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案子一结,一场大热闹就此落幕,于官府,接下来就剩写公文、记宗卷之类的活计了,于府城百姓,就是又有了小半月的密集谈资,以及日后闲谈时偶然提起的话题。
府城的士绅们见状也不再闹了,回家该会友的会友,该访亲的访亲,该打理家产的打理家产。南平县的宿麦不是祝缨直接管的,郭县令的手法也跟祝缨差不太多,他也是先寻了些富户,让他们先种来看看。
章司马没出丑,荆纲回来也没能翻天,大家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去,头一年种宿麦,田间管理还是要多留心的,他们不时就叫来管事询问,有时还要亲自到田边看两眼。再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准备送礼了。
一时之间,府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情状,看不出来曾经有人围过府衙了。
祝缨这会儿也挺忙的。
结案当天,她一回家就被家里的女人们给围住了,张仙姑问:“怎么样?怎么样?听说‘狐仙’是人假扮的?”
祝缨道:“嗯,是个男的。”
张仙姑啐了一口:“呸!真不是个好东西!”她看苏喆在旁,不再追问男女之事,什么时候小孩儿不在什么时候再问。
苏喆听说是人假扮的就不感兴趣了,嘟着嘴跑去荡秋千了,她现在又喜欢上了这个游戏。
祝缨也不禁止她,但是让女仆看好了,别让她出了危险。苏喆道:“我就玩一会儿。”
祝缨道:“多玩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子功课做完了就行,照苏喆的进度,怎么也得到明年才开始正经读书。
她换了衣服,让项乐去给梅校尉投个帖子,过两天要去兵营里拜会一下梅校尉。梅校尉与福禄县的丁校尉一样,都是在城里也有个不错的宅子,平常却又是住在兵营里的。梅校尉手下兵多,同时也看管着南府最大的流人营。
那个地方几乎成了一座大镇子,离兵营不远还有草料场、粮库之类,他们无论是粮饷还是升迁等等,跟地方上都走的都不是同一条路子,不过在一些事务上有交集。比如流人营。
这里的人犯在满了一定年限之后是可以就地转入当地户籍的。自祝缨到来,还没有接受到大批量这样的人群来充实南府的户口。祝缨手里也有一份名册,她到了之后就抽空研究了一下。现在她想跟梅校尉那儿提几个还没转入户籍的匠人来用。
项乐回来之后,带来了梅校尉的话:“随时恭候大驾。”祝缨决定第二天就过去。
当天晚上,祝缨再次筛选了名单,又叫来小吴:“准备些屋子。”
小吴忙问:“大人要什么样的?什么人来住?小人好有准备。”
祝缨道:“不难,以前也做熟了的,流人营的匠人。”
小吴道:“好嘞!大人放心,都包在我身上。”
祝缨道:“看守也要准备好。”
“是。明天用不用再套几辆车?大人要用的人怕是得有点儿手艺,说不定跟当年那些石匠似的,还有惯用的家什。连伙食我也准备好了,大人就放心吧。照葫芦画瓢,小人还是会的。”
祝缨笑骂:“想准备就准备。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小吴笑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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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吴套好了几辆车,跟着祝缨往梅校尉那里去了。祝缨看了一眼车辙,问道:“你带东西了?”
小吴道:“车都带了,不捎点儿东西多不好呀?一点儿酒食,也不多。”
祝缨满意地点头:“走吧。”
“哎~”
一行人不多会儿便到了兵营,梅校尉全营都从祝缨这儿领了好处,听说她来,都打起精神来,梅校尉笑着出来迎接:“祝大人,好久不见。”祝缨的品级比他高,他也不敢托大。
祝缨道:“叨扰了。”
“哪里哪里,请!”
“小吴。”
小吴很自觉地与梅校尉手下的人办交割,笑着说:“大人命准备了些酒食。”
梅校尉又客气一回,祝缨道:“做客哪有空手的道理?”
