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宅上下也都莫名其妙,张仙姑不知道为什么能得到皇帝赐吃的,祝大不知道为什么只给老婆。花姐等人也觉得奇怪,不过这个家里能跟皇帝有联系的也就只有祝缨了,他们都猜是不是因为祝缨立了什么功,皇帝才给张仙姑赐食。
祝缨听到“赐食”,脑子一转,心道:怪不得今天让我在殿外站了半天。
猜归猜,她还是按归领赐的标准流程,先感谢,再给蓝德等人塞红包。
蓝德等人都有点好奇,特意看了看张仙姑。张仙姑今时不同往日,也穿绸衫、也戴金簪,但在蓝德的眼里还是土气甚至有点寒酸。倒与故事有点相合,但又不那么合——还不够穷、不够土。
蓝德收了红包,摆出宫使标准的笑容来,道:“老封君请起。您有个好儿子啊!”
张仙姑茫然地点头:“啊,是。”
蓝德道:“陛下听说了您当年那一鱼三吃的事儿,就说,赐膳。”
张仙姑跟祝大刚上京的时候闹的笑话多了去了,在背后被人笑话的时候不在少数,什么“一鱼三吃”她都记不太清了,她转过头来看祝缨。
花姐就问祝缨:“这说的是哪件?”强把话头转给了祝缨。
祝缨无奈地道:“是还赁房住的时候的事,那会儿老王还没休致呢。娘跟一些家眷一道玩,现在当年许多人都不在京里了。”
尴尬的记忆涌了上来,张仙姑脸上微微发烧,道:“害!现在知道人家那会儿说什么啦。”她强作镇定,又看了一眼摆上来的御膳,可真好看啊!就是现在,看着这漂亮的菜肴也不敢相信这是拿来吃的,搁桌上摆着当景儿看都行的。她又看了一眼祝缨,当时想给女儿撑场面,尽力帮女儿拉关系。真相是根本就使不上力。
蓝德心里忽然堵得慌,土气老封君的眼神让他想起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也是这么看了他一眼,跟在人牙子身后追了很久,终究没有追上。
现在他也能让女人吃得起糖醋鱼了,悄悄儿地弄席御膳也行,可惜女人已经死了。他的亲娘,在他被卖给蓝家净身之后的第二年还是饿死了。
蓝德的笑容更深,道:“您慢慢儿地享用吧,我回去缴旨啦!”
祝缨道:“有劳。”
蓝德旋身而去,衣袖带起的风刮到侯顾同的脸上,顾同心道:狂什么?!!!呸!阉人!
蓝德一行人刮出祝宅,扳鞍上马,一路回宫、缴旨。
皇帝问道:“如何?”
蓝德道:“老封君惊喜万分。没想到儿子还记着,更没想到的是陛下天恩,老封君人都要高兴傻啦。”
皇帝微笑,随意摆了摆手。
蓝德躬身倒退着出去了。
出了大殿,几个刚才跟随的小宦官鬼头鬼脑地看着他。蓝德将嘴一撇,露出一股刻薄样儿来:“出息!跟我来,少不了你们的!”
祝宅红包是给他的,挺大一个包,蓝将包一抛就估出了个约数。
能吃上鱼了?他想。
打开钱袋,将小银铤抓出几份儿来挨个发了,将还剩了大半的钱袋的扎线一收,袖着走了。背后几个小宦官低声骂:“好贪的狗东西!”
蓝德揣了钱袋回了自己的房里,将银铤倒出来一数,心道:再添上这些,给干爹办寿礼就不用动我预备买宅子的钱啦。宅子,要有个池塘,养鱼。哼,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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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仙姑这鱼吃得也不是很开心,早经遗忘的记忆又被翻了出来,吃也堵得慌。
偏祝大还挺没眼色的问:“这是个什么事儿?”
祝缨道:“白天在宫里,说起吃饭的事儿。陛下赐了就吃呗,我尝尝味儿,要是吃顺了口,我看看能不能把食谱扒出来。”
扒个鬼啊!一道看起来好像认识的菜,吃嘴里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制的。
张仙姑低声道:“不用啦。咱们粗茶淡饭的就很好,硬挨着人家的,也装不像。”
祝缨道:“那行,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吃完晚饭,花姐自动去与张仙姑聊天,到睡觉的时候张仙姑又恢复了精神,可以张牙舞爪地要挠祝大:“你有完没完啦?!我给你拉宫门口讨饭去?”
祝大道:“你小点儿声!别叫人听着了!我不要面子的啊?”
