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看完了“今天的邸报”,不动声色地道:“将邸报分发下去吧。”下面各县的邸报都是从府城这里中转,同样的,她这儿的消息也是从州城那里转过来的。同时,府衙内的相关官员也有资格知道相关的消息。
丁贵拿了邸报,拱一拱手:“是。”
新司马人还未到,然因任命已下,他也有一份邸报可看,连同本应知道应该的几位佐官,一人一份。
祝缨将多出来的这一份顺手给了顾同:“看看吧。”
顾同仔细将这邸报一字一句地看完,看到已任命南府新司马章炯时手抖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祝缨,小心地说:“老师,要来新司马了。”
“嗯。”
“那?”
祝缨道:“朝廷是不可能不派个司马来的,可以没有知府,不能没有司马啊!”
“诶?”顾同还在想,祝缨没再解释,让他自己琢磨。
祝缨将邸报放到一边,又拿起一边的卷宗走到签押房里间,那里墙上钉着一张大大的舆图。她将手中的记录比着墙上的图,在心里又勾勒出一幅新的图卷来。所有官府的档案、记录都有一个通病——迟滞。全面,但是信息都会比现实要慢两拍。舆图也不例外,福禄县、思城县的,祝缨有最新的数据,南平县和河东县就要迟个五年、十年的。
朝廷做的统一的更新,就是五年或者十年来一次,譬如人口之类,户部就是十年一更换,有的时候懒点儿就二十年,一代人都过去了。
祝缨慢慢看着,小吴从外面鬼赶的一样跑了进来:“大、大、大、大人!”
顾同将邸报放好:“怎么啦?”
小吴道:“不好了!大人呢?哎哟!快让大人看邸报!你这正看着呢?快……”
祝缨在里间道:“怎么了?”
小吴赶紧蹿了过去:“大人,咱们要来个新知府啦……不不不,我是说,要来个新司马了!”
顾同跟了进来:“老师早就知道啦,邸报也是先送过来的。”
“哦哦。”小吴连声答应着,垂手站在一边等着祝缨的吩咐。来个新副官,不得有个什么准备吗?
祝缨看看这两个人,道:“傻站着做什么?”她捏着手里的那一卷旧档又踱回了桌子边,将旧档往桌上一扔,问小吴:“你事儿都干完了?库巡好了?”
“啊?哦!下官这就去!”小吴急忙说,“那……新司马?”
“人还没到呢。干你的事儿去,不要以为交割的时候看着什么都好,你就可以懈怠了。正是雨水多的时候,勤快些。你新任司仓,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虚心点儿,多看、多听、多想。”
“是,下官这就去。”小吴又拎着邸报跑了。
顾同看着小吴走远,回过头来问祝缨:“老师,真的不管这新来的章司马吗?”
“唔,当然不能不管,”祝缨微笑道,“虽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有些准备总是不坏的。”
顾同心道:那为什么刚才不跟小吴讲呢?还是……
祝缨道:“去把南府名下的账目取了来,不要户籍钱粮的簿子,要府衙财物账。”
“是。”顾同一面奇怪,一面仍是去找祁泰了。老师刚才看的可不是财物账啊!
祝缨内心想的却是:缺人。
其实小吴不是很适合一下子就做一府的司仓的,司仓,不是只管仓库,虽然字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司仓的职责,除了仓库还得管着公廨、度量、庖厨、租赋、征收、田园、市肆。以小吴的本事,也就管个仓库能管得好一点,再加个度量?其他的几样,这小子多少得从中揩点油干点别的。
但是小吴对自己比较忠心,自己对小吴也比较了解,更重要的是自己了解小吴全家亲戚五服、祖宗八代,不至于因为不了解属官而对节外生枝之事没有预计。
小吴负责的这些个事儿,祁泰管起来更合适。可是,祁泰这个司户,第一要务是户籍。人是一切的基础,要么自己管着,要么就得一个信得过的人,祝缨把这个活计就交给了祁泰了。祁泰干司户,他也不是完全能够干好的。司户还管其余数项事务,包括过所、道路、田畴之类。
如果有两个祁泰这样的人,那就好了!