梅校尉道:“这话说得下官就不好意思啦,下官见大人,也常空手的。”
祝缨道:“那你这回补给我点儿什么?”
“大人想要什么?”
祝缨道:“慢慢聊?”
“行!来啊!”
梅校尉给祝缨安排了个列队,请祝缨登上了他的“点将台”。这台子是许多兵营里会有的,就是一大片空地的一侧垒个高出地面的大平台,站在上面可以清楚地看着底下士兵列队、操练、布阵等等,教习的时候教头在台子上演示,下面的士兵也看得更清楚。
“点将台”是个惯用的称呼,在这里名不副实。因为营里最大的官儿就是梅校尉,现在是正六品,只要上了从五,就能被称为“将军”了,可惜这一道坎儿就像文官的坐六望五一样,也是卡住许多人一辈子的难关。这营里没将军,点不着。
祝缨饶有兴趣地与梅校尉并列站在台子上,看着一个小校拿着旗子在那儿舞,底下士兵排好队,大喊一声。旗子连舞,有一个小校从中间跑了出来,到了点将台下,抱拳道:“校尉,列队已毕。”
梅校尉开始训话:“今天祝大人到来,都打起精神来!”
底下士兵齐齐一声,这众多男子低沉的声音一起,字音都显得模糊了,像是“是”又像是“好”还像是“嗷”。
祝缨估摸着自己嚎不了那么大声,只举起袖子来舞了两下,然后揖了一揖。接着对梅校尉道:“校尉太客气啦。”
“哪里哪里,大人请上座。哎,你们开始吧!”
小校又换了两柄长长的三角旗,一直竖、一横放,士兵们马上跑动了起来。梅校尉道:“这是一字长蛇阵。”
然后旗子变幻,两旗交叉,梅校尉道:“呐,这是八卦阵。”
接着再变,祝缨看他们演了八种军阵,算是开了眼了。她以前跟禁军打交道不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不由问道:“禁军也是这样的吗?”
梅校尉道:“这个末将就不太知晓了,大人没见过?”
“净在门口跟他们看腰牌了。”
两人都笑了。
祝缨又问:“这样见天操练,他们吃喝跟得上么?”
梅校尉道:“能吃饱,吃饱了就得练,可不敢再……”他压低了声音对祝缨说,“等会儿再说。”
等士卒列完了阵,梅校尉又与祝缨乘马从军阵中过,祝缨一直留意观察。到最后结束,二人重回点将台,梅校尉宣布操练结束,再请祝缨到他的“大帐”里去叙话。
梅校尉的“大帐”不是真的帐篷,也是一个代称,他住着营地里最好的一处房子。两人到了“大帐”分宾主坐下,热茶奉上来,这才是开始正经的“会晤”了。
祝缨此来是有几件事儿,一是看看兵营,好歹有个数。二是跟梅校尉商议一下流人营的事。她之前看过了,这个流人营里工匠也有一些,匪类也有一类,更要命的是,还有一些是流放的官员之类,官员们心存希望的,有些就不太愿意将户籍落在这儿,还想等着遇赦还乡或者重新起复。官员犯错,五花八门,万一遇到个比如龚案的官员,现在就不适合再给他拖到府衙优待。
具体的细节,还得祝缨跟梅校尉商议。
南府如今她也算能掌握了,接下来她想接触利基族,府城里也有少量的利基族的人,但是都是比较自发的行为,并不像阿苏洞主那样把妹子嫁到山下来。比较起来,阿苏家算比较倾向于同朝廷接触的,利基族比他们要更强硬一点。
如果要接触,祝缨认为背后还是得有点倚仗的。这个倚仗就是梅校尉。祝缨也不打算“开边衅”,她研究过了上次“火烧群獠”事件,之前的知府甚至能够召来几十上百号人一把火烧了,可见这事儿也不是不能成的。军事的威慑是其一,山下的物产是其二。利基族现在应该也是有与当年相似的交换需求,同时应该也是忌惮朝廷武力,也不敢或者说没本事开战。所以祝缨觉得缓和关系的希望很大。
前面几件事都好商量,梅校尉道:“流人营那儿,大人看好了,想要谁就提谁!不过,末将也有一事相求。”
祝缨问:“何事?”
