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使者并不知道路过的人里有一个甘泽,他们一队人眼见到了地方,只想快些到驿馆里稍作休整之后办好差使。
为首者是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官员,身后跟着数名随从,他们都骑着马,路上并不敢耽搁。到了驿馆先是亮明身份,驿丞见了不敢怠慢,道:“上房是每日都洒扫的,大人这边请。”
官员努力反应了一下,想明白这口音浓重的驿丞说了什么,道:“南府府城距此还有多远?”
驿丞道:“也就二十里。”
官员道:“今天且住下,明天再赶路。”
随从们都大大地松了口气,腰瞬间弯成了个虾米样——终于可以休息了!
驿丞将他们引到了房中,脚不沾地地去安排他们的住宿事宜,又命人给他们准备饮食之类。顺手薅过一个驿卒,附耳道:“快,去府衙跑一趟,就说京里来使者了,还问了府城有多远,预备明天到。”
驿卒飞快地溜了,天没黑就跑进了府城,到了府衙门上说:“我有事要见大人。”将自己的腰牌一亮。
门上认出他是时常过来送邸报的人,让他进去了。
驿卒进了府衙向祝缨报告了使者的事情,祝缨获息后又将府衙诸人召集了来,安排迎接使者的事宜。这次来的使者品级不高,一个七品,将他放到驿馆里必是不能得到最好的招待,得把人弄到府城来。
府城也有馆舍,小吴道:“下官这就给它准备好!”
此外还得通知一下郎锟铻,让他有所准备,祝缨又让项乐去找狼兄和仇文。如果使者没有特别的要求,祝缨还是打算跟上次苏鸣鸾的一样办理,如果使者有别的要求,再视要求来定。
有使者来,府城也得收拾收拾,街面得清一清,使者停留期间也不能发生什么大案。再有,梅校尉那里也得知会一声。
都分派完了,各人赶紧去准备。
小吴虽说是要去准备馆舍,又留了个心眼儿,先让手下去收拾,他特意留了下来,等祝缨面前没有别人了,上前问道:“大人,给使者的礼物要怎么弄呢?还是照着先前的例来?”
祝缨道:“可以。有点儿余量。”
小吴笑道:“好嘞!”
顾同看小吴颠儿颠儿地跑了出去,问祝缨:“塔郎家这就算是定了,可是阿苏家会不会有些怨言?是否需要安抚?”
“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顾同挠挠头:“就听到了几句。那不是,苏小娘子的男仆就住在咱们府里么?漏了两句担心的话。怕您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了,旁的倒是没有。”
祝缨道:“唔,我有安排。”
顾同便不再多问,也去帮忙准备了。
第二天,使者到的时候,整个南府比之前更加干净整洁了,他进城之后路上便有人围观他。
祝缨这一天没有出府,就在签押房里处理公务,门上报说有使者到来,她就带着官吏等出门相迎。使者已然到达了府衙的门房里——天气闷热,门房凉快一些。
祝缨稍稍加快了一点步子走到了使者的面前,这是个生面孔,品貌端正,比本地的衙役高出大半个头,比祝缨也高一些。凡从京城往这烟瘴之地来的,大多灰头土脸有些急躁怨气,如果是使者,就还要添一点矜傲的派头。这个使者稍好一些,脾气没那么外露,看着精神还不错。
她先与使者验核了身份,得知此人姓韦名伯中,祝缨道:“原来去年登科的才俊。”
韦伯中被她道破来历,心中是稍有些得意的,表情也和缓了不少,道:“些许微名,不敢扰动大人清听。”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他迎进府衙里。不在签押房,而是在正堂见他,与他在上面对坐,章炯等人在下手相陪。祝缨见他大大方方地四下打量,又不时微微点头,怕是带着点儿观察考较的味道,便将府衙要紧的官员都介绍给了他,又将郭县令也拎出来告诉这是南平的县令。
韦伯中对她微微颔首致谢,才说:“大人的奏本,准了。”然后起身,开始执行起他这次的任务来。
祝缨等人也不敢怠,等他宣布。与邸报上说的差不多,就是批准了。此外,还有一件邸报上没有写得很详细的事情,就是政事堂表彰她,皇帝也口头表扬了她。
祝缨又依照礼仪谢了恩,接了给自己的那份旨意,上面是政事堂那儿拟的稿,皇帝最后负责签字画押。祝缨将这一份接过,让顾同拿去放好。使者又拿了一份给郎锟铻的敕封,后面随从则捧着郎锟铻的官服,没有直接交给祝缨。
祝缨便问:“韦兄要亲去宣敕么?”