两下偃旗息鼓。
祝缨第二天依旧是早起去上朝,带着个腰牌,站完了班,接着忙一些扫尾的事儿。她得给父母请封,得领自己的告身,还得跟吏部协调接下来她自己的手下的任命。南府官员要升级,新设官员要定人,再给顾同弄个差不多的地方。然后还得跟户部打交道,跟大理寺、鸿胪寺等接下来必然会与梧州有公务往来的衙司打交道。
有些事情得赶早打招呼,譬如,官服有时候可以自制,官印却不能私铸,等人铸印还要时间呢。总不能快要走了发现印还没弄好。
她还是先去政事堂里蹲点丞相,皇帝的一桌菜她家吃了,糖税的事情可还没定下来呢!她自己去找户部要减糖税的定价,窦朋不把她轰出去就不错了。得政事堂发了话,她才能让窦朋跟她坐下来“聊”这个税的事,不然人家不跟她谈。
她顺手把自己写的请封的奏本给交了,就在政事堂的廊下站着等。孙一丹还在政事堂做事,也依旧请祝缨到值房里坐等。祝缨道:“我多站一会儿,等会儿要求什么事儿才能准呐。”
孙一丹笑道:“祝大人有什么事是不准的呢?”
祝缨道:“那可说不好。”
闲磕了一阵儿,一个小宦官匆匆走过来,说:“都忙什么呢?陛下说……诶?祝大人,正找您呢!”
祝缨忙问:“有什么事么?”
小宦官笑道:“一转眼您就不见了踪影,陛下与相公们说事,说有事要问您。请吧。”
祝缨只好跟着他往里走,他们到了大殿后的一座殿前停下。小宦官道:“相公们与窦尚书他们都在里面了。”去通报了,然后出来叫祝缨进去。
昨天本来就是在说糖的事情,以前的经验,这种事需要下面议个大概了,再拿到皇帝的面前。窦朋才做户部尚书没多久,冼敬留给他的坑并不多,接手的摊子没有想象中的糟糕,正准备大干一场,皇帝和政事堂留下了他,告诉他:糖税得减!
这怎么行?!
窦朋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才接手户部,凭什么就要减他的收入?朝廷要花钱的时候如果他拿不出钱来,就是他的失职。到时候他说“糖税少了所以不够用”,上头是不会体谅他的难处的。
窦朋仗着自己是尚书,借留下来面圣的机会当面提出了反对。
因为昨天的一个故事,皇帝对祝缨的兴趣多了一点儿。他见窦朋反对就多过问了几句,让窦朋等人与祝缨在御前讨论这个事情。老头子想看个热闹。
祝缨就被从政事堂里薅了过来。
窦朋卷起了袖子,等着祝缨。旁边还有一个看热闹的司农寺卿。司农寺的活儿跟户部有关联,其辖下的太仓署就是祝缨才做官的时候领俸禄的地方。此外窦朋还带了他的度支郎中。
祝缨一脚踏进殿里,背上就是一寒,只见皇帝微笑,丞相也微笑,窦朋的眼神却相当的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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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咳嗽一声:“糖税的事情,你且说来。”
祝缨看看窦朋,将自己对政事堂说过的话又简要说了一遍:“商家讲薄利多销,收税也是一样的。货多了,收得才多。一时重税,无异于杀鸡取卵。糖也类比于盐,并非为了逐利,而是为了食用,就不能以得税抑商的想法来办它。”
窦朋道:“那要多久?不管多久,眼前怎么办?”一个皇帝越到后期花钱的事儿就越多,你还不能说他败家!
祝缨是有准备的,她说:“南府……哦,梧州三县的产量如果无意外,明年就能翻一番。我会接着试验,让它产量更高一些。一旦成型,我把制糖的法子公开,让凡有心有力的人都能制糖。”
窦朋的眼睛瞪大了一点,说:“此事断不可行!糖是重利!一旦放开,人皆种蔗而不种粮,产粮既少,国家财赋不足,又易饥荒,动摇国本!”
祝缨道:“尚书想想甘蔗的产地,北方是种不了的。南方也要合适的地方产的甘蔗才好,次等的甘蔗制糖效果不佳,或者无人收购或者自制成本高比不过别人,很快就会种不下去。”
窦朋道:“荒唐!那也要耽误好些功夫。再者依旧是要占用南方的耕地,南方也不能减产。”
祝缨道:“宿麦已经逐渐种开了,据我所知,除了梧州三县与河东县,毗邻之州府亦已推广。粮食总产量不会减少,反而略有盈余,能改善生活。”
她又将老乡陈知府、与郑家有关系的卢刺史等人的名字报了上来,说这些人已经开始种宿麦了。稻麦两季,产量不能保证一定是翻一番,但也能腾出来不少土地种甘蔗。反正,现在是足够的。
施鲲喉咙发痒,咳嗽了一声,宿麦?这怎么像是串起来了?