但是没有,祝缨只得这么分派,然后在两人职责范围之内再调剂一下。比如小吴所管之租赋、征收,托与祁泰,将祁泰所管之过所,交给小吴。
祁泰很快就过来了,祝缨问道:“看邸报了吗?”
祁泰道:“大人说的是新司马么?下官正在理会账目,小吴那里的租赋账本子也拿过来了。虽然交割的时候理过一遍,当时时间有点紧,现在再细看一遍。管不叫新司马挑出毛病来。”
祝缨道:“他挑什么毛病?”
“啊?”
“走,看看房子去。”
“咦?”祁泰又发出一声疑问。
祝缨道:“我记得南府府衙名下有几处房产,除了司功他们住的,应该还空着五处。咱们去看看,是否需要修葺,要多少工、多少料,多少钱。”
祁泰道:“好。大人是要?”
“章司马来了,不得有个住处吗?”
祁泰恍然:“是该准备的!下官几乎要忘了这件事了。”
与京城各衙门一样,各地的官府也多少有些自己的产业,公廨田是一准儿有的。此外很多有条件的地方也会有一点房产,有的是没收的犯人的家产,有的是一开始就设置了的。
这个设置是有正当理由的——外地赴任的官员,他们得有个地方住。不同于本地的吏员,家就在当地,即便不在城里,他们租个房子也比外地人方便。官员按照规定都是外地人,得给人个住的地方。主官不必说,就住后衙,其他的官员呢?很多地方也会准备这样的屋子。
有了这么一个口子,很多地方的官府就会借这个名目再置一点房子,就像祝缨在大理寺做的那样,取租。甚至有的地方连铺子都有。
祝缨刚到福禄县的时候,关丞等人很快就能搬家腾房子就是因为县衙产业里也有这种屋子存在。这种房子一般离衙门比较近,位置尚可,算是一种福利。
交割的时候祝缨留意到府衙也有一些这样的屋子,小吴、祁泰本也有资格住的,他们俩一个光棍儿,一个连女仆就三口,祁小娘子不放心亲爹,就都借住了衙门,祁泰不操心这个事儿,一时没有想起来。
此外,衙役的值房、白直的宿处,也都是有安排的。
南府这样的房子不太多,作为一个烟瘴之地的府衙,它满员的官员总数只有十个。刨掉一个知府,司马、六曹、俩博士。其他的都是吏员和一些差役。
祝缨和祁泰都回后衙去换了便服,祝缨道:“你去取了钥匙来。”
再带上顾同、项安、项乐、祁泰,一行五人照着记录的地址一处一处地看过去。
顾同道:“老师真是体恤。”哪里有上司给下属安排得这么周到的?从来都是下属奉承上司的,有些二傻子还奉承不好。
祝缨道:“你要留意记一下,从来新人入仕品级都不会太高,做的都是辅助的事儿。这些事情无不琐碎,千头万绪,做好了,旁人觉察不到你的辛苦,做得不好时人们才会觉出来不便,这就要开始埋怨、咒骂了。一个主官,要是不知道这些事儿,就容易懈怠,容易不懂下情,容易被人上下其手。会误事。”
“是。”顾同说。开始摸自己腰间的招文袋,掏出个卷成卷儿的白纸本子,摸出笔来匆匆记了几笔。
一行人先到第一处,只见这处宅子的门锁着,里面听不到声音,墙头长着草,砖也有点塌了。祁泰经提醒,将房子的钥匙取了来,拿来打开了锁,进去一看,里面庭院也长着荒草,这一处人倒是不多。
两进,阔面三间,有厢房、有偏院,后面是住的、前面是待客的,院中还有一株大树。
祝缨摇了摇头,再去看下一处,走到一半的时候,小吴带着两个司仓佐过来了,司仓佐属文吏。祁泰拿的钥匙本来是他们管的。钥匙一拿,两人赶紧告诉小吴,撺掇着过来。
小吴道:“大人?!您怎么来了?”