韦伯中道:“这是自然。”
祝缨道:“那我派人去知会一声,山路不好走,韦兄还是休息两天养足了精神再去。”
韦伯中好奇地道:“这么难行?”
祝缨笑道:“要是好走,轮不到你我跑这一趟。”
韦伯中品了品其中的味道,道:“为国为民、不负天恩,也该不避艰难。”
祝缨赞道:“韦兄好志气。”章炯等人也跟着赞美了一回。韦伯中脸上并不因他们这几句夸奖显出意之色,只说:“还请府君着紧安排,我也好回去复命。”
祝缨道:“好。请。”
她与韦伯中同去了馆舍,那里小吴已经准备好了,连礼物也都备下了放在那里。这是惯例了,地方官儿就算不想巴结,也得准备些礼物最低也是些特产,有心的视使者重要程度财帛堆积,为的是使者回去别说自己的坏话。小吴按照惯例都给备下了,礼得一开始就有个意思,这样在打交道的过程中会顺利很多。
不意韦伯中到了馆舍对住宿的条件也没有挑剔什么,看到礼物脸上却变了色:“这是何意?我奉旨而来,并不为搜刮!可是先前有人这般做的?!真是岂有此理!府君是国家栋梁,也要受勒索么?”
小吴的脸绿油油的,章炯犹豫了一下,在心里打着腹稿,吃不准这人是真心还是假装,又或者是别有目的。
祝缨道:“什么?”
韦伯中道:“休要瞒我,这难道不是贿赂礼物?”
祝缨看了看他,道:“韦兄头回出京?”
“府君难道要说这是惯例?”
祝缨道:“凡出去做使者,回京复命,不免会被问及所到之处的风土人情、特产特色。”她随意地指了指那一堆东西,道:“有些东西,不见着了实物光凭口述也是说不生动的。韦兄既说时间紧,咱们又要去‘塔郎县’,没那么许多功夫四处游走。留着韦兄慢慢看。临行也可带上,算是个来过南府的表记。”
王司功、李司法等人暗中叫绝,这话说的,才是进可攻、退可守呢!
韦伯中果然改了脸色,道:“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恕下官失礼了。”
祝缨道:“这话就见外了,那就,不打扰了。此地虽然偏僻,倒也别有特色,韦兄要逛不?小吴,你陪着。”
韦伯中道:“我不用向导,什么都是新鲜的,就随便看看。”
听的人都笑了,章炯道:“不用向导,难道也不用通译?”他刚来的时候可有一段时间才能听得懂本地的话呢。
韦伯中这才谢过了祝缨,看小吴也穿着官服,也道了一声“有劳”。小吴忙说不敢,仔细陪着他。
当晚,祝缨又设宴欢迎他,韦伯中休息了一个下午,晚上精神好了一些。席间,又询问了一些南府的事情,宿麦、獠人之类。祝缨也都答了。次日,韦伯中等人起得稍晚,小吴从府衙赶过去他们才醒。
韦伯中问小吴:“城中有何处值得一游?”
小吴笑道:“有个好去处,大人请随下官来。”带着韦伯中,一路到了府学门口。
韦伯中问道:“这是做什么?”
