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姐的案子审得并不顺利。
主审官应该是祝缨,但是还有一个对案子极有兴趣的冷云。他说自己不会干预祝缨审案,却又搬了张椅子就坐在案边直勾勾地盯着堂上。他的身后有幕僚有长随,亏得没把一干伺候的人都带上来。
他一来,南府的那位上司也到了,他在另一边直勾勾地盯着看。
祝缨一切如常,堂上福禄县的差役们不免紧张,列队都比平常参差了几分。
然后是当事人。
原告被告双方都不是福禄县人,黄十二郎还有几个人知道他,李福姐干脆是默默无闻。也没几个人能说得清他们之间的前因后果、恩怨情仇。大部分旁听的人是冲“审案子”才来跑过来看热闹的。
近来思城县发生的一些事情也通过官吏家属、行商小贩之类隐约传过来了一些,这种以贫告富还有可能被主持公道的事情,实是百姓最爱看的桥段。他们都带着一颗紧张的心,也对结果有着深深的期待。
而同来围观的乡绅们的心情就复杂得多了,林翁知道的最多,闭口不言。其余有不少是县学生的家长,知道得比一般人稍稍多一点,也仅限于“清查隐田隐户”之类工作,更受重视一点的比如顾同干的是“收集诉状”。“仿官样”这样的活计是不会交给这些学生干的,却是最能惊动上面的罪名。
乡绅们多多少少有些赋税上的猫腻,祝缨一年一年地跟他们斗智斗勇,就是让他们多吐出来一点。乡绅们呢,也知道这事儿不太合法,又舍不得如数上缴。可谓左右摇摆。听说下了这样的狠手,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案子一开始,祝缨命带原告被告上场,围观者一看双方的样子,或发出惊讶的呼声,或在心中恻然。
黄十二郎,一个胖财主,经过一个月的牢狱,肚子小了一圈儿,仍胖。胡子拉茬的,眼睛比以前都显大了一点,身上最醒目的是那身囚服。
能让黄十二郎穿上囚服,放到思城县绝对能让人惊掉眼珠子。
反观李福姐这边,他们一家是原告,虽然也安置在县衙里,身上也没穿囚服,还穿着布衣。衣服都是旧的、带补丁的,只有李福姐一人穿着像样一点,从老到小精神比黄十二郎要好多了。
两边一打照面,李大就上来要打黄十二郎:“呸!畜生!你也有今天!”
他为祝缨带路查了黄十二郎的家,觉得这件案子是赢定了,不像是偶尔有的县衙的官吏,开始装成好人样将他的实话掏完了就翻脸不认人还要打他。黄家都被抄了,还能有什么?!他要不抓住这次机会,官司就赢不了,全家这些年的苦就白受了!
起手就是大戏!
围观的百姓有紧张的,也有叫好的,热热闹闹仿佛赛神会。
祝缨将惊堂木一拍,童立赶紧指挥着衙役将双方分开。李大被两人架着还抻着腿要踹黄十二郎,黄十二郎在牢进里关了一个月,从愤怒、焦虑到恐惧、挣扎,如今终于可以有说话的机会了。他也大声叫:“冤枉!”
人是被冷云下令关的,冷云轻蔑地哼了一声。
祝缨又一拍惊堂木,道:“肃静!”
衙役维持完了秩序,祝缨命原告陈述。
原告还是李福姐主讲,她起初讲得还算有条理,但是气氛到了,也是眼见着有希望了、围观的人很多,情绪就越来越激动。她说两句案情,就要骂五句黄十二郎,从“不是男人”、“自己生不出儿子”骂到“祖上缺德、活该绝后”之类。
两县地域相近,方言口音虽有些差别,互相勉强能听得懂,百姓们听她骂也觉得过瘾,心情从案情也变成了骂街。案情是什么、真相是什么,好些人都开始忘了。
祝缨不得不打断她,说:“说案子!”
