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啊!”窦大理览卷轻轻地赞叹一声。
各地判完了需要复核的案子都要上报到大理寺,地方上普通人判到流刑正在这个范围之内,祝缨便将赌博案等一并报到了大理寺,等着批复,批准了就接着流放。这类公文的速度比较一般,到了窦大理手上的时候,连同庄家带赌棍们都在南府打完了一百大板了。
一个简单的流刑的复核不需要大理寺卿来做决断,只要下面的人复核一下,最后将一批案子汇总给大理寺卿汇报一下即可。然而即便经过窦大理的“理顿”,大理寺大量的中下层人士仍然惦记着祝缨在时的美好时光,一见是她断的案子先细细读了一遍,都觉得很好,便将这一份特意放到了显眼的地方给窦大理看去。
窦大理看赌博案并不很在意,扫了一眼要放下的时候看到了后半段,便有此议。忽然想起来“祝缨”这个名字是还挺耳熟了,叫住了正在倒茶的老黄:“我记得这位祝知府以前是在大理寺的,是不是原来那个人?”
老黄耳朵一跳,道:“大人要说的是南府的知府,那就是了,是由福禄县的县令升上来的。前番到过京城,是以小人还记得。”
窦大理点点头:“果然是他!是个能人啊!”要是大理寺还能再出一个这样的人就好了。
他一面感慨,一面将这份卷宗批了转交给刑部终审,自己心里十分的满意。
老黄躬着身子,倒退着出去了,心想:也不知道小祝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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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在那儿榨甘蔗呢。
苏鸣鸾所请的奏本朝廷没有不同意的理由,很快就批了下来。皇帝和政事堂都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虽然恨不得一切都听朝廷的、如臂使指,政事堂里的两位却保持了理智。祝缨能看出来的,他们也有所觉,朝廷无法实现对阿苏县的直接有效的统治。如此一来,苏鸣鸾愿意让她的属官领受朝廷的任命,这就是一种进步了。
批复的公文到达南府,还是由祝缨转给苏鸣鸾。王云鹤还承皇帝的意思,给祝缨写了封短信,让她再接再励,好好经营。信的后半段就是王云鹤自己的意思了:好好经营,不可冒进。
祝缨看过了,亲自又去了一趟阿苏县,将任命给了苏鸣鸾。苏鸣鸾依照着山下衙门的建制也重置了自己的属官系统,有副官、有“六部”的官员之类,此外还有一个“守卫”的部分。她自己的护卫则是单列,依旧照山寨的特色,巫师也特别设置了一个部门,而不是像山下的佛道等作为某一个官员的管辖范围的一个小部分。
祝缨带着苏喆回去山寨,亲自颁布了这道公文。山寨上下,凡与苏鸣鸾一致的人都高兴,祝缨也留意到了其中有一部分人是比较沮丧的,想来是受到了排挤人。
苏喆再次见到了母亲,心情很好,高兴地跟母亲说说笑笑,说着山下的见闻。比如“阿翁”有时候会蹲到梅花桩上,有时候又往秋千上晃着。再比如那位花姑姑总是很忙,但是她很喜欢。又比如太翁和太婆两位还会跳舞,与寨子里跳的不太一样。
最后叽叽咯咯地笑着说:“阿翁好好玩,傻乎乎的,不会说话,就跟我坐在一块儿。”
苏鸣鸾大为诧异,以为祝缨绝不会是个沉默的人,怎么会跟个小姑娘闲着没事儿就静坐呢?