祝缨道:“你再装。”
小吴一溜小跑跑到了祝缨跟前,道:“您在这有事儿,叫上我也跟着呀。”
祝缨道:“现在还用不着你。”
“诶?”
祝缨对祁泰道:“记一下。梁柱完好,墙面须新糊,窗、门要换若干,需工若干、若干。唔,再打个两成的余量,以防不测。”
然后问小吴:“算得出?”
小吴道:“下官能学啊,学不会,还有他们呢?”他朝两个司仓佐呶呶嘴。司仓佐没想到自己掇撺着上官出面,上官把他们也捎上了,现在他们直面了上司的上司的目光。
祝缨伸出一指,点点小吴的额头:“你啊!阿同,功课给他加一倍。他既然想学,就让他再多学一门算学。”
小吴的脸绿油油的,顽强地跟在祝缨的身后说:“祁先生自己还有一摊子事儿呢。”
顾同将他扯到一边,说:“你怎么回事儿啊?叫人当枪使了不是?老师才把原来的司仓拿下去几天啊?手底下的人你不收拾利索了现在就敢拉出来用?你以前说起官场上的事儿也是头头是道,还给我说呢,怎么轮到自己的时候不多想一点儿?今晚好学算啊!你得知道一点儿,才能不叫下头蒙了。你是老师手底下使出来的,还怕老师冷落了你不成?”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嘀嘀咕咕,落后了好一段,两个司仓佐小心地跟在祝缨侧后,前后都不着边儿,心里也有点忐忑。
顾同和小吴说完了话,两人追了上去。小吴又蹭了过去:“大人,下官回去就好好学。”
祝缨道:“想跟就跟。”
小吴犯了错一样地跟在她身后,到了第二处宅子,这里面倒是比较新,乃是前司户住的地方,司户、司仓被祝缨寻到了错处,换与小吴、祁泰,倒不是她料事如神,实因她本来就是本府下面的官员,对府里的情况也是略知一二。第三处是收回的原司仓的住处,也是两进的房子带偏院。
虽然看起来不大,但是因为是府城,比起县城两进的院子更难得。由于收回的时候动作比较粗暴,所以房屋有一些轻微的损伤,祝缨也都让祁泰给记了下来。
第四处院子就有意思了,它里面住着人!按着账上写的,这地方应该是空置的。小吴的脸又变了一回,两个司仓佐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小吴做衙役时的习性都被气出来了,上前一脚踹在了门上:“里面是谁?出来!”
他们交割的时候时间紧,祝缨看重的几项并不包括这点房产,所以只是清点了数目,住没住人之类,当时也就没有完全核查。
门里的人比小吴脾气还要大一些,骂道:“哪来的野狗,到这里撒野来了?!”
门一打开,便见着一个穿着黑绸衫的中年男子,小吴一看就能看出来这得是个管家。他大声说:“这里主人是谁?谁叫你们住这里的?”
“嘿!哪里来的匪类?我家主人也是你这匪类见的?”管家模样的人胆气也是壮的。
两人对骂一阵,祝缨耐心地看着,终于,小吴回过味儿来了,沉着脸道:“我这便派人收房子!”
“我赁的,你凭什么收呢?”
小吴反手往身后一捞,将两个司仓佐揪了出来:“说!这是怎么回事?!”气死他了!
管事倒认得司仓佐,吓了一跳:“哎哟,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小人有眼无珠,不知这位小官人是……”
小吴磨牙:“你们好!”
祝缨道:“罢了,回去再细问。且去下一处。”
下一处不出意外的也被租了出去。祝缨道:“有趣。我说,那边顶头那处院子,是不是死过人、闹过鬼?还挺厉的?”
不然不至于租不出去呀!