梅校尉道:“我这儿有一个文书,干了许多年了,字又好、文又好的,只可惜当年犯了点儿事,发配到了这里来。走的时候家里老娘已经很大年纪了,前阵儿听说老娘没了,想回去。还劳请开张路引。”
祝缨道:“到南府多少年了?”
“总有个五、六年了吧,哦,我想想,七年前。”
祝缨道:“人还在校尉面前吗?可否请来一见?”如果是官员犯罪到判流放,估计她在大理寺的时候应该听说过。
梅校尉道:“当然可以!他呀,说是替人顶缸,一些账目上的事儿,又有一些官司。”
人叫过来一看,祝缨叫出了他的名字:“陆美?”
梅校尉道:“认得?”
陆美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但是南府条件艰苦,他早生华发,他知道祝缨到了这里,没想到祝缨竟然还记得他!苦笑一声:“祝大人,不想在这里还能再见到大人。”
陆美这人,那倒是个年轻有为的年轻人,出身贫寒,倒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冒的头。发达之后也没有抛弃发妻,对父母也是孝顺,看起来是毫无缺点的。但是有一个大大的问题——没后台。人入官场想要往上走,多少得跟上官有点儿干系。要么是得到上司的赏识,要么是得到上司的女儿,要么是……得替上司干些见不得光的事儿。祝缨自己,除了没娶上司的女儿,另外两条也都干“得”了。
即便如此,祝缨都算幸运的,因为她一开始就是郑熹给带进京城的,郑熹也拿她当“自己人”。最惨的是一些个恶事也干了,罪也扛了,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头。
陆美就是这样的人。
当年他是左丞审的,左丞人老成精,看出来他是个什么路子。却又拿他没办法,他就是不肯将上司给招出来。上头催得紧,郑熹又有示意,这事儿最后还是陆美给扛了。当时祝缨管着大理寺大小事务,期间也看过两眼。所以知道。
祝缨道:“原来是你?户籍在南府么?”
陆美摇了摇头,祝缨道:“还想着回去?”
陆美笑笑,他对上司抱的希望也不太大,这么多年也没喊他回去。不过皇帝这都干了三十多年了,他在等大赦。这个话不敢说出来,只有沉默。
祝缨道:“倒不是不行。校尉,让他到我那儿领条子吧。”
梅校尉大喜:“那就多谢啦。”
祝缨道:“现在就收拾行装吧,探亲么,越早走越好,再晚一些时候,往北走路上风雪会越来越多。”
梅校尉道:“还是祝大人周到,就这么办。陆先生,你将手上的文书先移给别人。”
祝缨道:“回家去办完事就回。”
陆美道:“祝大人都认出我来了,哪里还有躲藏的地方?去去就回。”长揖到地,转回去收拾了。
祝缨再与梅校尉商议别的事情,梅校尉就答应的十分痛快。流人营的事儿,祝缨要怎么挑人使都行。他也有一个心眼儿,听说祝缨把福禄县的流人营和兵营都能弄得不错,南府流人营这么多年了,也是越来越脏乱差的。
他平素也从流人营赚好处,有人,就有油水,什么押去出工做苦力、工钱自己揣腰包之类,他都干。时日久了,有些不灵便,祝缨想管,梅校尉甚至想交给她收拾一下。以他这些日子与祝缨的接触,应该不至于不给他一点好处的。大不了大家一起分账嘛!