黄十二郎开始是喊冤的,但是一个男人听到自己的婢妾骂他不是男人,总是忍不住的。他冤枉也不喊了,开始骂:“贱-人,我何尝亏待你?给你吃给你穿,你这等不安分……”
“没有你,我也不能缺吃少穿,有了你,我连人都做不成了哩!”
李老娘见女儿被这男人当堂羞辱,也跟着上来帮腔相骂。乡下老妇骂人,忌讳又少一些,黄十二郎指李福姐人品低贱,李家是不知足要讹他官司。李老娘直奔他下三路一击毙命:“不知哪里来的婊-子养的阉货!”
双方顿时不讲案子变成了人身攻击,说着一堆少儿不宜的话。围观者听了一阵的叫好。公审变成唱大戏。
冷云的方言水平不足以让他听懂这些话,因当地方言描述某些词汇时用词与京城标准官话有很大的区别,完全可以当黑话来用了。
祝缨将长案敲得啪啪作响,衙役们一通乱棍才将秩序重新维持起来。
双方都吃了点小苦头,不再骂,李福姐继续说案情,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讥讽黄十二郎:“再好的地,种子瘪子也没用。”之类。她可谓深懂黄十二郎之心,专踩黄十二郎的痛脚。黄十二郎在一旁以绵密的“贱人”给她伴奏。
好容易她说完了,祝缨再让黄十二郎陈述。
黄十二郎说的也还是那一套,他是有契书证据的,福禄县拿不到证据不能说就没有证据,要不就交到思城县来审。
李大听了就想笑,对黄十二郎说话总以“呸”字开头,才“呸”出一个字,祝缨一个眼风扫到童立身上,童立先把他给制止了。
祝缨又问李福姐有没有证据,李福姐当然是没有证据的,不过她会扯。说:“大人莫在信他,思城县衙门里上下都叫他喂饱了,谁不向着他?他干的事还少么?宅子里的三娘家里欠他一石租子两年就滚成了十石,最后把三娘抵债!还有村东的孙四,灌田时他将渠堵了叫水只流往他家,孙四悄悄扒了渠,他说孙四偷他的水,将人也打死了……”
祝缨一拍惊堂木,道:“说眼前!”
这一件是真的没有的,李福姐跟黄十二郎过了好几年了。黄十二郎说的是:“是想要讹我的钱补贴她娘家,我给了,她家犹嫌不足,就要讹我!否则这几年,儿子都生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听的人都议论纷纷:“这媳妇儿贴娘家也是有的,妾么,更要往娘家扒拉啦!”
李福姐纹丝不动:“呸!你儿子不是你老婆生的么?他管姓林的娘子叫娘,管姓林的叫外公,跟我姓李的什么干系?”
哎,就是不认。
“你这妇人,一日夫妻百日恩,纵不认我,怎么连儿子也不认了?”
两人越说越离谱,一些看的人从义愤变成“过瘾”。冷云说是要看祝缨审案,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问道:“难道?这狗东西犯禁违法是实,却没有对不起这妇人?他都肯认儿子是这妇人生的了……”
他看这李福姐一家穷的穷、干的干,李福姐人也生得不怎么好看,再看黄十二郎,虽不英俊,却是个白胖子,带点养尊处优的气质,更像是“自己人”。
祝缨叹了口气:“大人,李福姐没证据,咱们却是有的。”
“诶?有这个的吗?”
祝缨道:“这就拿出来。”
两人耳语一阵,一旁的上司坐得十分难受,以他对祝缨的观感,祝缨绝对会有后招。可是整个案子他一点参与都没有,这结果还得跟他有点关系——失察。
他又看了祝缨一眼,祝缨对他道:“大人放心,此案必结。”
她又拍了一下惊堂木,道:“来人!”