小吴道:“这些年租出去的钱想必也没有入了府里的账了!大人,小人这就去查这个……”
祝缨道:“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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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回到府衙,又引起衙内衙外一些人悄悄的围观。
两处租房子的人也都来了,都往堂下一跪:“大人,小人确是从中人那里赁的屋子。”
祝缨命他们呈上了契书,上面是一年一签,今年的钱已然交了。祝缨道:“拿下。”
两人吓得直如筛糠一般,却见几个衙役扑上来,把两个司仓佐给按下了。祝缨道:“先放牢里吧,账,慢慢地查。查完了一总同他们算。你们租的房子是府衙的,不能再给你们住了,将租金退回,给你们五日时间,寻新房子搬家。”
退钱,自然是两个司仓佐家里出了。祝缨又派人将司户佐家给看管起来,不让他们有机会转移财产细软。
两个司仓佐直呼冤枉,道:“都是前面那位司仓授意做的,钱也是他拿的大头!他掌着田园、公廨等等,也挪借库里的钱粮放过贷,也从山上砍柴拿下来卖。他是小人们的上司,小人们不敢不从啊!”
祝缨问小吴:“我到南府多久了?”
“快、快、快一个月了,”小吴答,然后吼起了司仓佐,“都大半个月了,你们是死人吗?不会告发?不会报上来?”
祝缨道:“这下好了,还要再招两个司仓佐。”
办完了这一件事,祝缨将小吴留了下来,问道:“你怎么看呀?”
小吴道:“是下官疏忽,下官这就将房舍再盘查一遍!”
“先干正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像什么话?”
“是是。”
“下去吧。”
“是是。”
这时候就要用到顾同了,他不用人叫就挺身而出,跟着小吴出去,将小吴拉到了空值房里道:“你还教过我呢,先将上官在意的事情办好,再小意奉承旁的喜好。老师头一样在意的总不能是几间破屋子租给了谁。你新来,老师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会因为这个怪你?你加紧将该干的大事干好才是正经呢。”
小吴有点害怕地说道:“做个官儿,可真难啊!”
顾同心道:小人得志就是这样了吧?德不配位呀!可恨别人也没有很配就是了!老师可真是太难了。
口上却说:“如今回去,我给你补些算学的课。你那些能写会算,核账的时候就不够使啦。好在粮仓、房舍等等,都是实物,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先检看这些个。”
“好、好,我这就办。那司仓佐?有他们的时候多少能干些事儿,没有,现在就更弄不来了。”
顾同道:“这些话你该自己对老师讲的。老师一向信任你,不信任也不能叫你就接了这个差使。京城离南府多远?你们的告身在京城就准备好了,那是老师早就安排好了的!你想想,这还不是看重你?”
小吴马上就相信了:“对对,咱们这就开始学吧!”
“你先干正事呀。”
“是是。”小吴有点着慌,纸上谈兵的上了战场多半都是这个样子。看再多别人当官,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是会绷不住。
他定了定神,跑去跟祝缨说了自己的难处。祝缨笑道:“这不正好?你手上不是还有四个人么?跟他们说,谁做得好了,你就报上来升谁。”
亲娘!这主意我想得出来!想得出来啊!不就是吊着人吗?小吴大悔,怎么就忘了呢?他赶紧告辞,出去巡查仓房去了。
顾同看他匆忙离开,又看柱子后似有人在偷窥,摇了摇头,进来问祝缨:“老师,那宅子,还修?我舅舅在这里有些日子了,我找人来办这个事儿吧。这回一定不像订家具那样!”