祝缨道:“咱们还是商量着来吧。”她现在比较希望梅校尉能够提供一些比较“老实”的人,最好是性情还可以的。梅校尉道:“这倒不难。”
两人很快敲定了人选,制糖的工匠以前还有两个,三年一到,人就跑去州城了。这儿产甘蔗,制糖的作坊也多,比较容易能够找到生计。
祝缨只薅到了些石匠、木匠、铁匠之类。
最后说到了利基族的时候,梅校尉头摇得像拨浪鼓:“大人!万不可兴此心!大人难道不知道?以前那个知府,就是因为他,闹得兵连祸结的!害!有仗打就有功劳拿是真的,那也得能活到最后不是?我们赴任前,别的不讲,第一件事就要告诫我们不许再兴事!要不这儿怎么只有这几个人,我还只是个校尉呢?我天天带着这群人操练,就是叫他们没力气出去惹事。”
因为那一件事,朝廷的宗旨就是,镇得住“群獠”就行,但是不寻求一次性的大规模的剿灭或者猎取山民下山种地。
祝缨道:“不是要打什么,我是想,福禄县那儿开了榷场,一个哪儿够呢?可有钱财就会有纠纷,万一有点儿打架斗殴的事儿,到时候还请校尉给看着些。”
梅校尉道:“我只管镇守的事情!”
“我只管地方上百姓富足的事情。”
梅校尉道:“那行。”
祝缨道:“那就先这样?”
“好。”
梅校尉要留祝缨吃饭,祝缨笑道:“不了不了,我才带了多少东西过来?咱们这些人把带来的东西吃完了再走么?”
她去了流人营,将几个工匠薅过来往车里一塞,走了。
她前脚走,梅校尉后脚就对一个心腹小兵说:“你留意着些进山那边的路,有异动就来报我。”
祝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梅校尉给防范上了,她现在手上有空屋,将匠人往那里一放,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趁着现在,将识字碑的事儿再推进一步,连河东县也要加快一些。再有是农具,许多贫农连农具都不能自备。
祝缨不打算白给,府衙出钱出工匠打造农具,贫农以赊账的方式租用,等到收获的时候,连收税一块儿收租金。连租三年之后,再交少量的尾款,这份农具就是租用者的了。对每户可以租用的数量进行限制,多租的就累进增加租金。
祝缨叫来项安、项乐,跟他们商量一下定价,以及是否可行。
项安问道:“连租三年?”
顾同站在一边,原本他也是想问的,有人问了,他就跟着听。祝缨道:“时间拖得长一点,才能防止有人从弄鬼。你想,我要是弄些个贫户的身份虚报个百八十户的人,一年就将这些东西领光了,接下来呢?他再高价租卖?我给他们白供本金呢?”
官府惠民的时候,总要防着太多的聪明人钻空子。
她前两年想低息或者无息放贷给贫户过难关,后来没干,一是手头钱确实不太多,二也是想到这方面的问题。她干事,第一想的是:如果是我,怎么钻空子?其次才是设法堵窟窿,最后才是施行。所以她颁布的办法,一直以来都比较好用。
执行是最艰难的。又得用着这些大户,又得防着他们弄鬼,对一些胥吏、里正、族老之类的人物,也是样。拖长时间,加大想要偷机取巧的人的成本,磨掉大部分人的念头,这件事儿差不多就算成了一半儿了。
顾同和项家兄妹都不说话了,顾同是想到了自家祖父跟当年的关丞瓜分驻军屯田的事儿了。项家兄妹是商人,一经祝缨提醒,就想到了套取低息贷款的法子。要是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也不能保证自己家会忍得住不干。
祝缨道:“好了,先这样吧。哎,还没有制糖的匠人来吗?”
项安道:“不如让各地会馆留意一下?”