既然将女儿托付给人家了,看着女儿比在山寨时开朗了不少,她忍着了没问。
祝缨办了这一件大事回到府城,此时山下秋收已毕正在晾晒粮食的时候,而赋税尚未往征收,她正可腾出手来研究一下甘蔗。
她买的是秋甘蔗,次年收获,再放一放,存放的日期已经比较长了,再晚俩月,今年的新甘蔗都能上市了!白买那么早的陈货了。
仗着已经将事务分派了诸人,她也暂时得了闲,便开始研究制糖的事儿。小地方有点红糖,或者说只要有点糖都是好东西,她是见过京城大世面的,知道糖以洁白纯净为上佳,所以主要的研究方向也是这个。
动手前,她又订了个大大的空白本子,开始记录。以研究宿麦种植的经验来看,这种方法是很有效的,它可以记录下每一个步骤中的问题,让后续可以避开这些错误,又方便分析总结。
订好了本子就是动手了,全套的家什,她先自己动手来了一遍,弄出来的结果让她有点皱眉。好歹是见过更好的东西了,这一套无论是从颜色还是从口感上来说,都不很好。祝缨摸摸鼻子,自己初次动手能有现在的成果还是不错的,比较之前自己吃过见过的,还是差了很多。且还有点黏黏糊糊的。
祝缨蹲在一口大锅边,陷入了沉思。
张仙姑乐得女儿能够休息一阵儿,往年这个时候都是祝缨最忙的时候,现在能够闲下来了瞎捣鼓点儿东西她也高兴。见祝缨蹲着不动了,张仙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道:“这有什么?以前连这样的糖尝都难尝上一口呢!现在闻着都很甜了!我瞧着行。”
祝缨心道:那就卖不上价了!
就这工艺,并不比别处的更好,想要多赚钱就得广种,但那是不可以的!耕地得留给庄稼,首先要保证粮食的产出。此外再种甘蔗,再加工,就有点难。
她对这东西也有一点想法,嚼甘蔗就不如喝柘浆的味更重一点,柘浆又不如糖,反正就是越干的越甜。而据她吃过的感觉来看,越洁白的越甜。反正,从外观上看,她已确定了自己检测的标准:白、干。现在弄出来的这个,两样都还差点儿,还得找工匠来问问,学东西她挺快的,有些经验之类还得问工匠。
她说:“这点儿你们分了吃吧,不爱吃就分给旁人,别白放坏了。”就是这样的糖,她小时候想吃也不容易吃得上,南府的穷人也不少,分就分了吧。
得再买点甘蔗了。
祝缨将一块碎糖放到了碗里,慢慢地看着。张仙姑见女儿这样,又觉得她还不如去处理公务呢。
项安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封信:“大人,有信。”
张仙姑忙把碗收了:“你去干正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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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擦擦手,从厨房走了出来,顺手捞过项安手里的信问道:“这时节有人寄信来?”
这是不太对的,如果是京城的谁,是会特别的派人来送信或者是借着公文夹带过来,这些来路都是明确的,项安不至于这样讲,直接报名字就行。而冷云在州城,离府城比较近,也会直接报自己的来路。
等拆开了信一看,才知道这是谁。
祝缨后来返京又再次南下,曾与前丞相陈峦同行过一段时间。在京城的时候陈峦也给了她不少的指点,为她引荐了不少“同乡”以及陈峦的一些故旧。后来祝缨往南府之外设同乡会馆,出了本州之后第一站也是以陈峦之故旧、同乡,以及郑府家的关系为落脚点的。这些人都多少给了她一点帮助,至少没给她的同乡会馆使绊子。
今天这一封信是一位同乡陈知府,陈知府与陈峦同姓却不是同族,但因是同乡,于是外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家人。不过祝缨这样的“乡亲”却知道,她们本地的陈姓还会三支呢,各有各的族谱和叙辈份的排序。
陈知府这些年与祝缨保持着一种偶尔通信的关系,这在大家都背井离乡隔着几百里的距离的情况下就算是亲近了。他也给了祝缨的同乡会馆一定的照顾,祝缨也通过同乡会馆送他些橘子、山货之类,他也会有些回礼。