祝缨从府学里面走了出来,道:“登科才子,不会吝惜讲学吧?”荆纲跑了,韦伯中可得赶紧弄过来讲一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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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中是凭本事考中而非走的门路的样子货,他讲起课来官话标准,各种典故信手拈来。府学生们也听得十分满足,祝缨给他们弄来了不少的书籍课本,那都是定了型的,所有新鲜的学问到能够刊刻永远要慢两拍。
韦伯中长途跋涉,讲了一个时辰就有些疲倦,祝缨就让他暂时歇息,下午继续。
韦伯中是来看情况的,硬是被她扣在了府学里直到狼兄从郎锟铻那里带来了回信:“寨子里已经准备好了。”
祝缨就请来梅校尉,设了护卫,摆开了排场请韦伯中一同去上山。
韦伯中欣然同意!
他们二人与梅校慰并辔而行,韦伯中让祝缨在中间,他与梅校尉一左一右,一路看着田间的水稻已抽了穗,才想起来——我不是来探访的吗?!怎么净在府学里讲课啦?
他狐疑地看向祝缨,祝缨却忽然问道:“不知韦兄师承何人?”
韦伯中道:“怎、怎么?”
“听君一席话,好像见着了一个熟人一般。”
韦伯中语塞,祝缨道:“韦兄与刘先生有什么渊源吗?”从神态到口气都有点像刘松年,学问的观点也有点像,不过嘴没有那么毒,看起来人的城府也没那么深。
韦伯中道:“唉,先父与刘世伯都是当年岳公门下弟子。”
韦伯中他爹是刘松年的学弟,俩人都是岳桓他爷爷的学生。祝缨并不清楚这些文人之间的枝节脉络,因此一开始只因韦伯中的名字上过邸报,知道他去年登科了。今天安排他到府学讲课也不是为了试探,纯是觉得他一个登科的人,学问应该比小地方的强,让学生感受一下。
听着听着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儿,刘松年的风格还是比较明显的,所以试探着说了一句。对一个读书人而言,只要不是有什么世仇夙怨,说他有点像“天下文宗”是不至于让他记恨的。
两人聊着聊着,渐渐投机。祝缨便知道韦伯中三十岁才开始当七品官不是因为他不行,而是因为他死了爹,活活给耽误了。守完孝,刘松年给薅过去又亲自教了两年,至今身上还残存着点儿刘松年的味儿。
出来就干七品,还是在朝里,还比较清贵,很不错了。
一行人在途中一处较大的镇子里宿上一夜,第二天再到“边境”宿一夜,第三天就能进山到塔郎寨了,走快点儿天黑就能到。如果走得慢了,还得在山中小寨再宿一夜。
从府衙到塔郎寨这一路并不算好走。
韦伯中在镇子上看到了识字碑,此时太阳还没沉下去,他瞄了一眼就过去仔细观摩,道:“这倒是像世伯的笔迹,唔,又不太像,徒有其型。”
祝缨道:“有原稿。碑能刻成什么样全看工匠的手艺,这样就不错啦。”
韦伯中连连点头。
到了“边境”的宿营地,郎塔寨的人已等在那里了。郎锟铻先看一大队人马到,命手下戒备,仔细数了一下人,百来号,不是大队人马,才警惕地上前与祝缨见面:“大人。”
仇文上前对他说:“那个穿青的是朝廷的使者。”
郎锟铻点点头,又对韦伯中行了个礼,他行的是他们族中的礼,不抱拳而是按肩。韦伯中也在马上作答,他两个语言不通,郎锟铻勉强恶补几句土话,韦伯中现在只会说官话和他自己老家方言。
仇文的官话口音也重,再经过小吴的转译,他们才算互相搭了话。
韦伯中只恨自己不能在这里多住几天,至少将方言学习熟练,不像现在,两重传译,问个好都费劲,更不要提再打听什么讯息了。
他们又在山中走了两天,夜宿深山,白天湿热,夜里起了山风又将韦伯中冻醒。他打着喷嚏喊人加被子,幸而小寨中供他这个贵客的物资是充足的,给他又搬了条被子过来。裹着被子迷迷糊糊再要入睡,又被一阵狼嚎给惊醒。
第二天,韦伯中的精神便不如前一天,一路他也不太想说话了。他一向自恃年轻力壮,路上一个随从病死了他都好好地到了南府,不想在这山里吃着了大苦头。
天黑才到塔郎寨,远远看到寨子里的灯火,韦伯中心中也生出一股逃出生天的喜悦来。哪知寨子只是看着近,七弯八拐又拐了小半个时辰才得进寨。
进寨已是天黑,梅校尉又带了许多兵士也要安顿,足忙到半夜他们才得安歇。韦伯中此时已是什么都不想了,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他南下的时候也是一腔的豪情,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天刚亮,寨子里的鸡叫声此起彼伏,韦伯中打起精神取了丸药服了下去。这是他读书时配的提醒补药,因味道闻着不错,就带着当熏香。以为登科之后不用再吃这东西了,在这偏僻的山里又劳动了它!