“这主意不错。”祝缨说。
顾同跑去跟他舅舅讲,回来的时候在府门口遇到一个被衙役拦住的人。自从上次祝缨重申了门禁之后,闲杂人等就不得随便入内了。他见来人一派斯文气质,与寻常人不大一样,就问了一句,得知他就是陆美之后,顾同道:“请稍等。”
他进去回报了一声,将陆美引了进去。祝缨这里开了路引,又让丁贵去后面取些盘费送给陆美,又叮嘱陆美要按时回来。
陆美道:“大人放心,我要是逃了,前面的罪就白受了。”长揖到地。
祝缨想起来这时节正是往外卖橘子的时候,便说:“他们有往外运橘子的,你要不急,就与他们一路,能捎你一程有个照应。再往后的路,你就要自己走啦。”
陆美一喜:“求之不得。”再次郑重道谢。他的身份也不能使用驿站的资源,有个商队可蹭,自是求之不得。
顾同又将他送了出去,心道:官场可也不那么好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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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没有什么感慨,这事儿要是轮到她头上,只要不是让她死,她也得这么干。她还记得当年那个案子,郑熹没有让穷治,最后也就是陆美给顶了,陆美背后那人得欠郑熹老大一个人情呢。
祝缨往后衙去,胡师姐跟着,她问胡师姐:“今天那些兵士武艺如何?”
胡师姐道:“看着像是演的。”
祝缨不问她兵阵排布,她也确实不懂兵阵,武艺方面就有些眼力了。胡师姐道:“他们看着不如老侯叔。”
就这两天功夫,她已经跟侯五练过两手了。侯五经验丰富,出手就是杀招,告诉她:“你虽不是花拳绣腿,遇到我这样的人,可也不敢留手。咱们上过阵的人,出手就奔着杀人去的。”胡师姐看今天演示的士卒完全不像,但是士卒比侯五也年轻,且南府这地方也不能说太平,小股山匪过一阵儿也会来一点儿。士卒不可能没见过血,估计就是演给祝缨看的。
祝缨道:“要是你与他们交手呢?”
胡师姐道:“只要不被近身压住了,我能赢,近身就不好说了。”
男女力量上的差别还不能忽视的,她勤练不辍,可以抹平与普通男性的差距,一些懒惰士卒也不如她。对普通男人,一个打八个是真的。但是如果有男人也这般苦练,力气上她又不占优,一旦近身,她一准儿得输。
看了一眼祝缨,想这个也是个男子,胡师姐就将前面的话咽了,只说后面一句。
祝缨点点头:“那也已经很好了。”她就是一个普通知府,有胡师姐在身边已经很满意了。办案的时候也遇不着比胡师姐还高明的高手,够用了。
两人走到二门前,同时一顿,她们听见里面有争吵声。两人对望一眼,胡师姐伸手敲门。
侯五的声音问:“谁?”
祝缨道:“我。”
侯五拉开了门,笑道:“后头正打架呢。”
祝缨快步走到二进,只见锤子、石头正在大战苏喆及其小侍女,三个小女孩儿与两个小男孩儿打作一团。锤子方只有两人,但是石头年纪比他们都大一点,块头更是大出不少,所以以二敌三也不落下风。
双方一边打,一边互相操着自己运用得十分熟悉的母语对骂,石头和两个小侍女还互相吐口水。
张仙姑在喊人:“快,快给他们分开!哎哟,这是怎么闹的?老头子?你看什么看?!快点儿!”
花姐在叫:“杜大姐,快,你和巧人一人一个!哎,你老大一个人了,就不要再添乱啦!”她最后一句说的是苏喆那个年长的侍女。
侯五站在两个院子之间的门边喊了一句:“大人回来了。”
战斗这才平息。
祝缨缓缓走过去,只见花姐这儿揽着苏喆等人,张仙姑那儿摩着锤子的脑袋。五个孩子都双眼通红,一看到她来,眼泪流了十行。
祝缨道:“都洗洗脸,再过来慢慢说怎么回事儿。”
杜大姐和侍女各带人去洗脸,祝缨问花姐:“怎么回事儿?”她们到了祝缨正房坐下,张仙姑和祝大也跟着来了。
张仙姑道:“石头和锤子在外头玩儿呢,我说,半大小子正皮的时候,总关家里不得闷出毛病来?叫他两个到外头耍。不知怎么的,那边俩小丫头看见他们突然就生起气来了,你说,她们以往也不这样呀!”