以前是祝缨要借他的势,这封信是陈知府想请祝缨帮个忙。
陈知府的信里先是夸赞了祝缨之“年少有为”,年少有为的功绩主要是两点,一个是抚远夷,一个就是劝课农桑。劝课农桑里宿麦又是一个突出的点,陈知府也想试种宿麦,这是来向祝缨取经,请求帮助的。
诚然!祝缨是头一个大张旗鼓说南方可以种宿麦的,她聪明,别人也不太笨。祝缨勉强说是自己首创,别人看着她干了,心思也活络了起来。陈知府就是其中之一,一想自己的地方比南府、比福禄县还要靠北一点,岂不是更容易种宿麦?又通过一点消息渠道知道,户部正在推进这个,祝缨似乎还是因为这个跨过了一道最难跨的坎儿,得到了绯衣。
陈知府也想干!一则有利于百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二则于自己之政绩、升迁也有极大的助力,三则既然朝廷、陛下重视,也可讨一下上头的欢心。陈相休致,大家在朝廷最顶尖那一团里没了自己人,还是得努力拍别人的马屁的。
陈知府与陈萌也算熟人,陈萌在更北的地方,所以陈知府如果想要比较多的麦种,不必干等着户部冼敬那里的分派,也不必自掏腰包,更不用等着祝缨这儿“越种越多”分他一点,跟陈萌勾兑一点也是可以的。
唯种植一项,南北地气不同,陈知府也考虑到了,北方的种植经验或许有不适合南方之处,南府在南方,虽然也隔了几百里,到底更近一点。
陈知府便讨要人情来了。想问祝缨要个种植的法子,能有经验丰富的老农就更好了,如果再有个几百石的“南方种出来的”麦种那是最佳。不过陈知府也没有白要祝缨的东西,还好心提醒了祝缨一下,种子也是会退化的,最好注意一下选种。
祝缨捏着信回到了前面书房,将信细细读了一遍。陈知府与她无怨无仇的,她也比较希望能够推广宿麦的,又想到了冼敬,她更加愿意帮陈知府这个忙。不过陈知府的要求,她还得仔细想一下。
她先不急着回信,而是对项安说:“你师姐还好吗?”
项安心里震了一下,道:“师姐,小病了一下。”
祝缨点点头,项安身上有股药味儿,项乐好好的,家里人都好好的,能让项安照顾而染上药味的人在南府屈指可数,除非还有她不知道的人,否则答案就写在项安身上了。
祝缨道:“要是还不见好,可以跟大姐说一声。”
项安道:“是。”
祝缨又研究那个信,无论是选农夫还是麦种,她这儿都能够提供,但是都得精挑细选才行。农夫不能性格张狂,陈知府那儿也要优待这些农夫。她斟酌着措词,写了一封含蓄的信,然后叫来顾同。
顾同彼时正在跟彭司士那儿学着核工程,被叫过来的时候脑子还有点懵,祝缨问他:“家里的地是不是已经稻麦两季了?”
他说:“麦子还没到种的时候呢。”
说完又改了口:“是,都种上了,肥跟得上,收成还是不错的。”
祝缨又问他:“谁是好把式?找两个合适的,我要用。”
顾同道:“有的!有的!是要在府城种吗?”
“是府城,不过不是南府。”
祝缨算了一下这笔麦种的数目,觉得问题不大。两个知府私下的勾兑,问题可大可小,稍稍给点麦种应该没有问题。她让顾同回家选两个愿意出趟远差的农夫,再从衙门里挑几个白直,都由丁贵带队,给陈知府送过去。再将自己的种麦心得给陈知府誉抄一份——这个活还是顾同的。
吩咐完毕,下边县里征税的活也进入了尾声,干得快的比如关、莫二人,都提前派人过来知会一声:过两天要带着今年的税赋到府城来了,准备好仓库。
祝缨只好将蔗糖的事儿暂往一边儿放一放,再过问下一这个事儿。此事也关系到府衙接下来一年过得是丰是歉,祁泰、小吴都非常的关心,章司马也早早要了一份府衙与下面各县之间的分配比例表,将这项工作也记在了自己的本本上。
今天的收成不错,府衙所管之粮仓业已准备完毕,南平县因为近,是最选开始向府衙输粮的,颗粒也饱满。莫、关等人也陆续到来,王县令到得最晚,数目还是整齐的。
众人先在府衙碰个头,将今年主要的任务总结了个清楚,这次去州府缴粮是由祝缨名正言顺地带队,四个人都非常的放心!往年她只是个县令的时候就很不好惹了,这次输粮一定是非常顺利的!
