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使者在县城内的驿馆落脚,祝缨要送他过去,使者道:“不敢不敢,还请祝大人安排好事务,咱们尽早上路。”
他是中书省的一个主事,从八品,并不敢在祝缨面前摆天使的架子。
祝缨道:“要的。”几步路的事儿,县城又不大,礼数得做足了。
使者十分的谦虚,到了驿馆之后再三致谢,又再三催促祝缨快些上路。见他这样,祝缨也不敢再像上次进京那样熬到收完了麦子再玩命赶路,只得回到县衙开始准备。
她在县衙里接旨意,县衙上下都知道了,这是一件大喜事!张仙姑和祝大自然也知道了,从五品!两人面面相觑,高兴得傻了,都说不出话来,拍着巴掌又在家跳了一回舞。花姐和杜大姐抱在一起脸上都是笑!连莫主簿、童波等官吏,侯五、曹昌等仆人也都“与有荣焉”。
祝缨这边和主事去驿馆,他们已在县衙里张罗开了,好好吃一顿是应该的,还得给长官贺喜!礼物仓促间准备不来,一同行个礼、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祝缨回到县衙,就见里里外外开始扫尘、擦桌子、清洁灯笼、换新灯笼。祝缨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莫主簿道:“这是大喜事,得好好庆贺一下。”
祝缨道:“两宫崩逝,现在不是庆贺的时候。看使者的意思,还要我早些进京。扫个尘,我请大家吃酒就好,不要弄别的啦。”
“那怎么能叫大人破费呢?”莫主簿主意清楚,从五品,恐怕不能再当个县令了吧?虽然不知道要高升到哪里去,但是万一回京做个什么高官,咱也是在朝里有人了!他极力奉承。又说要通知被派到思城县的关丞这个好消息。
祝缨道:“你给他去封信就是了,眼下要忙的是麦收和春耕。我在京里,要是听到这里坏事的消息,可是要追究的。”
莫主簿背上一寒,不敢再提庆祝的事了:“是是是。”
祝缨道:“把他们叫过来,我有话说。”
“是。”
祝缨将县衙里的官吏都召集了过来,他们都是知道她要上京的人,按照惯例,长官离开衙署多数会布置一下接下来的活计。心思活络的人已经想:怕是要升了吧?不知道谁能跟着享福?哎,老封君和老封翁也要回了京了吧?怪舍不得的。
另有一些人则在犯愁:这要高升了,也不知道新来个什么样的县令,好不好伺候?来一汪县令那样的尚可,来一贪官酷吏,大家真要倒八辈子血霉了。朱大娘子走了,家里人找谁看个病呢?
都不太有心情听接下来的话,又都装着在认真听,内心实则十分伤感。上司这个时候说的话,大家只要表现出惜别就好。
祝缨却在认真地安排:“我去去就回,你们该做的事不可懈怠!今年宿麦种得比去年多,一定要留意仓储,再有,今年宿麦仍不计税,但要他们将麦种如数归还,要把好关。春耕不必等我回去,还旧去年的样子。还有,耕牛……”
她絮絮地将一些事情安排完,特意叮嘱高闪等司法佐,在此期间一定要留意县内的治安。
接着又往思城县发了一份大同小异的文书,让关丞留意好思城县的事务。
接下来才是去后衙与父母商议回京的事情,祝缨的想法,父母出来好几年了,南方潮湿,对老年人不是太好,这几年就该设法让二人去个干爽一点的地方,比如京城,居住养老的。这一次不像她上回那么赶,她计划再带些橘子之类的土产进京,路上走得不会太快,应该可以带上父母家眷。
张仙姑道:“京城啊,我还怪想的呢?”
祝大也想起来京城的繁华了,说:“咱们去!”
张仙姑道:“你回来,咱们就再跟你回来,你要不回来了,你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一家人总得在一块儿。”
花姐不放心二老长途跋涉,也要跟随。杜大姐自然也是同去。祁泰父女俩却走不开,祁泰现在还得帮着算账。什么麦收、春耕,尤其是耕牛租借的事儿,这个事儿小县城的账房就算能算得清,也不太能服众,还得祝缨出个人。侯五要做护卫,曹昌是京城人。
最后这些人都走了,锤子、石头就放养了。张仙姑有点不舍得:“他们俩怎么办呢?”