花姐道:“阿喆起先没动手的,后来听着石头叫了一句什么,也恼了,两下就打了起来。”
祝缨道:“等他们过来再说。”
两伙人都被带过来了,祝缨道:“都说说,怎么回事儿?”
石头想说话,但是他的舌头一向不如同龄人利落,苏喆那儿,一个小侍女抢了话:“他们是利基人。”
石头道:“我就是!”
小孩儿拌嘴,最后石头用利基话、小侍女用奇霞话,各骂各的,互不干扰。
祝缨制止了他们,让苏喆和锤子来说。先让锤子说:“阿喆是后到的,锤子,你说,是怎么开的头?”
锤子用已经有点准的官话说:“大人,我与石头在外面玩,她们忽然过来骂我们。”
苏喆道:“他们也骂我们!”
这两个比那两个有条理一点,祝缨终于弄明白了,石头学话慢,跟锤子在一起的时候就说利基话更容易一点,正玩儿呢,谁管学话的事儿?就说利基话了,两人拿着小棍儿在“练武”打着玩。冷不防小侍女给苏喆拿东西经过,一听是仇家的话,她就忍不住了。
小侍女之所以选给苏喆,是因为她爷爷的头就是被利基人砍了带走的,她爹又是跟利基族互有殴时受了伤。算是忠义之家。因而被苏鸣鸾选给了女儿,算是优待。
小姑娘也听不懂这俩货具体说的是什么,但是听发言知道是利基话。
石头和锤子对两族之间的恩怨情仇是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他俩没一个经过两族仇杀的,倒是被自己族人给卖下山。平常他们在家里话也少,也知道苏喆是客人,不往人那儿凑,彼此相安无事。
猛一下被骂也有点懵,虽然听不懂,看小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们,就知道不对劲儿了。
石头也回了句嘴,回的还是利基话。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众所周知,骂人话是学得最快的,也是最容易被人记住的。小侍女和苏喆不会利基话,然而鉴于两族间的关系,她们对利基人骂自己的词的发音记得很清楚。石头和锤子亦然,虽然不知道她们骂的是什么,但是幼小的时候知道对方那个词绝不是好话!
如果让熟悉两族语言的祝缨说,互相骂的词的意思大概就是“按倒放血的材料”以及“替我们养头的xx”。外人听着不觉得,实际的含义则要再算上几十代的血仇,双方一听就炸。
开始,苏喆是不打算自己动手的,她先看着,一听不是个好词,才上来帮侍女动手的。
祝缨道:“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因为这个?好啦,事情我都知道了。这个事儿先动口先动手的不对,以后不许这样了。石头、锤子,这次是你们受委屈了,挨了打知道还手,还不错。不过刚才拦着你们不叫打了,怎么不听呢?又不是只按着你们的手,不按她们的手。”
锤子机灵道:“大人,我错了。”
祝缨点点头,又对小侍女道:“也不怪你,你有家仇。不过以后呢,多想一阵儿再动手。阿喆,我只说你,你过来。”
苏喆走了上前,十分委屈:“阿翁,我没错。”
祝缨道:“你是因为他们骂到你了,你才动手的,还是因为他们是利基族的人,你就动手了?”
苏喆道:“都一样。”
“不一样,”祝缨说,“要挨了骂,先要知道是不是骂你,再想怎么还手。”
小侍女低声道:“利基的也该杀!”
祝缨看了她一眼,她一缩脖子,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苏喆问道:“阿翁,利基人不能打吗?他们是我们的仇人。阿妈说,做洞主就是要带着寨子里的人打败仇人!阿翁你不是向着我们的吗?”
祝缨问道:“不是不能打,是不能什么都不问见着就打,以为打了他们,你就是英雄了。”
苏喆一脸迷茫。
祝缨摸摸她的头,亲切地说:“要那样,你大舅舅就是洞主了。”
苏喆还想不太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却本能听到这一句话就不再执拗。她有点可怜地说:“那……那要怎么办?”