他们猜测得很对,祝缨这次输粮也是比较顺利的,缴完了粮,他们没有马上离开,还是去刺史府拜见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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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没那么炎热了,冷云身上的衣服穿得整齐了不少,见到祝缨说:“来得正好!”
祝缨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要来缴粮兼回些事儿的,可不是正好的时候么?”
“我不是说那个!你快来看看这两个活宝吧。”
祝缨奇道:“什么?”
冷云头疼地说:“正是要紧的时候呢,他们两个倒闹起来了!”他指幕僚中的另一位王先生,让王先生代为解说。平素,冷云身边该是薛、董二位不离左右的,没有这个也有那个,今天两个都不在。
王先生也苦着脸,说:“二位先生为着钱粮谁管的事儿争执了起来。钱粮上的事儿本该是董先生管的,他老人家是账目上的行家。刑名上的事儿是薛先生管的,他于捕盗断案也是精通的。近来薛先生连钱粮上也颇上心了,我们想,董先生年高,许是两位先生自有默契。哪知……”
此事祝缨已有觉察,薛先生对宿麦是过于上心了。想必也是因为董先生得了官身而薛先生未得罢了。
祝缨道:“大人没与二人好好开解开解?”
冷云双手一摊:“有什么好开解的?倒是怨起我来了?!不就是那点子事么?你说,怎么办好?”
祝缨道:“这是大人身边的事儿,自然也只有大人才能决断。您拿出主意来才好。”她打定主意不管这个事儿。刑名上的事儿本是薛先生的长项,但是黄十二的案子被董先生赶上了,又因此很幸运地有了官身,这找谁说理去?两人当时就排了那个班不是?
冷云道:“现在不管不行了,粮税征完,别驾送粮上京。接下来就是种宿麦了!他两个要闹起来,那可不成!”虽然钱粮是董先生管的,薛先生要撂了挑子,他也难受。
祝缨双手一摊:“大人身边的人,不该让别人来管。大人何妨亲自与他谈上一谈?”
“谈什么?唉,实在不行,只好打发他回京城啦!”
“咝——”
“是吧?”冷云一脸的生无可恋,“他可真够能闹腾的。”
祝缨愈发不想掺和这事儿了,她说:“那是不得已的办法,能说通还是说一说吧。”董先生是个官身,且都六十多了,薛先生才四十来岁,就按年龄算吧,还是薛先生能干得久一点。但是如果薛先生太冒进,对官位过于执着,恐怕不能专心为冷云办事,如何取舍不是她能代冷云决定的,还得冷云自己斟酌。冷云身边这些人,都是冷侯给配的,她又不知这些人的底细,这些人又与她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瞎说什么?
“都是为您效力、以您为准。”祝缨说。她一丁点儿的锅也不想背。
冷云想了一下,道:“好吧,我自己想。”
祝缨道:“若是大人调和不了,想打发了谁,也请客客气气的,不要结怨才好。”
冷云一撇嘴:“怕他怎地?”
祝缨不吱声了。
冷云还又不放过她,说:“接下来就是宿麦了吧?”
祝缨道:“是。”将南府微调过的计划又向冷云汇报了一变,冷云记不得具体的细节,说:“好像与你上回说的不太一样。”
祝缨道:“是。下官到南府这些时日,又有了一点变动,变化不大。照此看来,福禄县、思城县之全境,南平县、河东县之大半,今年可以了。”
冷云好奇地问:“怎么突然这么快了?”