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沉默地站着,安静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祝缨道:“一起吧。”
两人露出了笑容来,锤子道:“我们俩能走路,不会碍事的。跟得上的。”
祝缨道:“那就这样。对了,去问问小江,她们愿不愿意也回京看一看。衙门里有翠香,仵作的事儿也能应付一下。”
顾同扒着门框,又怯又急地问了一句:“老师,您这是要……不回来了么?”
祝缨道:“瞎猜什么?我的事儿还没干完呢,什么不回来?”
顾同道:“那我侍奉老师进京!”如果老师不同意,他就跟家里说要跟着去吏部补官,从家里骗一笔盘缠,跟着进京。至于补什么官,开什么玩笑?从九品能干啥?当然是得跟着老师再多学点东西了!
祝缨道:“行。”
“呃?”
“不愿意?”
“愿意的!愿意的!”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收拾收拾,咱们回京看看。”她没带多少大件的家什来,在这儿也不置办那样的,就算老两口要回京定居了,箱笼也不多。携带的更多的是一些要往京里送的特产之类。
她又给山上送信,告诉苏鸣鸾自己会亲自进京,设法将她的事情敲定。苏鸣鸾那里又马上送来一些山中物产。
县衙收拾行李瞒不了人,县城里都知道祝缨“升了官”,百姓六神无主,乡绅也是心里没底。顾翁倒安稳,给了孙子一大笔钱心里就平静了。其他人时不时往县衙里来打探消息,说着说着就哭了,也有百姓到县衙探头探脑,怯生生地问:“大人不会不要我们了吧?”
百姓比乡绅更想哭,祝缨来了之后,他们才敢有事儿往县衙里告状。才吃上几天饱饭呢?这就要走了?
年轻的主事第二天就到县衙里来催促,见祝缨这里正在装箱,又假装只是散步,站了一会儿就回驿馆里睡觉了。
祝缨每天要接待几十个过来哭她的人,有贫有富、有老有少,少的还好,不理就行。老的哭死在她这儿就很难收场了。她耐着性子对他们说:“朝廷不会不管大家的,我也不会不管大家的,你们看,我只是品级升了,现在还是县令呢。”
有的人好哄,有的人就不好哄,当然也有不用哄的。项大郎带人挑着两担子的财物到了后衙,打着给自己弟弟妹妹送铺盖的旗号。祝缨这回上京,又带了物产,就得多带几个衙役,项乐、项安也跟着走。
结果项大郎到了后衙当地一跪,双手将礼单奉上。祝缨道:“这是做什么?项安!”
项大郎道:“不干她的事,是为小人的事。先父又不止生了他们两个,小人岂是不记父仇的人,不过上有老母要养活,下有幼子要承嗣,不得已才忍气吞声。真能报仇,谁不愿意?大人帮我们报了父仇,我们不能光嘴上说感激。”
他是福禄县比较大的商人,正在发家中,考虑到了祝缨是要出远门,送的都是便于携带的金银与一些珍珠之类。
祝缨道:“缉凶本来是我的职责,做得晚了已是我失职,谢什么?”
项大郎叩头道:“怎么会晚?如今已是感激不尽。大人这么讲,小人无地自容。”
项安也跪下来请她收下,祝缨道:“你家的买卖才做起来,正是用钱的时候,拿回去。”她使了个眼色,侯五就上前把项大郎“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项大郎想了一下,去前面找了弟弟:“大人不收,你们跟随大人上京,你带着。有什么花用,你灵醒着点儿。”
项乐道:“不消大哥嘱咐,我理会得。必会办得妥妥贴贴。”
项大郎又说:“都说大人要升走了,一个个哭得……我这心里也……你和三娘,这回上京去,万一大人另有地方去,你们留些盘费好生回来。对了,顺便看看这趟路有什么买卖好做。”
项乐哭笑不得:“你怎么还想这个?”