“找祁先生,看看工匠的名簿,这个算公差,在今年的徭役里扣。”
“是。”
祝缨道:“走,咱们再去看看值房等处,既然做了,就一并做完。”
“到饭点儿了。”
“那不正好?看看大家伙儿吃的是什么。”
祝缨身上还是便服,与顾同悄悄地往饭厅里去看了一回。府衙的有大锅饭有小灶,菜色的品相十分的飘忽。同一道炒青菜,知府要吃的时候就绿油油鲜嫩嫩,给衙役的不知怎么的就能绿里发黑。唯一的优点是能糊口。
衙役们也不挑剔,账面上他们每天领一斗几升米的俸,衙门管饭都是后来不知哪一任的好人给的恩惠。有得吃就不错了。虽然厨子偷、采买扣的,倒能吃饱这一餐,为家里省一分粮食。
厨子偷得不算太多,采买上的油水就丰厚一些了。小吴又是一阵慌,这事儿,论理他也得管着的。现在什么都让他一把抓,他焦头烂额的顾不上。
祝缨道:“干你的正事,旁的慢慢来。”
“是。”
她随便出手,便将衙役们的伙食又改善了一些,府衙的开支没有增加、衙役们又得到了实惠。小吴道:“大人忙碌了这许多天,本说好要歇几日的,都怪下官无能,叫大人又操心了。”
“诶?我这不是歇着的吗?”祝缨很奇怪,她好好呆府里都没折腾事儿呢。
顺口吩咐,让项乐先管着这一项,再重找个人来管。然后再去看值房,又下令拨了款,将值房坏掉的桌椅之类换些新的,漏雨的地方限期修补好。吩咐完,她也不跟衙役们一处吃了,她要在这儿,这些人一准儿不能好好地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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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说是“歇几天”,在外人看来,她这个知府还挺忙的。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烧了司户司仓,接下来她要干嘛了?
“三把火?”祝缨笑了,“新官上任,头一年都是一事无成的。”
这天晚上,她在外书房里,顾、祁、吴三人都在,小吴拿外面听来的说法向她汇报。
祁泰惊讶地说:“大人这还算一事无成么?那阿苏县、还有咱们府里这么太平,账目比起别的地方交割已经好太多啦!当年咱们在福禄县,那个账,全靠您把逋租给清了,不然更烂!”
顾同道:“是啊,风气一新!”
“那都是以前种的树,现在结的果。咱们在这儿什么事都还没干呢。”头一年,都是了解情况、收拾手下的。
顾同笑道:“怎么没有呢?修葺房舍的事儿正在找人了,这回一定干好!下面的人都说您真是爱民如子、爱惜手下!老师,如今府内的文吏、衙役,心里都是向着您的。”
祝缨问道:“不过让他们比前吃的好点儿、住得好点儿、发的俸禄多点儿。算起来,能翻个番?”
祁泰道:“这还不够?下官以前在户部的时候,谁能给我翻个番儿,叫我干什么我干什么。”
祝缨道:“要是有人以五倍的利诱惑呢?十倍呢?不给所有人,就选一、二人,收买得动吗?”
三人脸都变色了,祝缨道:“成就好事不容易,坏事,太容易了。”
顾同认真地说:“人都是会有良心的。大多数也都是知道好歹的!有人生事要害人,总有别人会护着好人。”
祁泰和小吴都认真地点头。
祝缨道:“这倒是。唔,王县令来了之后,我会同他一起去河东县看看,祁先生、小吴,你们留下,阿同、项乐你们与我同行。”
“是。”
祝缨道:“小吴,学问不是一天能学会的,但要学。差使也不能耽误了,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懂?”
“是。”
“祁先生我就不多叮嘱了,你只管盘账,越细越好。手下的人,小吴,你帮祁先生看着点儿。”
“是!”小吴答得响亮。
祝缨道:“就这样吧。”
她说“歇几天”,还真就是歇“几天”,王县令一到,她就又忙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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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县令嘴角起了一堆小水泡,赶到府衙的时候是半下午,有点担心这会儿知府是不是清醒的。
以王县令的经验,找官员说事儿,顶好是上午说。中午有些官员就开始喝酒了,下午晕乎乎的,什么正事儿都谈不了——除非是个能吓得人醒酒的上司。
到了驿馆,他先派人投了帖子,送了几个红包出去,派人往府衙里送一份厚礼。他是个老实人,却不是个傻子,上司的礼物那是不能省的。
祝缨正在后衙跟张仙姑说:“我得出巡了。”
张仙姑在心里算了算日子,问道:“出去多久?”