郎锟铻很重视这次的敕封,他的母亲、妻子也因为他得到身份,三人都有衣服。韦伯中用全寨子绝大部分人听不懂的话读了一遍旨意,祝缨又上前用利基话复述了一回——塔郎家现在的地盘以后就是塔郎县了,郎锟铻做县令,他的妻子母亲也依着他的品级有了命妇的品级。塔郎县的官员,由郎锟铻选拔,报给朝廷,朝廷批准,这些人也就有了朝廷的身份。
郎锟铻的县令是世袭。
她自己又说了一点补充的条款:以后塔郎县与山下的贸易会比现在方便,等她与郎锟铻商议之后会也设一个比较固定的榷场。
听到“世袭”,郎锟铻一家的心彻底地放到了肚子里。他们热情地招待祝缨一行人,又将韦伯中也拉过去喝酒。韦伯中喝了几碗就开始醉了,连连摆手。
塔郎寨中人因为郎锟铻高兴,也就跟着高兴,如果洞主、头人只是换个名字,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变,他们也就依旧过他们的生活。不让去狩猎人头了,自家老人的脑袋也就安全了,也行。也有对旧规则改变颇有微词之人,却又不敢明说。
韦伯中第二天差点没能起床,祝缨去看望他,见他两颊泛红有些发烧,祝缨道:“歇几天再动身吧。”
韦伯中道:“不好,水土不服,我须得快些下山。吃几剂药我就北上!”他心里清得很,南府这破地方是不太适宜居住的,这里的土着又矮又瘦的,少见有长白俊美之人,可见不是个养人的地方。
他有点羡慕嫉妒地看着祝缨说:“府君真是令人羡慕啊!”
祝缨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韦伯中不肯承认自己体弱,只说要早点回去复命,陛下是比较看重这些事的。祝缨看他病着,也怕把他给病死了,遂与郎锟铻道别,与韦伯中一道下山去。
韦伯中以府城休养了足有七天,吃了几剂药,才觉得病轻了些就要走。他乃是士大夫家养出来的才子,琴棋书画医学杂卜都会,花姐给他开了药,他还要增删些药材、剂量,煎了自己服用,比花姐的方子见效更快些。
祝缨向他讨了这个方子,又给他备了些礼物才放他走,向他建议:“不要再走陆路了,走水驿,船上躺着还便宜些。水里颠也是颠,车里颠也是颠,船上还能睡着,车上颠得狠了都睡不着。”
韦伯中道:“好啰嗦。”这回就不拒绝祝缨的礼物了。祝缨也不托他给刘松年捎信,只给刘松年捎了份礼物。又派了小吴一路给他送到船上,看他上了船小吴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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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中才走,郎锟铻又下山来,以下官的身份来拜见祝缨,与她商议接下来的事务。郎锟铻也与苏鸣鸾一样,没有马上确定属官的名单。他这一次来除了给祝缨送礼物,就是想商量一下榷场的事儿。
祝缨道:“这么着急?你想着榷场能做什么了么?”