祁泰自己躲了,他宁愿去核黄十二郎和思城县的账目也不想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出头露脸。项乐捧着簿子走了过来。
祝缨道:“念。”
项乐翻开折角的一页,念道:“某年某月某日,给某吏钱若干、金镯子一个,里正某人,钱若干、酒一坛、米一石,立李娘子身契。写身价钱若干。”
祝缨抽出一根签子来,正正地摆在桌面上。
黄十二郎一听,脸色大变!旋即大声说:“大人,这不证明小人立契给钱了么?”
李大听了,大骂:“呸!你家的狗腿子拿着我们的手按的手印!不然你给他们钱干嘛?”
黄十二郎叩头道:“大人,三位大人,我给谢媒钱总不犯法的。”
冷云问祝缨:“怎么说?”
祝缨对项乐道:“念。”
项乐倒了一下手,抽出另一张纸来,念道:“黄十二郎子某,某年某月某日出生。”
别人还没听出来,一旁的女典狱们先听明白了,定契的日子和孩子的岁数合不上!是先抢的人,后生的孩子,契书是最后补的。
祝缨又抽了一根签子放在另一根签子旁边。一旁旁观的乡绅看了,对黄十二郎由同情转为轻视,他们以为自己看懂了:县令大人要治黄十二郎,还是因为黄十二郎的这个破态度。他不老实!等着挨打吧。
黄十二郎还要挣扎:“原是仆人,生了孩子再补。”
祝缨说:“带上来。”
大管事杀了,还有二管事,县衙里经手的官吏还在,祝缨已在冷云的命令下接管了思城县,这些也就到了她的手里,童波将人押了上来,两下对质。二管事和文吏还没来得及挨打,到了一见黄十二郎身着囚服,二管事想哭诉的心顿时熄了,老老实实地说:“是因大官人……”
他抬手“啪”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是因黄十二家造孽太多没儿子,那天强占了李娘子,他原本不在意的,后来听说有了身子才说要留下来。等生了儿子,说,大娘子也不能生儿子,另两个姨娘也不能生,只有她能生,就是命里要为他生儿子的,不能再放了她走。李家要人,他就命大管事去县衙买通了路子,立了假契。衙里盖了印,假也是真的了。”
文吏也只管磕头:“小人失察,他们说给了李家钱,小人以为以黄家之富不至于昧这点钱,又有证人,就给立了。”
契书上的证人里正叩头道:“小人冤枉啊!看黄大官……”他也打了自己一巴掌,“黄十二家这么有钱,李娘子儿子都养下了,日后儿子就是财主,怎么能不愿意呢?就给当证人。”
祝缨又抽了一根签子,三根签子并排摆了,才说:“你们也不是好人。如果连官府的文书都不可信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文书是可信的?嗯?”
冷云看舒服了,道:“跟他们啰嗦什么,趁早判了这个!”
至此,围观的人也都看明白了,黄十二郎是真的干了强抢民女的事儿,这事儿可够恶心的了。林翁在一片议论声中,将头埋得很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黄十二郎还要争吵,祝缨先提起一根签子,道:“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打下来,黄十二郎又羞又怒又惊,再也狡辩不出来,只有一句:“怎么能这么对我?”
祝缨又命把里正、二管事“二十板子”,思城县那个文吏“四十板子”。
打过了,再宣判,黄十二郎强抢民女是实,判李福姐回家,又当堂算了一下钱。李福姐被强占时的工钱是每月五十文,在当时不算很低了,乘以十二乘以年,从黄十二的家产中扣除。然而这也不过是几贯钱。她又算了李家这些年因为此事奔波受损,再从黄十二家扣二十贯钱补给李家。李氏一家回思城县的盘费、在福禄县的食宿费,也都从黄十二家扣除。
黄十二郎这辈子也不曾受过这样的苦,心中大恨,他趴在长凳上,白眼上翻恶毒地看着祝缨,心道:你等着!我回去就将户籍迁回,二十贯?我连二十文也不会给他!