祝缨道:“你才到我这儿来,也不能一下就什么都教会了你。咱们先一样一样的说。第一、你现在不是跟锤子他们俩在战场上,第二、你只听到一句话,并不知道全部的事情。所以不能上来就打。你先把这两条记住:只要不急,不管什么事都要先弄清楚再动手。要是急了,信你相信的人。她是你的同伴,你帮她、信她,所以今天不罚你。嗯?记住了?”
“嗯。”
“来,自己说一遍,你记住什么了?”
苏喆道:“只要不急,先弄清事情再动手。要是急了,信我相信的人。”
“好了,我告诉你锤子、石头是什么人。他们一直在山下生活,不知道山寨长什么样子,只是会说利基话。不是仇人。”
苏喆用力点头,道:“好。”
祝缨又安抚那个小姑娘:“不怪你。”
然后宣布,以后互相不用让着,但是不许吐口水也不许动手伤人,其他的随便。
张仙姑道:“哎哟,这怎么行?这……”
祝缨道:“一个两个的都不忿呢,锤子也别给我装、阿喆也别给我演,行了,玩儿去吧。”
张仙姑担心地看着锤子石头跟祝大一块儿、花姐送苏喆送回房,忧心忡忡地问祝缨:“这样行吗?”
祝缨道:“这算什么?等两族大人遇着了,你再看。”
张仙姑吓了一跳:“不会吧?”
“怎么不会?城里什么人都有呢。”不止这两族,什么索宁家的也有人在山下呢。福禄县交换奴隶的时候,阿苏家就不管这些“外人”。
祝缨对张仙姑道:“也别太当回事儿,都不是坏孩子,只要不接着结怨,都会变好的。”她只要两族之间维持个面子情就行了,同族自相残杀的也不少,要说起来,郑、段两家互相纠集人手干架,算不算自相残杀?
别一提对方名字就喊打喊杀就行,差不多得了。
只要标准定得低,就一定能够实现的!
祝缨又自己跑去厨房榨了点柘浆,寻思着问题还是出在这个“浆”上面了。如果“浆”纯净,最后出来的糖就会更加洁白。怎么弄,她现在还没个思路。
如今只希望州城那样的大地方能够有更好的工艺,或者有更聪明的工匠。她只要手艺好的匠人,重金找了来,她给提供工具和原料,只管试制!这玩儿跟读书写字似的,笔墨多、纸多,供得起,就一定练得好。天赋再高,不给她家什,她十三岁还是一笔狗爬的字。
她想,既不惜血本找人,总是能挖得动几个墙脚的。就静等着州城来好消息,因为根据经验,越是大地方,各种工艺、人才出现的几率就越高。
没几天,从通往州城的官道上飞来一骑直奔府衙,一路高喊:“有急报!”
他在府衙门口被拦了下来,这天带班的是牛金,他问了一句:“哪里来的?什么事?”
来人道:“我要见南府知府,州城急报!快!耽误了你吃罪不起!”
牛金赶紧禀报:“大人,州城来信了。”
祝缨心道:难道是制糖的工匠?“快叫进来!”
牛金将人带到,那人赶路太急,门口被阻拦正气着,门房好好招待了两碗茶,他的气也没消下去下太多。大步跑了进来,将手中的皮筒一扬——
祝缨的脸色变了,她是往同乡会馆要人的,回信的人也不应该是穿着官府号衣的正经信使啊!!!她看到那人腰间系的白布,飞快酝酿好了情绪准备痛哭皇帝龙驭上宾……
“东宫薨了!”
祝缨听到死的是太子,马上问道:“这事不能开玩笑!是真的吗?!”
信使将皮筒递了过去,牛金一脸仓皇,接了之后一脚深一脚浅地拿过来给祝缨。
祝缨拆开一看,上面果然是从州府转过来的讣告,太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