郎锟铻道:“只要能换到我要的东西,大人要开什么价钱都是好商量的。”
祝缨问道:“你能有多少钱来与我交换呢?要我说,榷场也要开,你的寨子,是不是也得整顿整顿了?”
郎锟铻紧张了起来:“大人是什么意思?”
祝缨道:“三件事,第一,榷场的规则比照着阿苏县的来,这是我答允你的,不会说话不算数。”
郎锟铻道:“好。”
祝缨道:“第二,你已是朝廷命官了,虽是土官,赋税等与山下不同,该交的还是要交,我不管你多要,你也不能拖延。你或者你的家人要学官话、写字,这样才能学好写奏本。你自己写不来,也要能看懂。不然,我们当着你的面儿商议对付你的点子你都不知道。”
郎锟铻道:“好!该给大人的我不会少。写,我叫人来学。”
他想了一下,什么税赋他不大精通,就当交保护费了,免得山下帮苏鸣鸾对付他。寨子里他是走不开的,等会儿让狼兄教他,恶补一下山下的话。再专门找个人到山下学说话、写字。仇文能写一点,人家说以后不想继续干了,郎锟铻当务之急就是依葫芦画瓢,学着苏鸣鸾的样子,自己也得弄个能写的人。
祝缨道:“找个会说话的过来,不然学起来太慢。”
“第三,你山上的物产如果不够多,都换光了,你怎么过活呢?还要再收一份税赋,岂不是白刮你们的地皮?”祝缨又将先前与阿苏家讲过的道理又说了一回,建议郎锟铻,“有合适的庄稼种一种、有合适的手艺也别丢下。要想种宿麦呢?我看看怎么安排安排。还有农具。这样,你安排些聪明健壮的人下来,学一学吧。”
郎锟铻张大了口:“大人!您不是开玩笑吧?”这个是他列在最后的要求,这种要求是比较难被允许的。属于“谈妥了其他的事再提,行就是赚了,不行也是山下人一向的做法”。
“开玩笑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祝缨说。
郎锟铻道:“真的教?”
“当然。我今年先安排给你一些麦种,派人上山教你种,他们都是原来利基家的人,但在思城县扎了根,已入了户籍,人是得还回来的。你也再派几个人下来学,这样快些。宿麦我教你种了,再给你将农具也整治一下。这样收获多了,缴的那些税赋也就不显沉重了。”
郎锟铻是万没想到还有这个的,这就跟阿苏家那只鸟一样了吗?他一直以来所担心的,就是山下人狡猾而无信,扶植着苏鸣鸾来欺负他。如今祝缨是真的说话算数,一碗水端平了?他站了起来,郑重地跪了下去:“大人与他们那些人全不一样!我信大人!”
祝缨将他扶了起来,道:“不必如此,快起来吧。你只要将约定的事情做好,这些就是我应该做的事了。”
郎锟铻指天为誓:“我要违背约定,就叫人将我的头砍下来,叫乌鸦吃掉我的眼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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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锟铻高高兴兴地走了,回到寨子里才想起来一件事——他阿妈让他问的事儿,他给忘了!
郎老封君正等着他的话听,见到他回来走过来问:“怎么样了?”
郎锟铻支支吾吾:“那个……阿妈你等我安排些个事儿……”他匆匆将几件事召人安排完,才一步一挨到了母亲身边。
当娘的一看他这个样子就问:“你是没办成吗?”
郎锟铻道:“我……我这就下山再说。”
“我与你一同下山去!”郎老封君马上做了决定,“不能叫阿苏家的那个抢了先!他们山下就封一个呢!你舅舅家还在等你的消息哩,你要是自己说不成,我就告诉他们自己下山去找大人说。”
郎锟铻拗不过母亲,道:“好,咱们明天就走。”
娘儿俩正商议着,冷不丁郎锟铻的妻子也过来了,两个女人一向是别着苗头的,一个要去,另一个也一定要去的。郎锟铻道:“你们在家里打架就罢了,到山下打架我可不依!”