哪知这还没有判完,惊喜还在后面,祝缨是先安排了苦主,还没判他这个被告呢。被告黄十二郎一是强抢民女,再是强-奸,然后是贿赂,再是伪造文书,现在是当堂扯谎妨碍办案,几样合并得给他判个流放三千里。
黄十二郎心道:我要告你!我要告你!
他还有钱,家业还在,就算破上一千贯,他也要把这官司打下去!官官相护也没关系,就不信他们能在朝廷里也一手遮天。让娘子去京城喊冤。
祝缨叹了口气道:“来人!”
童立童波上前:“在!”
“去把黄家的账封了,先把钱数给李家。”
黄十二郎震惊了:“你敢?!!!”
冷云忍到了现在,之前他一直看好戏,偶尔评一句也是小小声跟祝缨说,真是做到了不干涉。现在见黄十二郎还敢反抗,冷云道:“还敢咆哮公堂、威胁朝廷命官?!再打二十!”
衙役们看了一眼祝缨,祝缨道:“我看他中气十足,撑得住。”她从签筒里又抽出一根捡扔了下去。衙役们就势又给了黄十二郎二十板子,县衙打板子是不管贫富贵贱扒了裤子打的。祠堂“家法”里小少爷往屁股上盖皮垫子挡板子的事儿是不可能发生在正常官府的。
黄十二郎再次“受辱”,全然不懂为什么还要封他的家。他大呼:“夺人家产啦!”怪不得之前不收他的礼,原来这个狗官要的更多!
“哈哈哈哈!”围观的百姓一阵大笑,都指指点点,说这个傻货,祝大人从来不干这种事。笑完了,有人大着胆子往他身上啐唾沫。
衙役也故意当看不到。
祝缨道:“黄十二押下,退堂!”
黄十二惨号:“为何还要抓我?”
冷云已经不理他了,指着案上的两根签子问道:“这是干嘛?”
祝缨道:“他还欠两顿板子呢。”
“啊?”
祝缨道:“过一次堂,撒三次谎,打二十板可不能算完。后面那二十板子是您要打的,咆哮公堂,不算在撒谎里。”
她这账算得倒清楚,冷云的表情定格了一下,然后大笑:“你算得倒明白,我以前错过太多了!早知道在大理寺的时候我不出去跟他们混,看你审案比跟他们一处可有趣多啦!哎,行啦,你们也别磕了。”
李家人等都判完了,见黄十二有了报应了才一齐磕头。
祝缨道:“起来吧。”
冷云还没看过瘾,问道:“私设公堂的案子,你打算怎么审?现在忙不忙?”他还想再看一看。
祝缨道:“可您得回去了呀。案子有什么好看的?接下来的扯皮、写文书才是大头呢。”说完,走下去将李老娘扶了起来。
李老娘道:“大人为民做主,万代公侯。”全不见刚才骂黄十二郎时的百无禁忌。
祝缨道:“别磕啦,不值当的。你们别愣着啦,劝一劝你们爹娘,好好服侍回家吧。”
李大和李福姐等人都跪着接着磕头:“不过磕几个头,以前头磕破了也无人管的,现今再磕几个也是值的。”
冷云追了过来要跟祝缨说案子,看着一家子头磕得此起彼伏,也有点眼晕,道:“哪用这样?”
李福姐说:“大人对咱们好咱们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大人将那畜生赶走了,不然我就算回了家,一家子也只能逃命了。您不知道他在思城县是个什么样的霸王!人都怕他,不敢帮我们。”判完了她才有了后怕。但凡是个思虑不周的县令,哪怕是有一颗正义的心,判了她回家。以黄家之势力,李家能过成什么样子呢?不好说。
祝缨让衙役将人都扶起来,说:“你们要是等得及呢,过两天与我一同去思城县吧。”
冷云发出一声疑惑的:“咦?”
祝缨道:“大人,里面说。退堂。”又命人安排上司休息,上司道:“刺史大人都不累,我有什么累的?”硬跟着到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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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到了签押房,冷云坐下,问道:“你还要去思城县?”