“废话,一家子都靠这个吃饭呢。还有三娘,一个姑娘家,我看大人是个正人君子,接下来会来个什么东西就不好说啦,她们粗黑傻笨的在衙门里当差就罢了,年轻又周正的姑娘,会有人说嘴。你们……”
项安从后衙追着他们出来,听到了最后几句话,道:“你们这在说什么?咱们不是说好的么?咱们从来追随的就是大人,也不是什么衙门县令。要不,我自家跑买卖,一趟不比这衙门里的典狱一年赚得多?谁个必得捆死在这里了?”
项大郎看站在衙门外面说话不好,道:“好好好,先这样、先这样。你们先跟着大人上京一回,探探路、探探路啊,钱你们带上。咱们自家要趟路不也得花盘缠么?还不安生!跟着大人走,娘也能放心。”
兄妹俩将大哥送来的金银也放到自己的包袱里,一人分了一半带好。
一切收拾好,已是五天后了,年轻的使者终于松了一口气:“可算好了!咱们赶路怕是要快着些了呢。”
祝缨道:“有限期吗?”如果有有限,她就再减些行李。
使者道:“还是老样子,不过据下官想,是越早越好的。”
“也好。”
一行人即日启程,县城百姓扶老携幼,送他们出城,有些人看到祝大和张仙姑都坐在车上,不由哭道:“恐怕是不回来了。”一句话说得人心惶惶,一片哭声。有激动的人上来拦着马不想让祝缨走。旁边的人哭着劝道:“不要拦着大人的路才好啊。”
祝缨在马上团团一礼:“各位父老,我去去就回。”
顾同挺身而出:“都这么着干什么?老师上京是好事啦!离开京城家里好几年了,不让人回家看看说不过去呐。”
顾翁,项乐、项安与众衙役也跟着劝,才勉强从县城出来。一路直到走出福禄县的地界,都不断地有人过来看他们。
出了福禄县,路边又有许多人在等着她们。祝缨坐在马上看得远一些,对项乐道:“我看前面有一堆人,你去瞧瞧怎么会事。聚集这么多人看着不对劲。”
项乐一阵风一样的卷来卷去,卷回来说:“是思城县的父老,为首的是那个李大郎和他妹子。”
如果说福禄县百姓是日常一点一滴的情谊,思城县看祝缨就是从天而降的救星了。也不知道关丞是怎么会意的,反正消息传出去就走了样,都说她要走。思城县凡有条件的,也都到官道上等着拦截她。
祝缨又与这些人说了好一阵儿的话才得脱身。
年轻的使者看了这两场,心道:原以为他是因为京里有靠山才能有这番成就,现在看百姓这般挽留倒不是做假,可见是真有几分本事的人。
一路对祝缨就更加礼貌了。
祝缨随行之人见她如此受欢迎,也都昂首挺胸,加快赶路也不觉得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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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到京城,于祝缨而言行程就完全不紧张了。随行的人,要么年轻力壮,要么是张仙姑和祝大吃过苦的人,现在气候也慢慢地不冷不热了起来,很舒适。
他们一天走上五、六十里路,人尚可,橘子却有点吃不消了。需要每隔两三天就翻拣一次,将其中坏果处理掉。张仙姑心疼,拿个橘子剥开,将没有坏掉的橘瓣掰下来放到碗里,将霉坏的扔掉。一天能攒上两大碗。一路上大家吃的橘子就有了。这会儿吃橘子,怪奢侈的。
锤子和石头都是小孩子,看什么都新奇,两人看了一会儿,也帮张仙姑剥橘子。
祝缨倚着门框,含笑看他们摆弄。这是难得的闲暇时光。
年轻的主事凑了上来,道:“大人,既然如此,大人不如改走水路,从运河入京。”每年南方往朝廷缴的粮,大宗的都要走很长的一段水路。船比起车马看起来要稍慢一些,但是剩在稳且人能够更好的休息,载物也多。
只要天气好、河道顺畅,船夫还能日夜兼程,一天一夜又将路程给追回来了,并不比车马慢。水路也有水驿,补给也与陆上的驿馆一样的方便。以祝缨现在的品级,能够乘比较大的官船,完全可以放得下这些。
祝缨想了一下:“也好。”
听说要坐船,随从都兴奋了起来。锤子与石头都开心得跳了起来,他们生在山上,又被贩卖为奴,从未曾见过大河,也没有见过船,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都是好奇。
祝缨道:“那加紧些,到前面的水驿去。”
她们一行又走几日,先转到一处小运河的水驿,觅一艘大船,大家都上船。船上两层舱,船舱稍矮。分了船舱,上面是祝缨等人的住处,衙役们住下层船尾,船首一个大舱做客厅之用,再底下是船夫水手住的,以及货舱、放马匹的地方。
衙役们在船头立起了牌子,上书着祝缨的身份,祝缨坐在船头,眺望江中景致,项乐跑了过来:“大人,有商人求见。”
祝缨问道:“什么事?”