两个女人都说:“谁打架呢?我们是办正事的。”
郎娘子道:“一个族里只有一家有官儿做,你做了,我也为我阿爸争不到了,还不许我去看看热闹?”
郎锟铻只好又带着两个女人从山上再次到南府的府城去。一路上两个女人果然遵守约定没有打架,只是拌嘴。
到得府城城门前,两人连拌嘴的事都不干了,一齐望向另一伙人——苏鸣鸾,她也来了。她旁边的马上,也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那人穿着山下的衣服、与她们新得的一样的官娘子的衣服。
狭路相逢!
两边人都别着劲儿,没有马上拔刀是他们最后的克制和对地主的礼貌,互相哼了一声,又在府城的街道上表演了一回赛马。郎锟铻与苏鸣鸾两骑当先,抢着往府衙跑过去,路上行人听到马蹄声都避让开来,胆小的面如土色、胆大的在马屁股后面啐他们。
郎老封君与苏老封君目光一对,她们反而搭了几句话。她两个都是出自花帕族的,不过不是同一个寨子里。郎老封君问道:“你怎么来啦?”苏老封君道:“来看我阿弟。”
祝缨是阿苏洞主的结拜兄弟,从赵娘子起就叫她“阿弟”。话不投机,两人交谈不两句,也紧跟着儿女的马努力往府衙赶去。
府衙里,章炯正在恭喜祝缨:“大人高升指日可待。”
祝缨道:“恐怕没那么快呀。”
他俩说着南府的事情,祝缨要将一部分事务交给章炯来办,章炯只要正经做事,能力在南府这片地方是比别的官员强一些的。章炯也乐意多承担一些事务,祝缨大方,他也不能小气了。
章炯道:“大人不费一兵一卒,就羁縻两县,这功劳近几年没听说还有第二个的。以大人的年纪,前途无量。这并不是恭维,早早有个计较,才不至于升了之后觉得突然。”
祝缨道:“我才到南府多久呢。正因不费一兵一卒,所以接下来更要用心经营,一朝不慎炸在手里……”
衙役就跑过来说:“大人!苏县令和郎县令在门前争道!”
祝缨与章炯对望一眼,说:“瞧,来了吧?”
章炯道:“大人必有办法的。”说完他就先避开了。这些“獠人”——现在有族名了——这两族,各有各的语言,章炯现在只能听说些南平的方言,别族的话还是听不懂的。
他抱着祝缨刚才交待的修路的事务,跑了。
祝缨命顾同出去,将双方请到了正堂,她自己坐在上面,两族自动分在左右两边。二人才坐下,他们的母亲又到了。祝缨亲自出去迎接,见了苏老封君叫:“阿嫂。”
郎老封君侧目。
祝缨也问郎老封君好,又问了郎娘子好,再请她们也坐下。当下,左边阿苏家、右边塔郎家,都标着对方。
茶上来了,苏鸣鸾这边先喝茶,郎锟铻这边则是郎娘子先说:“早就想来看大人啦,今天终于到了。这城比我们的寨子大。”
苏鸣鸾没个老婆替她出头,就自己说:“义父治下是寨子不能比的,福禄也比寨子热闹。”
祝缨笑道:“以后都会好的。”
郎老封君道:“那别家呢?大人,是不是一族里只有一家能做官儿的?”
祝缨吃惊地问:“谁说的?”
郎娘子忍不住抢了个话:“难道不是?那我阿爸也行吗?!”她的声间微有点颤。
以山下官府的奸诈,扔个果子让所有人争抢,竞相讨好他,他再从中占好处的做法,才是“獠人”心里的常态。
祝缨道:“看他的寨子有多大、人有多少。”
苏老封君也问:“花帕族也可以?不止一家?”
祝缨点了点头,问道:“谁说一族我只管一家的?”