还不是你们催的?!祝缨道:“思城县去年办了黄十二,许多事情都好办了。”黄家兼并来的土地虽然分配了,却是连成一片的,比较好管理。再来水利设施之类没了黄十二这个阻碍,也可以统筹全局了。
郭县令不知为何比之前更配合了,王县令也颇有干劲。
冷云道:“我恨不得还能再办几个这样的!这样人人有功拿,也不至于这么啰嗦了。”
祝缨陪着感慨了一回:“是啊……”除豪强、括稳田,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是难的。既容易被利用,又容易被蒙骗,还容易被告发。
与冷云一番对话之后,祝缨便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借口要回去布置宿麦种植的事宜,飞快地带着几个县令跑回了南府,连例行的在州城采购都压缩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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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南府之后,祝缨便给四个县令下了死命令,休息几天,赶紧准备宿麦!必须得干好!
她自己就与花姐、张仙姑准备往京城送的礼物,时候不早了,拖着许多的货物抵达京城必要到十二月了。今年她是知府了,往各处送的礼物得加厚一点儿,此外又有她提前为郑霖婚礼准备的东西,虽然不知道这姑娘订亲了没有、跟谁结婚、什么时候出嫁,先准备着总没错的。今年不嫁就明年,继续给她攒着
她又忙着写信,保持好了与京城的关系与在南府做出政绩同样的重要。今年她又特别给陈峦那里也写一封信,预备让人路过的时候拐个弯儿再给他多送一分礼物——现在终于有更多的钱和人手了。
其中,给赵苏的信里特别多写了一点对家事的嘱托。她让赵苏将那一份给郑霖准备的东西存放好,什么时候听说郑霖要订婚或者结婚了,什么时候酌情给送过去。又写了一些其他的嘱咐,也没忘了一些“贫贱之交”,让赵苏掐着点儿过年的时候给曹昌等人也分发些物品之类。
这一年要写的信尤其的多,祝缨足写了一整天才写完。派了小黄小柳两个带队押送,又许小吴等人捎带物品回去。
她掐好了日子,比各地往朝廷输送粮草的队伍稍晚动身,挨着个尾巴,既能蹭一下大队的人多势重安全,又不至于与朝廷官队抢道。
才送走这队伍,郭县令又来求见。
此时宿麦尚未播种,连工程都只是将将开工,祝缨道:“有什么事么?”
郭县令陪笑道:“想向大人借个人。”
祝缨道:“什么人?”
郭县令道:“就是,府衙里那个江娘子。”
“诶?”
郭县令道:“却才下面报案,出了个人命。死的是个女子,还是新婚,婆家娘家各执一词闹得不可开交。南平县并无女子为仵作的,往常都是寻个接生婆之类,下官见大人这里人员齐备,回去一想,有个女仵作确实更方便些,一年也花不了几个钱、几斗米。这一行本来没什么女人干的,现找是来不及了,故请大人行个方便。”
祝缨道:“原来如此,这便不难,哎,你预备找女仵作了?”
“唉,就是找不着。”
“唔,你找俩机灵的,跟着小江学吧。这事儿我做主了。”
郭县令道:“那可太好啦!多谢大人!那现在这个……”
“牛金,把小江请来。”
牛金答应一声,他已摸着了门儿,祝缨口中的“小江”是江娘子,别人口里的“小江”是江舟。他跑到停尸房那儿,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江娘子,大人有请。”
小江出来,问道:“什么事?”