项乐将帖子递上,道:“他们想跟着您的船往北走。”
哦!这是老规矩了,无论水陆,都会有人想依附官员的队伍,无论是为了安全还是为了避税都很划算。祝缨道:“你和项安去看看他们贩卖的什么,如果货物没什么问题,随从里没有歹人,就捎一程吧。他们自己另备船,我不管这个。”
项乐道:“是。”
不多会儿,又带回来礼物,大商人一般跑熟悉的路,一来一回有固定的货物和固定的渠道。这一位是将南方的布匹、丝绸往北方贩卖的。送了一箱子的丝绸,又同项乐讲定,船到地方,还有两箱丝绸与一些珠宝。
祝缨将此事都交给项乐去打理,将年轻的主事请到自己的舱里,与他喝茶聊天。长途无事,主事也愿意与她聊。主事想打听点为官之道,祝缨也想问一问京城的消息。主事只是个从八品,知道得不多,但是从他言语中分析,三次地震、两次国葬,朝廷里是人心惶惶的。皇帝在此期间杖毙了六个内侍——都是有名有姓的。不但骂了太子、郑熹,连近来很宠爱的小儿子鲁王也吃了一顿排头。只有女儿永平公主还能有点面子,劝他冷静一会儿。
又说今年到京城去与吏部等上计的各地官员十分之倒霉:“也是一身朱紫了,遇到了陛下不喜,都闹得没面子。又往公主府里送礼讨情……”
别的事情,主事就不能知道详情了。祝缨也投桃报李,跟他说一些自己在皇城生活的窍门,两人都比较满意。
问完了消息,又跟主事聊他的差使,没过几天祝缨就把主事的脑子掏了个干净。闲得抽空教锤子认一回字,再向花姐请教一些药理,又问小江回到京城有什么安排。
小江几年没回京城也没什么想念,但是想到自己的屋子还托付给了九娘,也想回去看看九娘、拢一拢钱。几年下来应该也攒了一些了,祝缨又升了品级,说不定要再调到别的地方,她也想跟着去。
“翠香已学了不少东西了,寻常差使都能应付得了,我么,也想走一走、看一看。大人身边总有些奇事发生。”她说完,见江舟的神情也放松了下来。这丫头是极服祝缨的,断案不说,搜检查案的本事还想蹭在身边学一学。
祝缨留意到了主仆二人的动作,道:“也行。我还未必会离开福禄县呢。”
江舟忙说:“哪儿都行!只要让我跟着学。离了大人,也没什么人肯让我这样的丫头掺和进案子里。”
祝缨叹了口气,道:“好。”
船行很顺利,船夫也都是好手,祝缨拿出钱来,让水驿给船夫改善伙食,船行更快,船上的杂役也将她的马匹、货物照顾得妥妥当当。
船夫们日夜轮换,遇到大风大雨时祝缨也同意停船休息。如此行了数日,祝缨算着日期比走陆路也不慢,张仙姑适应了之后也说比坐车舒服得多了。
祝缨等人在离京师不远的地方从船上下来,重新由水路改为陆路。脚踏到地上,都觉得脚步有些虚浮,手下人互相嘲笑着:“你都飘了!”祝缨在地上慢慢踱步,转了几圈脚下踏实了,才说:“紧着些,咱们去驿馆再休息。”
一行人到了驿馆,却发现这个驿馆非常的热闹!离京城越近的官道上的驿馆就越繁忙,祝缨此时有从五品的身份,主事又有奉旨办差的名头,才让他们一行人得以有一个不错的宿处。正在安放箱笼的时候,听到隔壁的院子在吵架。
乃是两个小官在争这一所院子,两人品级都不高,但却各不相让。祝缨搬了张椅子到院子里坐着,一边吹风晒夕阳,一边听两人你来我往。
一个北方的口音说:“我有要事,耽误了你可赔不起!”