“二十天上下吧。”
“这么久?够到州城打个来回了。”
“嗯,到下面都看看,不看一看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哦,那日子也差不多了。”张仙姑说。
“对。”
“家里你只管放心,有我们呢!”张仙姑打包票,“家里都收拾得差不离啦!过两天我再种盆花来!哎,等你回来,咱家新地窖也能收拾好了,今年橘子又有地方放啦。”
“怎么都跟橘子干上了?”
“橘子好呀。”
“还有更好的呢。”祝缨说。
张仙姑高兴了:“真的?”
“嗯。”
她考虑到了,全府的闲地都种橘子?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她还想弄点别的。不然万一橘子染了病或者突然减产了,岂不要全体受穷?顶好是四个县各有一个除了粮食之外的招牌物产,可以是橘子之类种出来的,也可以是什么手工制品。
每项都以其中一县为主,另外三县有零星的都可以贴着这一个主要的县贩售。哪怕主要的产出受损,还有点别的可以补贴。多会点儿手艺总不是件坏事儿
要是老天爷不给面子,四样全灭,那算她倒霉。
除了南府四县,她也想了一下阿苏县。阿苏县的产出样样产量都不高,山地总是比平地更容易贫穷。她将此事也记在了心里。
她对张仙姑道:“我把老侯留在家里,他是咱家的老人了,都信得过。再把顾同留下来,外面有什么事儿要他办也方便,我嘱咐过他了,有事儿往会馆去找人也使得。顾同的舅舅在那里。”
张仙姑道:“能有什么事儿?天儿又热,我们也懒得出去,多歇些日子,等你回来。”
“好。”
花姐问道:“你如今收的钱可比以前多多了,预备怎么办?我想,咱们在这里也不用它做什么营生,不如,有机会捎到京城,托温大郎或者金大娘子他们再置些地?”
祝缨道:“现在一时也无人北上,先存着吧,留一半儿。”
“咦?”
“不说冷刺史,郑大人家的女公子,怕也到了要用钱的时候了。”郑川都是个小少年了,郑霖比他还大,婚事就在眼前了。想来郑府不至于留她在家养老,明年不办喜事也就是后年了,得给她也攒一份儿礼。
花姐道:“好,我记得了。你上州城的时候也顺捎带置办些。”
“好。”
她们又给祝缨收拾行装,忙到天黑透,才各自安歇。
第二天,王县令收拾得整整齐齐,到了府衙来拜见上司。
祝缨原本是他的后辈同僚,如今变成了上司,他却是所有人里最自然的一个。与祝缨见了礼,祝缨还了半礼,请他坐下。有衙役来奉了茶。
祝缨道:“天气炎热,一路辛苦。”
“大人哪里话?下官拜见大人是应该的。”
祝缨道:“路上可还好?”
“都好,看着路边的庄稼长得还不错。”王县令说,“就是不知道,咱们这个宿麦,怎么个种法?”
祝缨笑道:“你还是不忘这个,我也正要说这件事呢。唔,我与你同去河东县看一看,如何?”
王县令一怔,道:“好。”上司要去你辖区,是不能够拒绝的。因为拒绝也没用。
他说:“下官这就回去准备。”
“不用这么麻烦,咱们一道走就行啦。你拖了许多人来,我还要与他们说话,不如咱们自自在在地走,消消停停地看。”
王县令也不敢反对,只得称是。
祝缨道:“我又不会吃了你。河东、福禄、思城三县相邻,又有河道,往年都是各弄各的,顺便看一看。”
王县令忙说:“大人,那下官那儿您得多看看。”
“好。你休息一天,明天就动身?”