“思城县那么多告他的呢,他得带回思城县去审。裘县令是朝廷命官,又有受贿等事,有损朝廷之威严,连同县衙官吏,可以公开判,不能公开审。断了他们在思城县的联系,在福禄县审他们就很恰当。黄十二郎盘据思城县多年,淫威甚重,要百姓看着他的样子,才能让百姓不再畏惧他、才能让百姓对朝廷重树信心。”
董先生在一旁听着,心道:可算有个明白人肯跟大人诚实说话了。刺史府里那些未必是不明白,却是不肯说。
其实一开始是肯说的,但是下属么,干事给上司出主意的时候习惯留一手,或者故意留下小瑕疵,等着上司指出来再说“还是大人周到”就能很好地讨好上司了。给冷云出主意的时候,冷云看不出毛病来,他们就越来越糊弄。
冷云道:“这话不假!我与你同去思城县吧。”
“咦?您不回去主持一下秋收么?您才来,秋收不止是点账,粮仓您总得看一看,还有去缴粮的路,到时候各府县的粮车云集……”
冷云摆摆手:“我去给你装装样子,压一压就回刺史府。”他很想看祝缨审案子,最好跟今天这样起承转合,原告被告的热闹有,围观群众的氛围有,主审官掌控全局,被告每一辩解扯谎都有主审拿出证据抽回去。最有趣是那三根签子!
祝缨道:“也好,请您先回清风楼,下官这里也准备一下,处理一下积压的公务,三五天后咱们就身。”
冷云道:“好!”
祝缨没问冷云刺史府的公务怎么办,勤快就勤快的办法、懒有懒的办法,于冷云,他少管一点可能会更好一点。她还有一个上司要应付,上司权衡再三,认为祝缨才是主心骨,有主意的人是不肯轻易给他交底的,他跟着冷云走了,无论如何他得抱紧一条大腿才好。
祝缨则留下来处理公务,关丞小心地上前,问道:“大人,这黄十二?”
祝缨轻笑一声:“你这回没收他的礼物吧?”
关丞脚一软,跪下了:“不敢不敢。”
祝缨将了搀了起来,道:“怕的什么?来,干活了。这里头没咱们福禄县的事。”
“是是。”
关丞汇报,祝缨批示整理,很快将最重要的几件公文批完,祝缨看时间也晚了,让关丞也回家,她自己则回到了后衙。
后衙那里,小江主仆二人与祁小娘子一起陪着张仙姑。张仙姑看祝缨来了,道:“怎么样?怎么样?”
祝缨道:“判了。”
张仙姑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问你花儿姐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哎哟,她一个女人家,你给她弄到那里去干什么?我不挂心呐?你干娘走的时候就挂心她。你……”
“有项安陪着呢,我又安排了典狱伴着。那宅子里的女眷得她看一看。”
“那我不管,你尽早给她接过来。她跟你不一样,你糙,她不行。”
“知道了。”
小江看着张仙姑不放心的样子,说:“大人,要不我去换她回来。”
张仙姑道:“那不好吧?”她看了一眼小江的脚,觉得这样不行。
祝缨道:“换什么换?不嫌烦?过两天我还过去呢。哎,不说了,裘县令还等着我去审呢。赶紧吃饭,今天夜审。”
张仙姑吃了一惊:“你现在还能审县令了?”在大理寺的时候,再大的官儿祝缨也经过手,甚至坑过丞相。到了福禄县,她就只能管本县比她小的官儿了。
祝缨道:“冷大人下的令。”
“哦哦,那吃饭。”
祝缨吃饭一向很快,她放下碗筷的时候小江、祁小娘子还没吃到一半,张仙姑年纪渐大,胃口不如以前吃得也慢些,只有江舟快吃完了。祝缨道:“你们慢慢吃……”
曹昌在二门上说:“大人,林翁求见。”
祝缨一擦嘴:“我去见他,你们慢慢吃。”
林翁是带着老婆和女儿直接到后衙来讨情的,林八郎被调到思城县参与了对黄十二郎的清算,这让林翁觉得自己还有一点希望。女婿虽然判了,但是想请祝缨高抬贵手还把黄家留给他女儿。一家三口商议了一回,林氏道:“我早说,我情愿贴钱发嫁了福姐,就是那个千杀刀的不肯!现在可好!如今他在牢里做不得主,我反而方便了。我情愿给李家五十贯,将这案子早早结了。将家里门上的封皮揭了好过日子。”