另一个口音很极的人说:“哼!你有什么要事?我的事才要紧呢!”
北方口音说:“我们大人可是从三品!”
“哈!谁家大人不是呢?”
祝缨想:我家不是,我才从五。
项安端了茶过来递给她,祝缨接了,喝着茶继续听,一边琢磨着二人的口音,脑子里模仿着北方的那个口音,又在想这二人是什么样的人。年纪多大,高矮胖瘦、有无疾病之类。
北方口音说:“大家都是从三品,难道你有什么军国大事不成?我这可是往京中报祥瑞的!”
“笑话!谁不是报祥瑞的呢?!”
“你祥瑞呢?”
“你的呢?”
“你拿来我看!”
“你先拿!”
祝缨被呛到了,合着这冲喜还带大把抓的?买十送一是怎么的?
祝缨又听了一阵儿,有一个出京的刺史住过来,将二人都训了一顿赶出院子自己住,此事才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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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驿站遇了两个祥瑞,祝缨只觉得有些好笑。
又走一天,随从们都有些疲倦的时候,京城到了。
祝缨家在京城,就让曹昌、侯五跟家里人去家里先安置,在附近一处客栈包了个小院,将衙役们往里一放,让他们先休息不要外出,因为衙役们的官话实在称不上好,估计在京城交流比较困难。自己带着项乐先去报到、交差使,等皇帝召见。
她估计早不了,得先见政事堂。本事以为自己这个“喜事”排队能靠前,一个驿站就遇到俩送“祥瑞”的,估摸着自己可能占不了先。
又对张仙姑道:“小江那儿也不好住,娘先给她们俩在咱家安排个屋子。项安姑娘家,不好与他们在客栈里挤,跟花姐安排一下吧。”
张仙姑道:“你忙你的。”
祝缨带着项乐先跟着年轻的使者去皇城,使者有门籍先进去复命,祝缨想进去还得再临时办一个。怎么办、怎么给,得听里面使者复命完事儿之后上头给的答复。
祝缨也不着急,如果今天就喊她进去面圣,那是太顺利了。再等几天也无所谓,就瞧这门里进出的人的精气神就知道,大家心情都不太好,可见皇帝心情也不好。那不如等皇帝看看祥瑞,心情好了再召她。
她从容地在皇城门口站着,留意看四周。她竟没有看到温岳,以前认识的熟人也只有一半了,祝缨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呢?邸报上没写呀!
好在熟人还有几个,她问了一下李校尉:“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这走了才几天,就瞧着好些生面孔了。怎么?”
李校尉道:“哎,又调了呗!又添了一个左武贲,一个右武贲,抽了些人、又打乱了。”
他说得比较简略,反正就是“禁军重组,又添新衙门”,没办完所以还没登报。
祝缨道:“原来是这样。”
“恭喜大人啊!”李校尉眼中眼是羡慕的说,“这就着绯衣了!”
认识的人也都来说恭喜,过一阵儿,里面传出话来——给她办门籍,先去政事堂,至于面圣的事儿,没说。
门籍办得很快,祝缨对项乐道:“你在外面等我。”才跟着上次的熟人蓝有志去政事堂。
蓝有志微侧着身子引她往里走,嘴上说着:“恭喜祝大人!这一道坎儿迈过来,从此就是通天坦途啦!”
祝缨道:“借您吉言,但愿顺利。我看你清减不少,是太忧心国事么?”
“害!下官这样哪有什么国事?”蓝有志说这一声就不再言。
祝缨道:“身子要紧。有人才有活,人累垮了,也干不好活儿不是?”