牛金道:“有个案子。”
“稍等。”
她自搬出府衙之后闲言碎语少了很多,与之相应的,因为仵作这个职业,躲着她的人又多了不少。她平常连江舟也不让多到她这儿来,听到招呼锁好了门才跟着牛金到了签押房。
郭县令见到她来,有点惋惜:倒是个佳人,可惜了。
祝缨已对小江简要说了情况,让她跟郭县令走一趟:“带上江舟吧。哎,郭县令,县衙有女监?能腾得出手就派两个跟着她去,从现在开始学。小江,教不教?”
小江微笑道:“只要她们敢学。”
郭县令道:“这回是来不及了的,人已经死了,再耽误怕尸身**。”
小江敛容道:“那就走吧。”
“这、这,不用收拾么?”
“大人去点人马,我去收拾家什,叫上小舟就能走。”
祝缨道:“去支领车马。”
“是。”
小江等人走后,祝缨又问项乐:“你师姐怎么样了?”这几天项安虽得了她的允许,但总是不在身边。项安与项乐一样,都是很安静守时的人,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时候是不会缺勤她身边的护卫差使的。
项乐道:“请大娘看了一回,说是以前底子有点儿亏了,师傅又死了,她累的。人是一口气儿撑着,等安顿下来一口气松了就病了。大娘好心,又给了好些好药。这两天已好了一些了。”
祝缨道:“那就好,让项安也别累着了。”
“是。”
项乐心里感动,口上却不表白多言,只紧跟着祝缨,看她又去榨甘蔗汁,也去帮着使力。
花姐因祝缨到厨房忙,林寡妇向她说:“男人家不合进灶间。”便也走到厨房,看祝缨又在瞎忙。她对林寡妇说:“进就进了,你瞧巧儿,他爹还天天在灶间打转呢。”
祝缨道:“那是。”她捏着笔,将自己试做糖的步骤都记下来,一边写一边问花姐:“你有本子不?”
“什么?”
“一些验方呀!既然博士他们的道理不通,你这试过有效的方子不记下来推广吗?”祝缨很奇怪地问。她自福禄县种麦起就是这么个法子,如今制糖虽不必非得自己弄出法子来,但也打算自己先动手做过知道是怎么个意思之后,再寻制糖的工匠来改良工艺,这个也是要记录的。
都是类似的事,花姐之医术为何不能记载?
她对灶间门口招招手:“干嘛呢?要看就进来大大方方地看。”
苏喆和两个小姑娘从门边跳进了门框:“阿翁!你干嘛呢?”
“做糖。”
“上次那个?有点甜,又不太甜。”苏喆虽然是山寨里的姑娘,却能比山下的贫民吃得更好,更好的糖霜她也吃过。
祝缨道:“等着,我一定做出更好的。大姐,你想想?”
花姐道:“我也记过些笔记,要流传出去还嫌早吧?”
“管它呢!先记着,记清楚些,总比叫人胡说八道说你不疼好吧?你记,只要应验了的,我给它结集成册。笑话了,狗屁不通的歪诗文章都敢刊刻送人,救命的医术为何不能刊刻出来?这是功德。”祝缨理所当然地说。
说着,她又想起了小江:“诶?小江单验女尸也可记一下。”
她舀出一碗柘浆给了苏喆:“呐,这个好喝。”顺手给两个小丫环也各分了一碗。
花姐道:“那行,我回去整理一下笔记。唉,还道医学博士能给我多些指点的。”
“应该也有,”祝缨中肯地说,“他们学医多年,有些道理还是精通的,你自己斟酌取舍呗。”
两人一边弄一边说,祝缨尝试了过滤,却感觉用滤酒的方法滤柘浆不太行。最后说:“罢了,还是悬赏吧!”
花姐笑道:“不弄了?”
祝缨道:“家什先留着,以后自家榨柘浆喝也很好呢!我又不是卖糖的,不干了!再写两个匾吧,赏金就有了。”
花姐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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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出去就悬赏,一是找工匠,二是让工匠尝试制出更好的糖来。新甘蔗快上市,这个时候是最便宜的,此时不试验更待何时?