林翁觉得这事可行。他打探得知思城县的官吏也被抓了,暗想:这是当官的人之间在争斗,女婿只是池鱼,倒还能开脱。
其时偏僻地方的百姓无论贫富对许多事都不是很了解,思城县的乡民间哪怕进过“仿官样”也不知道这是犯法的。李大不知道“私设公堂”是个什么罪过,实际上所有的乡民都不懂怎么利用这个,否则早早找个人——比如鲁刺史——告了,黄十二郎早死在鲁刺史手里了。
他们既不知道,祝缨那边也没有宣扬这一条讯息,无人觉得重要也就无人说嘴,只说黄十二郎什么大斗进小半出、欺男霸女的事儿去了,林翁也就没想私设公堂的罪过。这些个事儿,就算判黄十二死刑,也不至于抄家的。
林翁今天看审,觉得封账可能就是为了查证据。现在把人判了,黄家有钱,出些钱死刑也能改判流刑。认罚认栽减轻罪过,赶紧结案,好好过日子。上头神仙打架,爱怎么打怎么打。
一家三口抱着这样的心,跑过来找祝缨了。
祝缨在书房坐下,一家三口进来就跪下了。
祝缨道:“这是做什么?”
林翁道:“求大人怜悯。”
“想和离?也行,你递状子,我判。你的嫁妆一文不少拉回来。”
祝缨知道这位林氏在黄家也未必就全是个大善人,不过一个女子,嫁了黄十二郎,她能做个什么主?林氏已算是脑子清楚的了,祝缨无意为难,也不想跟本县的乡绅这里太苛刻。
林家三口不磕头了,仰脸看着她,十分吃惊:“大、大人?不、不是……”
祝缨道:“那么个东西,还舍不得呢?”
林氏道:“妾已嫁了他……”
“所以说和离啊。”黄十二郎的案子还没完,祝缨不能透露内情给她,却还是希望林氏趁早跟黄十二郎离婚算完。这事儿她还是能做主的。
林氏还是叩道:“那岂不无情无义?还请大人怜悯。”
祝缨对林翁道:“你怎么说?”
林翁福至心灵,道:“不知小婿这罪过……”
“那不是你该打听的。”
林翁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祝缨从不故弄玄虚,说不告诉就不告诉,能说的直接就说了,要干的直接就干了,说的话都要应验的。“不该打听”,听着就不对味儿。
林翁道:“小人就这一个女儿!唉……请大人垂怜,他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平白遭到灾祸,是我做父亲的没有安排好。”
林氏道:“爹?”
林翁把女儿推到妻子的怀里,道:“你们回家去。大人,小人回家就写状子,告与黄十二郎离婚。”
林氏还不甘心,林娘子也犹豫得厉害,林翁急得站了起来将二人推出去给自家仆人:“带她们回去!”
自己重又回来向祝缨请罪:“小人心急失态了,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天下父母心……呜呜……”
他哭得十分动情,祝缨问道:“父母爱子女,怎么给闺女选了那么个东西?以后长点心吧。”
林翁听得越发觉得不妙,忙哭诉:“不是因为贪图他家什么,就为她夫婿不用跟兄弟分家产。”
“哦。”祝缨说。她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林翁,心道,他有八个儿子,一分家产,嚯!有意思……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了,你也别再这儿哭了。官府断案不是你该过问左右的,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情。”
林翁无奈,只得返身再叩首,问道:“那小儿八郎?”