蓝有志笑了笑:“也但愿接下来不用这么忙,宫里崩了两位,什么太常、礼部又是光禄、户部、工部……都吵到政事堂来。我们也跟着转着圈儿的忙,最忙还是相公们,又要向陛下解释许多事。祝大人能在外面干些实事可是极好的。啊!到了!”
祝缨正正衣冠,等通报了叫她进去,才举步再次迈进了政事堂。
里面只有王云鹤在,施鲲是奉命做两宫的葬礼的,什么谥号、天下臣民戴几天孝之类都是他在干,更麻烦的是营建山陵。干前面几样没什么,干后面这事儿有时候算是隐晦的夺权。但这事儿施鲲不得不做,还得频繁地亲自跑到京郊几十里外监督。因为皇太后跟王云鹤有些旧怨,皇帝选了另一个丞相给亡母营建阴宅,免得亲娘死后还觉得膈应。
王云鹤的白发多了不少,人瘦了一些,看到祝缨他有点放松地往后一倚:“来了?坐。”
祝缨谢了座,王云鹤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那一年,丞相们空前的团结,往外派了不少青年才俊,其中也有踏实肯干的,也有死在途中的,也有不幸眼高手低没干好他们予以申斥的。
能将地方治理得令人高兴的人也有几个,不但能干正事,还能整出点新意的真就无人能比得上眼前这个。更让王云鹤喜欢的是,祝缨的身体是真不错,年轻、体力好、也不见生病!这可真是太宝贵了!本事再高,没两天累死了,有什么用?
祝缨问了王云鹤好,又说他“清减”了。
王云鹤道:“年轻真好啊!”
“诶?”
王云鹤道:“不与你说闲话啦,说正事。”
“是。”
“瑛族、阿苏家,可靠么?”
祝缨道:“现在是可靠的。几十年前不是也很可靠么?知府一令,数家土司云集。”
王云鹤道:“是我问错了。现在你看可行?唔,女子,她的父亲没有儿子吗?”
祝缨道:“有、好几个,她的父亲都看不上。我知道大人的意思,朝廷上也会有人因此有些异议。不过,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是阿苏家第一个向朝廷表示归顺之意呢?”
“用得着。”
“是。朝廷对他们,也不过羁縻而已。只要她能控制得住族人,下官也就满意了。”
王云鹤问道:“这可不太像你会说的话。”
祝缨道:“形势所迫。”
她给王云鹤讲了自己的观察,朝廷想要控制山区是非常难的:“不通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路,但是没有官道,没有大路,政令尚且不通,更不要提人员往来、辎重运输。语言也不通,南方的方言本就难懂,各族又各有其语言。”
王云鹤又问道:“一旦敕封,羁縻也算是朝廷官员了,若她以此为根基,扩张势力、一统獠人。恐怕会是朝廷的大患!亲民官一旦鱼肉百姓,编户齐民尚且要逃入深山。唉——”
祝缨道:“下官倒不觉得她能做大,更不觉得有任何一部能够坐大。山将人群切割成了无数细碎的小块,人与人之间能够联系的距离变短,一个洞主可以控制的范围受此限制也就不会特别的大。似之前那等数部并反的事儿,也不是哪一个‘獠人之王’一声令下的。倒是朝廷的知府一声令下给招来的。
他们没有文字。没有文字是不可能维系太大的疆界的。话传不过三个人,必定走样。什么样的政令能执行得好?不如朝廷分别敕封各家、各族,羁縻州县来得更现实,也比降服一个什么蛮夷之王更方便。”
这些都是她通过调查、观察、思索得出的结果。也之所以,她也不让阿苏家马上就弄个户口、田亩,再交个税什么的。连人家有多少人都弄不清楚,缴什么税啊?她之前还想着,按户,意思意思地交。了解越深入,这心思就越淡。干这些是需要很多“不是生产”的人的,都要百姓供养,山地物产尤其是粮食产量低,很难养活太多的吃白饭的人。
人!大量的识字、通晓政令的人去普查,连普通的县城都缺乏这样的人,她得拿县学生当牲口使呢。进山?
不如回去把思城县也立一点识字碑,指望有天赋的偏僻乡民靠识字碑多认几个字更现实一点。
王云鹤认真地倾听,祝缨的这些思考令他高兴。
王云鹤又问道:“怎么?一个苏鸣鸾还不够?你又瞧上谁了?”