“遵大人令。”
祝缨将府衙内的官吏都如今来,宣布了自己要去河东县的事儿。
王司功道:“大人出巡,不知衙内事务如何办理?如果有紧急事务又当如何?大人要带什么人去?下官等好有所准备。”
祝缨道:“不用太多人,我带项安、项乐、丁贵、小柳四个,再有十个衙役。你们都在府里,邸报与紧急公文让司仓随时发来。不紧急的事务就先放着。诸位各司其职。”
“是。”
祝缨又说:“司户、司仓,房舍修葺等工程,你们留意,我回来是要查的。”
“是。”
分派完,祝缨就骑个马,带着人与王县令一同往河东县去了。
王司功等人出城来送,郭县令听风声也跟了过来。二人言语间满是不舍,郭县令道:“大人一离开,下官心里就没有底了。您只要在府城里,什么也不用做,就坐阵,大家心里也塌实,也觉得有依靠。”
王司功道:“是呀,没有个主官,就没有个主心骨。”
祝缨对郭县令、王司功戏言道:“我呀,当过别人的下属,现在又成了别人的上司,头上也有自己的上司。该知道的都知道。你们松快松快吧。”
郭、王二人连说不敢,听她这话又觉得有点舒服:你倒是什么都知道。一个心里有数的上司,还是有可能好好相处的。郭、王二人也不想真的跟上司撕破了脸对着干,干,也得戳着别人上前当炮灰不是?反正自己能躲还是躲一躲,上司如果差不多,就听他的得了!
二人也笑了。
祝缨与王县令骑马并行,此时还是在南平县,王县令感慨道:“南平县真的好啊!”
“好在哪儿呢?”
“地势也好,地也好。”王县令真诚地说。
“那倒是,位置也好。”祝缨说。
南平县名字带一个“南”字,在南府四县里却是最靠北,它是南府最早的县,南府的名字也是由它而来。其他三个县都是从它往南扩散开来的。它虽然也有山地,平地比其他几个县都多,思城县又比福禄县平地再多一些,也更方便黄十二郎那样的人兼并。
河东县位于二者之间,有山地,比福禄县要好一些。人口上也差不多,总是好地方、富裕的地方人口多,贫瘠的地方人口少。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祝缨问:“你手下有多少隐户,有数没有?”
王县令眨眨眼:“下官能管的,都管着了,管不着的,那就是不知道了。想要括隐,也是难的。大人自己做过县令,呃……下官比不得。”
他说到一半就想起来,祝缨抠隐户的本事是真的厉害。
祝缨一笑:“不急,我也不知道福禄县现在还能有多少隐户,不过算个约数罢了。有,肯定是有的。人家一辈子连县城都不踩进来,何必报这个户口白担徭役?你往这个上头想,就能想出来怎么括出隐户了。”
“嗯嗯。”王县令连连点头,“早些年就该请教大人的,当时总不得机会,不然,我做事也能更顺利些。大人,那宿麦?”
“你钱粮有亏空?”
王县令心头一颤,哭丧着脸道:“谁手上没有呢?下官的前任,到任半年就病死了,下官接手的时候,他都死了半年了,下官再过来,账目一团糟。下官理了这些年,正还着呢。”
祝缨看了看王县令的打扮,这县令一身的衣饰或许土,但不简朴。丝绢衣服、金银玉饰,填亏空的时候,估计也没有很亏待自己。
她看过王县令的履历,也知道他的父祖三代,王县令的祖上有个官儿,所以他是荫职。不过父祖死得早,他又没有什么过硬的靠山,最后就被扔到这里来了。观其历年的考核,都是中等,中中、中下打转,中上都没有。
想来当年鲁刺史对他也不是特别的满意,但是胜在也确实肯干,及格了。
祝缨道:“是啊,当年遇到的亏空可真是太让人头疼了。”
“下官脑子慢,没想到祥瑞呀!再送一次就不值钱了。”王县令很是唏嘘。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祝缨做过县令,说起话来十分合王县令的心意,没到河东县,就把王县令给套了个干干净净。王县令,有本事但不多,胜在心地还算不错。他现在最想的就是种出个宿麦,种好了,能升走!
“烟瘴之地,名不虚传!”王县令说,“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就只好呆在这里了。我好些年没能见到老母妻儿啦!”