祝缨道:“我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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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翁一家一闹,夜审的时间又推迟了一点。
夜审审的是思城县的官吏们,地点是在福禄县的县衙,他们关在原本李大住的地方,跟黄十二做邻居。县衙牢房没有大理寺狱那么大,单间也少,祝缨也知道不能完全杜绝串供。只好把官员一人一间,黄十二郎单间,其他人只有通铺,再派典狱看着,留意不让他们交头接耳而已。
冷云也酒足饭饱,过来旁听夜审。
最先提审的是裘县令。
裘县令脸色灰败,道:“礼法律条我都懂,是我失察。”他心里无论怎么想,也是不能在这上面再嘴硬的。黄十二郎的“仿官样”摆在那里,狡辩是无用的。不如拣最轻的“失察”给认了,总好过“同流合污”和“放任自流”。
再有“贿赂”一事也是如此,县衙收了钱,他也只认“失察”。反正不是他主动索取的。
无论冷云还是祝缨又或者是上司都知道他这么说的意思,冷云道:“还不老实,我看你也想挨打!”
虽说“刑不上大夫”,大部分时间也是给官员面子的,某些时候却要看主审官的素质和心情。冷云的心情显然不太美妙,他用眼神对祝缨示意。
祝缨道:“大家同朝为官,裘令说是失察,那就当是失察吧。您现在还是官员,具本自辩吧。我给您准备笔墨,如何?”
裘县令道:“好。”
冷云又看了一眼,祝缨派人把裘县令给带了下去,接着审其他的官吏。对官员,也是让他们“具本自辩”。对文吏就没有半分客气了,拿过来先打二十板子。
冷云精神一振:“说!”
祝缨道:“且慢!拿签来。”
她命人拿了一把竹签来,让他们抽签,一轮抽出一人红签。各人回答问题,有对不上的,由红签者挨打。一轮打完,再抽下一轮。不愿意抽的,祝缨代他们抽。她问的问题有时候是与黄十二郎无关的,有时候是突然问某一天谁干了什么事、甚至会是问刚才自己是哪只脚进的门,之类。
冷云一面觉得新奇,一面觉得不对:“这是要干嘛?”
“防止串供。”祝缨说。是黄家给思城县报的信,不是她的人去把人骗过来分开审的。思城县衙有足够的时间结成攻守同盟。如果他们公推出一个人来顶缸,什么事儿都是他干的“汝妻儿吾养之”,其他人顶多是鸡毛蒜皮,一顿板子,继续鱼肉百姓。这个时候,一般管账的、管事的出来扛死罪。
“当年邵书新受罚几乎要流死,就是充的这个角色,”祝缨向冷云解释,“不过他不是自愿。在这里,世代为吏的都住在这儿,呵,更容易‘自愿’。”
所以先不审,先打,还是抽人来打,摆明不讲理,如果有串谋,就是打乱步骤,让他们不得不一直更换替罪羊,一直打下去,总有开口的。如果没有串谋,那也不冤枉,那不能拿了钱不给朝廷干活还不挨揍不是?