祝缨笑道:“还没摸着人呢,不过……”她小心地试探,“只要再给点时间,下官还能再摸几个人过来。就是不知……能不能再让下官留任三年?”
王云鹤不置可否:“这就开始想下一个了?”
他又问了一些关于福禄县的情况,听祝缨说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土地种了宿麦,又说思城县也种了不少,情况都不错,于是又问了思城县。祝缨也一一答了。
王云鹤道:“唔,不错,你先回去,等陛下召见,也就在这两日了。不要乱跑。”
“是。”
祝缨从政事堂里辞出来,舒了口气,她没看出来王云鹤对她有什么不满,也没从王云鹤的举止中看出自己有什么危机,看来皇帝对自己也没什么不满,且皇帝现在心情还没有很坏。
蓝有志又送她出去,她向蓝有志道了声辛苦。蓝有志道:“这几天王相公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情好。”
祝缨道:“看得出来?”
“不是靠看的,靠闻的,”蓝有志神神秘秘地说,“味儿不对还是能觉出来的。”
两人离了政事堂,再往宫门走,不远处见一行人匆匆地捧着一个匣子往宫城方向走去。蓝有志道:“嚯,又有一个祥瑞,咱们躲着点儿。”
“详瑞?”
“嗯,房梁上长出来的灵芝。跟灵芝一块儿报来的,还有一个‘人瑞’,说是活了一百多岁了,大人路上没遇着吗?他们快到了。哦,之前还有什么天生的像字的玉石,上头写着尧舜之君。”
祝缨想起自己的白翎子野鸡,将一句玩笑话咽了下去。她本来想去大理寺看看的,抬一看天,到了快落衙的时候了,只好先回家再说。
出了皇城,项乐还在外面牵着马等着,有认出马来的人向项乐打听,项乐的官话说得仍有口音,他听得懂别人的官话,有些人听不懂他的。一个人正在对他说:“我问你不用答,点头摇头就行了!”
项乐点点头。
那人问:“是祝缨祝大人的马?”
项乐点点头。
那人又问:“你是跟他来的?他在里面吗?”
“老左!”祝缨扬声叫道。
左丞猛地一回头:“小祝?!大人……”
祝缨大步走了过来:“就是小祝,听你再加后面两个字,你加得生硬,我听得也不顺耳。”
“那可不行,”左丞说,“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边走边说?”
左丞点点头,与她并行:“还没安顿下来吧?我明天到府上拜会,还是在老地方吗?”
“是。明天我不定有空,正在等旨意,冷大人如今是刺史,我也得先拜会他,他……还好么?”
左丞苦笑:“比郑大人好。”
“郑大人自己有数的。”
左丞道:“快别提了,他,就在今早,罢职了。”
“啊?为什么?”
左丞凑近了她,耳语道:“我知道得不也不多,还是与东宫有关的。陛下发现,太子在太后的葬礼期间居丧不谨,隐约听说是太子妃还是什么人犯的错,最后郑大人顶的缸。唉……”
祝缨道:“那他现在……”
“在家吧。你没有面圣之前,先不要见他为好。唉……”
祝缨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过两天我请你喝酒。”
“你可别喝了。”
两人苦笑两声,各自回家。
项乐一向是安静沉默的,回去的路上,却忍不住扭头看那宏伟壮丽的皇城。祝缨也站住了,与他一同回头看去。项乐忙收敛了心神,说:“小人失态了。”
祝缨道:“想看就多看两眼,也没什么,我头回过来的时候也觉得这墙是真高啊!”
项乐笑笑:“天上宫阙,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不知道里面的人都是什么样的风采……”
“帝王将相,皆是凡人。”祝缨说。
项乐有点警惕地四下张望,祝缨被逗笑了,轻快地说:“你我也是凡人。大家都是凡人,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项乐道:“因为大人不是凡人,才看里面的人说这样的话。”
祝缨道:“告诉你一件事儿——蓝德也在里面。”
看到项乐哑口无言的样子,祝缨道:“走吧,回家了!有得忙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