他也是自己带了个妾来赴任的,正常人只要不是流放,一般不带正经家眷到这儿来。他很是佩服祝缨居然把爹娘也带了来,言语之中也些不赞同:“有年纪的人,还是得到舒服的地方住着养老才好。”
祝缨笑笑,也不多辩解。
到了河东县,祝缨不住到驿馆,而是说:“我听说,河东有座古庙,里头供奉着的白衣大士十分灵验,借住那里可还方便?”
王县令道:“当然!当然!”
河东县的观音庙比较有名,庙也略大,有不少客房,祝缨就选了两座院子,自住一个,衙役们住另一个。
她先住在这里,与王县令将县城周围看上一看。第二天,再与王县令往附近乡里走一下并。河东县比福禄县面积稍小,祝缨也是走马观花地看。
看不两天,祝缨便说:“大致情形我差不多知道了。突然做了个梦,我想静静地吃几天斋饭。府里事务多,闹得我脑仁儿疼,正好清静清静。”
王县令道:“好好。”
祝缨从这一天起就住在了观音庙的后院里“静修”,衙役们倒不受拘束,偶尔也去河东县闲逛,闲买些东西。丁贵在祝缨的居处照顾起居,一日三餐端进房里,等吃完了再将残肴和碗碟拿出来。一应洗沐等事都是他拿水进去,再拿水出来。
王县令心里挂着事儿,一日去探望一次,总不见祝缨出来。丁贵来传话:“大人要静修,说住几天自去见大人。”
王县令只得再回县衙,河东县城这些日子的治安尤其的好。
他并不知道,祝缨已经不在观音庙内了。当天下午,她就带着项乐、项安、小柳三个人,换了补丁衣服从后面溜出了观音庙。匆匆买了一匹骡子、一辆驴车,赶在关城门之前跑出了河东县城。
出了县城,小柳问道:“大人,咱们往哪里去?天快黑了,得找个宿头。”
祝缨道:“来的时候我见着那边有个野店,先去那里。”
一行人到野店投宿,一间单间给了祝缨,小柳就在祝缨的房里打个地铺,以听使。项乐、项安合住往一间,祝缨道:“不用管我,你自睡去。明早起来收拾好牲口,问店家要些食水,咱们要赶路。”
小柳打好了水站到祝缨房里,见她拔出了佩刀正在挥刀,不由吃了一吓,死死抱住水盆:“大人?”
祝缨快速地收刀:“再不练练手就要生了。”
第二天,一行人拿了点干粮和水,包了点咸菜就上路了。项安三人还担心祝缨受苦,却见她比他们还要自在。祝缨道:“你们不用管我,顾好你们自己就行!记着了,你们俩是我的弟弟妹妹,咱们是同姓,将出五服了,小柳是表弟。咱们是小买卖人,出来看看有无生意可做的。”
项乐道:“空手买卖还有许多人同行,得是收土产或者贩卖完货物回家的才好。”
祝缨道:“我有计较。”
她拿出随身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小纸包,打开纸包,里面密密地有许多绣花针。
项安道:“卖针倒是门好生意。”
他们下了官道,先走小路,祝缨从一个路过的镇子那里弄了个货郎的挑子,又问村里的人收了点乱七八糟的手艺活儿。将挑子往驴车上一塞,项乐和小柳交替赶车,项安骑着骡子跟随。
到下一个镇子,祝缨又从镇上收了点儿当地的小零嘴、手艺活儿,将货郎挑子给塞满了。从镇上的布庄里买了条长布,路边斩了根细竹,在布上写着“铁口直断”,将布挑在竹竿上,一个幌子就制成了!
三人越看越惊奇,心道:大人这么大一个官儿,竟会这些么?
项乐小心地说:“咱们在河东一乡一乡地走么?还像大人在福禄一样?”
祝缨道:“先在河东转转,再悄悄去南平。”
“啊?”
祝缨道:“啊什么啊?摆开仪仗南平县难道会让我从容的看实情吗?怕不都给我安排好了。纵不动他们,我也得自己看过一遍才好心里有数!快点儿!开工了!开工了!我跟家里说一共就出来二十天!咱们得按时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