火,脸也黄了,眼也直了:“大人、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女人也吓傻了:“大人……大人,他要死了,我也活不成啦!换一个男人也还是打的……”
祝缨一挑眉,道:“行,快过年了,杀人不吉利。我话说出去了,该打还是得打。”
把人打了一顿,再给夫妇二人放了出去。
祝缨对小江说:“也甭生气啦,教化不是一日之功。”
赵娘子还是嫌祝缨太软了,她插口说:“越过年越要杀几个人祭……”
赵苏忙把母亲拉到一边,对祝缨道:“晚生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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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受了点伤,就在县衙里医治,花姐取了些药让小黑丫头拿过去。张仙姑道:“哎哟,两个姑娘家,又伤了一个,回去锅冷灶冷的还得现生火,今晚就在这儿吃吧。”
把小江留了下来。
小江头上一块醒目的膏药,也坐在了饭桌前。祝大一看这架势顿时觉得自己坐在这桌上怪碍事儿的,就端着个碗,说:“我找小祁他们喝酒去。”
小江第一次在这里吃饭就把人家亲爹挤走了,内心十分不安,连白天生气的事儿都记不起来了,她又局促地站了起来,绞着手帕。
张仙姑道:“你别管他!他就这样!咱们这桌都是不喝酒的。你这头,怎么样了?”
小江低声说了:“已经不疼了。”小伤,忍得住。
“哎,你就不该自己拦,回来找小吴他们呀。”
小江摇了摇头。
祝缨道:“反正现在也没事儿,吃饭吧。”
一桌人很快吃完了饭,杜大姐和小黑丫头收拾碗筷,祁小娘子端了茶来,一群人坐着喝茶说话。
张仙姑看小江还是有点气,对祝缨说:“不是打完板子了么?是还有别的惹人生气的事儿吗?”
小江忙说:“不干大人的事,是我心眼儿小。”
张仙姑笑了:“这不叫不心眼儿!谁看着那样的男人就该生气的!”
小江道:“我更气那个女人!”
花姐问道:“她……做了什么?”
小江没好气地说:“给那男人求情呢!”
祝缨对小江说:“这倒也不怪她,她也不知道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她也得指望着别人吃饭呢。”花姐默默点头,心道,寡妇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小江却想,饿死也不能再受男人那样的气了,她又不想反驳祝缨,只好闷坐着。
张仙姑又想起来过往,说:“女人难呐!老三啊,那怎么办呢?”
祝缨道:“我也只好先教训一下那个男人了。”
小江道:“只怕他回去生气越发要欺负人了。那女人自己不争这一口气,也是没有办法的。”
祝缨道:“端谁的碗、受谁的管,她吃她男人的饭,就要受她男人的气。”
“那也不能当街打。”张仙姑嘀嘀咕咕。
祝缨道:“唔,我来想想办法吧。”
张仙姑道:“男人大老婆是治不好的。求菩萨都治不好的,除非他死了。”
祁小娘子左看右看,说:“都是命。”
祝缨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这么想?我不认命,你也都别认命。”
祁小娘子有点可怜巴巴地看着每个人,她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话题又转到这么一个奇怪的方向。“伦、伦理纲常,不是么?”而且大人一个男子,说这些话干嘛?!
祝缨道:“如果一个人一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莫欺少年穷’、‘大丈夫终有一日万里封侯’,一面叫你‘认命’,他一定是个坏种。遇到这种人,躲远点儿。”
花姐和小江同时说:“对!”
两人对望一眼,又别开了眼去。
祁小娘子此时仿佛有点明白了,心道:大人还真是个正直的男子啊!
张仙姑本来是因为吃完饭就打发人走不太好,留人说会儿话痛快痛快嘴,现在觉得今晚是不能再让这群人在一块儿聊天了,尤其是花姐和小江。她起身打了个哈欠:“哎哟,老了,坐不住了,我要睡了。”
女人们各自散去,祝缨心道:装得太假了,而且才吃过晚饭就睡?不怕积食压床头呢?
她也不戳破,要把小江和小黑丫头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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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这么个小插曲也就过去了,但是小江却发现本该放假过年的祝缨是越来越忙了。偏远地方,这个假是比京城要多的,县令想放,随时就能多放几天。可祝缨不,她总在外面书房里,又往县衙里存放种种档案、籍簿的地方钻。
小江心里忐忑极了,她不了解祝缨,却是心细又敏感。在祝家吃了一回饭,回来就觉得自己那天孟浪了。再看祝缨在该休息的时候还忙,越发不安。
小黑丫头担心她,悄悄跟张仙姑说了她“在家说自己不该多事”。
张仙姑对小黑丫头说:“小江人是好人,就是这心还没放开,想得忒多了。放宽心还照常过活嘛!”
张仙姑与小江既不熟悉,也没有共同的生活,吃过一回饭就没再联系。小江却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对,想去前衙找祝缨。
哪知祝缨先派小吴叫了她去。
祝缨也不关门,小江打量一眼祝缨这书房,种种图籍,又有字纸。
祝缨道:“来了?坐。”小江坐下了,小吴端了茶水来,祝缨才说正题:“你这些日子四处行走觉得福禄县还有什么能让女人更受益的生财之道么?”
祝缨看她犹豫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小江说:“大人,你别为女人的这些事儿太费心力了,还是得先把县里的事儿管好。官员考核,不看女人,看税赋,看祥瑞,看跟上官的门路,女人的事儿,不是大事……”
“你们不得自由,我便不得自在。”祝缨说。
小江焦急道:“我错了。那件事我太意气用事。您别放在心上,大家都知道,您是好人。”
“你也没做错,我现在说的是正事,我也不是为了哪一个人,”祝缨道,“女人不是福禄县的人?她们过好了,难道对福禄县不好?你看,粮食产得没有别的地方多,山也多,钱难挣。”
祝缨也有点憋闷,福禄县的条件把她憋得死死的,她也没遇到过这么难破局的情况。以往只要管几个人几十个人过得好,现在是一县人口,难度顿时上去了。她一边跟小江说,一边自己也理一理想法。
“那不是很难?你……”
“我尽我的力,找点出路。所以问你有什么发现?这些人里,你对福禄县最熟。”
小江摇摇头:“我也知道。福禄县哪哪儿都不够好。您这要干到什么时候?您不如设法调回京去。”
祝缨摇摇头:“我不想逃跑!穷人富人、男人女人,仓廪实而知礼节,我想试试,京城人看起来比福禄县开明得多。
福禄县土地不够肥沃,开山修路女人的体力不如。她不能自己养活自己,就算能,就算有心好好地过日子,也架不住有人要偷她的、抢她的、占她的便宜,能偷能抢为什么要吃苦耐劳?
还有卖橘子的……他们可不是女人了,难道是不能吃苦?他们已经够苦的了。想要叫这些人能活得像个人样,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多少年。一百年、一千年?也许我中途还会干不下去。
她、他们的一生必然还有无数天的苦日子要熬,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比不上京城。我却不能有一天不做人。看到一个哭泣的人,是同情她的哀嚎,愿意为他呼号,还是袖手旁观拿她的不幸来取乐。是说你认命吧,现实如此,还有千八百年的碑要驮。还是尽力推掉那座碑?
哪怕知道还要驮千八百年的碑,我也得说,这事儿不对!不对就是不对!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脚,我也不算白来一遭。总有一天,有人能砸烂这破碑!上头要是没有我的脚印,我会很遗憾的。”
小江忽然站了起来,她走到祝缨面前,展开了双臂,要将祝缨抱一抱。
小江笑笑:“别误会。无关风月。”
祝缨拍了拍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