悬赏完了,又让顾同拿着她订的本子,跟着制糖匠记录。顾同仔细研究了一下她那个本子上的条目,回去便抄了个纸条,将这个法子给记了下来。
另一边,丁贵也从陈知府处回来了,陈知府除了一封感谢的信,又让丁贵捎带了不少当地的特产。祝缨对丁贵道:“拿到后面去给大姐收一下吧。陈大人还说了什么不曾?”
丁贵道:“一直说谢……”
咚咚咚!
丁贵住了口,扭头往外看了一眼。这一眼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因为响的是衙门外的鼓!有人击鼓鸣冤了!
这不太对,一般百姓是不太会告状的。告状的情况多出现在官员新到任的时候,百姓对新官有点期望,这才会多告一点。其他的时候,告状要耗费大量的精力,不划算,能忍就忍了。
如今南府应该已过了这样的时期了,能有什么案子?还是底下各县有什么冤假错案?
丁贵道:“陈大人一直道谢,又说,大人要有用得着的地方,也只管再找他。大人,我出去看看那边。”
祝缨点头,他跑了出去,过了一阵儿回来,脸上的神色很奇怪,道:“大人,是有人喊冤……在门外一直叫着章司马给他做主,章司马已经出去看了。”
“是穷人吗?”
丁贵忍笑道:“是。”
祝缨道:“那就先交给章司马吧,先不要问,不要管,你去悄悄听一听。”
丁贵道:“原告已叫出缘由来了。”
“哦?”
“说是他家房子叫邻居一个富户给强拆了。这事儿有点儿奇怪,富户家的女儿被狐狸精迷惑了,富户家要抓狐狸精,狐狸精跑了,说是跑到了他们家。可他们家没有狐狸精呀!富户不信,要强行闯入……”
祝缨道:“有意思了。什么地方的人?”
“就是南平县的。”
“你再去听听。”
“是。”
丁贵悄悄溜到了外面,他将帽子一摘,混进人群里看章司马。
章司马表情凝重,拿着状子简直想打原告了!子不语怪乱力神,对,如果你扎小人,那是巫蛊,律法可能杀你全家。民间故事里,青天贤相可能做个梦就有苦主、神灵托梦提示线索,醒来就把案给破了。对,从皇帝到奴隶,拜个神、求个佛的是常有的,皇帝出生还有异兆呢!官员还舍房子当寺庙呢!但是,如果一个官员断案时说:这是有狐狸精闹的。一旦被翻出来,他这官儿也就做到头了。
章司马道:“先将被告押来!”
原告被告都是南平县的,章司马命人把郭县令也给唤来。去的人回来说:“大人,郭县令也在查案呢,还是人命官司。”
人命关天不是虚言,章司马只得自己下令把被告也给唤来。原告被告都居住在乡下,今天是带不来了,章司马得了个缓冲的时间。
第二天,府衙官吏例行晨会结束有两个人都没有马上离开,都等着同祝缨说话。一个是小江,她要汇报一下验尸的结果。一个是章司马,他想跟祝缨先打个招呼。
章司马先进的签押房,将昨日的事情一说,又说:“原告不识字,尚无状纸,着司法佐为他写一个现补。已派人去传被告了。”
祝缨道:“司马去查就是。”
章司马有心辩白一下自己现在必是秉公办案,不是偏袒穷人,又觉得说出来没意思,含了一口黄连出去了。
然后是小江进来,对祝缨道:“大人,我回来了。”
“怎么样?”
“是自杀。也……不像是有人逼她的。”
“咦?”
小江犹豫了一下,说:“我,看得出来。娘家婆家虽然闹,提到死者的时候口气都还算礼貌。新郎眼神也还端正。私下打听了一下,也没听说婆家不好。”
“知道了。你辛苦了,休息一下吧。带几个徒弟,然后你就轻松啦。”
小江也一笑。祝缨问道:“你有笔记本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