郎娘子道:“他们传说,奇霞是阿苏家,利基是塔郎家,一族一家。”
原来是以讹传讹了。祝缨笑着摇头:“当然不是,我愿与所有人都能处得好。”
苏鸣鸾与郎锟铻都是亦喜亦忧,喜的是自己舅家也能成为自己的帮手,忧的是同族就不止自己出挑了。且舅家如果有敕封,也要与自己平等。
苏鸣鸾努力镇定下来,知道此事无可更改,义父要的是“诸夷皆服”,不可能只扶植她一个。而无论是利基还是花帕又或者是索宁家等,看到了她得到的好处,也不会不有所行动。郎锟铻这不就自己送上门了么?
那我要占个先!
苏鸣鸾很快有了决断,她将小妹都送到府里来了,总比别人先行一步。此时,苏鸣鸾由衷地感谢父亲,阿苏洞主的决定让他们比别人先先了一步。郎锟铻现在就没有她当年得到祝缨那么多的关注和教导了。
她露出一个大度的笑容来:“那可真是太好啦!我们这些族啊家的,互相攻打了多少年?流了多少血!从来也没有办法化解。还好有义父!从此我们可以放心地走路,各家的男子女子也可以放心地唱歌、寻找心爱的人。只要义父答允,我便回去联络舅舅,可以还照咱们之前的章程来吗?”
祝缨道:“你可以对他讲,如果愿意就来见我,或者等我从刺史府里回来去见他。面谈。”
郎老封君道:“当真?”
祝缨点点头:“当真。不过塔郎家得先将手上的事做好。”
郎锟铻道:“我说话算数!”
祝缨道:“好。那就定个日子吧。”她现在如果硬挤点时间也能挤出来,花帕语还没学好,就想再拖一阵儿,等到七、八月份普通对话能行了,再见面更方便。她将日期定到了八月,那个时间雨水也少了,天气也没有那么炎热,路上好走。
双方都同意了,又都坐着不肯走。祝缨先对苏老封君说:“小妹这会儿正在学算术,我叫项乐带阿嫂去看看?”
又问郎老封君住哪儿,让丁贵去通知小吴安排住处,将双方给隔开了。她让项乐将人给送到后衙,又叫了仇文来——他正在书房里收拾一天的功课。她让仇文陪同郎家一家三口去下榻之处,权作翻译。
自己再往后衙去,与苏鸣鸾再作一番长谈。
苏鸣鸾心里什么都明白,愈发要做个大方的样子,感叹一句:“我这两年总担心他们家背后给我捅刀子,现在好了,他也有个约束了,我也能放开手脚了。”
祝缨笑问:“不遗憾吗?没办法并吞他家了。”
苏鸣鸾道:“遗憾也是有的。不过再想一想,这么大片的山,难管。费力气并吞,不能有收益填补也是不划算的。”
祝缨道:“那就说点儿现在自己能管得着的——读书识字算术之后,管事儿是不是容易多了?”
“是!”苏鸣鸾马上来了精神。
祝缨道:“想不想再多几个这样的人?”
“义父的意思是?”
祝缨微微一笑:“你选几个伶俐的少男少女过来,我给他们另建一个学堂,学点儿有用的。”
“像小妹那样?”
“小妹学得比他们多,他们学好了,才能来跟小妹一块儿学。”
苏鸣鸾道:“好!”
“别急,这个事儿我还在筹办,总要过几个月都准备妥当了才好开课。”
苏鸣鸾笑道:“那我先叫他们学点官话。”
“那就更省事儿了。小妹也能多几个小朋友,免得总闷在家里同那两个拌嘴。”
苏鸣鸾也笑了:“她是淘气的。”
“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才正常呢,太闷不好。走,看看她去。”
二人一同出了书房去苏喆的住处,丁贵从外面跑来:“大人!”
苏鸣鸾看他的样子像有急事,道:“义父有事,我先去看小妹。”
祝缨点点头,目送她去了后面,转而问丁贵:“什么事?”
“唐师傅来了!”
“哦?小吴为难他了?还是……成了?”
丁贵道:“我看他那一脸褶子开了花儿,腰也直了,咳嗽也大声了!啧,几百贯钱花下去,可算是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