干活和挨揍,总得选一样。
当然啦,凭着黄家和县衙抄出来的账本可以定一部分的罪,但是谁都知道,有些事儿是不可能记在县衙的明账上的。时间又紧,祝缨打算在裘县等人写完自供状之前就先把这些口供都拿到,再和冷云写个奏本有理有据结结实实地抢先告一状。
不能让裘县令等人的奏本先到京城——虽然这玩艺儿什么时候送是她决定的。
冷云再次感叹当年自己在大理寺荒□□春,兴奋地看祝缨夜审。
接下来他就笑不出来了。
文吏们受打不过,又实在扛不过祝缨太会“玩”,不知道下一板子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猫捉老鼠一样,完全不像是要审出什么来,倒想是冲着打死他们去的!最先是有父母的年轻人绷不住了,一开始哭着招认,只求速死。
他们供出来的东西让冷云越听越不对劲儿。什么“大人要下乡,咱们先给他安排好了,会告状的刺儿头就安排在后面,只安排些看着和气的憨厚长者,或者嘴甜的孩子,老实的夫妇,问什么都说还好。”
什么“到一处安排吃酒,要是大人生气了说要简朴,就安排一处整洁的人家,预先给他家安排好酒食。”
裘县令也是现世报。他们怎么糊弄冷云的,底下人就怎么糊弄裘县令。场面给足,账上的钱粮也交了,账面下的不让他知道。
冷云还有几个厉害的幕僚,裘县令手下就没这么厉害的人物了。冷云手下有个肯亲自干事的祝缨,裘县令手下同样没有这样的人。裘县令比冷云更通庶务一点,但是这个官儿做得,只要上司那里能过得去,也没必要去费那个劲大力整治。能整治出个什么样子来呢?不如维系。
他也照样发布政令,何时春耕、何时秋收、何时收税,照着他的命令办,一切也都井然有序的。他接着前任的摊子,拿着县城的账本核对着税收、库藏,经营着到手的摊子,也经营得有声有色。只是不将眼神往账本之外的地方投注。
没有意外发生的时候,思城县的一切都运作良好,一旦有事,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外面鸡鸣声起,冷云起身抻了个懒腰:“接下来干什么?”
祝缨道:“看好了,别叫他们自尽了,告诉他们,是黄十二郎私设公堂事发了。刚才听他们的口气,只有裘令知道,别人是不知的。”
冷云道:“他们不得都推到黄十二头上?”
祝缨扬着手里厚厚的一叠口供,道:“所以先审呀。等会儿叫他们拿着这个跟账本儿核对。核完了,明天判了离婚,咱们再去思城县。”
“离婚?”
祝缨说了林氏的事儿,冷云道:“你倒好心。”一般,不拿老婆孩子当整个儿的人,只能算半个,所以丈夫砍头,妻儿就是流放或者没为官奴之类,通常不一起杀,龚劼的妻子那是特殊情况。祝缨要给林氏一线生机,冷云也不觉得不对。
两人略聊两句,天渐渐也亮了起来。冷云道:“那些事儿我就不管了,咱们后天再动身吧。”
“是。”
次日,祝缨接了林翁申请给女儿离婚的状子,写的是女婿“凶顽”不服管教,对他恶言相向还“殴打”他,要求根据“义绝”来离婚。
祝缨看了一眼,也没有公审就判准了。
林翁拿到了判准离婚的文书,心中一片茫然,颤巍巍地离开了县衙。回到家中,将嫁妆单子翻出,命人往县衙里送,请祝缨将嫁妆也发还。
祝缨收了他的帖子,说了一句:“知道了。”林氏没有陪婚土地,有陪嫁的丫环,也有些财物。命人去清点,发现有些东西不在福禄县城,应该在思城县黄宅。祝缨原本想说“折算”,转念一想,让林翁带着儿子女儿和家丁一起去思城县黄宅办交割。
两个女儿吓得哇哇大哭,林氏抱着两个女儿坐在床上发呆,她的身后是一个趴在她肩上的哭泣的小男孩。她是个有成算的妇人,不能说多么的善良,倒也大度,此时却是完全的束手无策了。黄家家财被封,她很有点怀疑是官府要谋财害命了,则此事无解,还要感激祝缨没把她和儿女也一块儿填里面了。
可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外面的锣声响起,是有官差宣谕:黄十二郎私设公堂、残害百姓,现在已查实证据,不日押往思城县公审!
林氏忙擦去了眼泪,跑到街上去看,只见以前威风八面的夫君正被关在一辆囚车上,囚笼很高,他将将站在里面,在上面露出个头来,仿佛是东院堂院里被关在站笼中的无赖一样。
林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