窦朋微微皱眉,仍然嫌最近糖税如果大降于他不利。虽说糖税之类不是国家财赋的大头,少一点也是少!
祝缨道:“您看,之前四县的完粮纳税并没有减少吧?且地方官员也不至于眼看着下面的人统统种甘蔗吧?我种了甘蔗,税也没少交呀。”
但这还是不能解决窦朋现在的问题!他说:“不谋全局不足以谋一隅,然而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眼下怎么办?今年纵使你交得没少,糖税一减,别处又要少了,不能这么减。”
祝缨道:“当然啦,那分批分部行么?”
皇帝道:“你详细说说。”
祝缨道:“譬如,我梧州的糖价低,就照低价的来……”
窦朋乐了:“那他们别的就更卖不过你了!卖不出去,别州以此为生的人怎么办?我的税怎么办?”
祝缨道:“不是那个意思,大人请看,数是不是这么算的?单价乘以总量就是总数?”
窦朋点了点头。
皇帝道:“怎么说?”
祝缨道:“一州所产总量就收这么多的税,以后量多了,依旧是收这么多。以现在一州糖税为例,若现在是一千斤糖,卖出后收税一万钱。就以一万钱为准,以后卖出两千斤糖,还是收一万钱。将现在的税金固定,能产多少、卖多少,各凭本领。朝廷的商税不减,百姓的支出不增反降。”
窦朋道:“即使日后产糖再多,朝廷赋税也不会增?”
祝缨笑道:“只管算白砂糖与赤砂糖两样,其余不在此列,还按市价征收。糖的种类还是很多的。”
窦朋勉强同意,他也没把话说死:“如此,可以一试。”
在座的人都知道,这个执行中肯定会遇到些底下人加码。比如,从产地出来过几道关卡?每道怎么收?收几次?朝廷规定一般就是收一次,实际上则未必。还有跟着官船的商人,也是逃税。
他们如今能制定的不过是一个规范,一如所有的律法,执行的时候必有荒腔走板。但是他们得定个调子。
于窦朋,只要收的税不少,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只要考核官员的标准还是赋税,官员就不能不管耕地。
于祝缨,只要让梧州的糖税减下来就行。兼并到天下大乱,还很遥远,她不过顺口一提。
皇帝道:“详情你们再议。”他就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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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殿,窦朋的脸色稍缓,刚才是给皇帝看的,显得他为国家的税收在尽力。接下来就是给政事堂看了,他当然知道如果降下一种生活常用品的价格对百姓有利,出来他就不再板着脸了。
窦朋对三个丞相一揖,说:“相公,如此一来就要仔细核算了,我这便着手计算。”
施鲲笑指着祝缨道:“你与别人的数还罢了,他的数你自己与他讲。”
祝缨又忙向窦朋讨情:“尚书,方才多有得罪,我知尚书是为国家计。我的俸禄也全从中而来。”
窦朋面色一缓:“年轻人脑子就是好使啊!只要不动摇根本,我也乐见国强民富。”
两人又做一番和解,刚才争执就算过去了。窦朋心里也有一个大概的底,认为祝缨这一套“粮食增产、糖降价”的办法并不是全无道理。他与丞相们匆匆告别,回去算税了。
祝缨亦步亦趋地跟在三个丞相的后面,钟宜问道:“你怎么还跟着啊?没事干了?”
祝缨道:“还有点儿事,得跟相公请示。”
钟宜警惕地看着她:“你又要做什么?”
祝缨道:“梧州的官员还缺着呢。”
王云鹤道:“梧州不是羁縻么?原南府留任,其余的都是当地现补。你回去拟了名单,报给吏部就是。还是你又有什么歪主意了?”
祝缨道:“不敢。那我就去找吏部协调了?我想带着这些尽早回去开始做事,山上气候稍迟,路上紧着点儿还能赶上宿麦播种的尾子。”
施鲲道:“我还道是什么事,你与吏部协调不下来么?还不快去。”
祝缨笑道:“是。”
她得了这一声就自己跑到吏部去了,她自己的告身之类要取,又有章炯等人的重新定级之类。又报了一些梧州的官员资格,她留了两个,预备安置艺甘洞主又或者是索宁洞主之类的人。当然也将仇文、苏灯、花姐的名字和职位统统给报上了。
因为苏鸣鸾的坚持与祝缨的配合,梧州的官员里特别加了一条——女人也能做官。当时苏鸣鸾已经是阿苏县的县令了,政事堂也就没把这个当回事儿。现在祝缨旧事重提,说这个医学博士也要是个女子,吏部也就一把给批了下来。
除此之外,刺史府因级别够了,狱丞是个有品级的官位,不过这个她不马上填上小江或者江舟的名字。女丞的官阶是早经朝廷许可了的,这个就不急,回去再报也来得及。因为祝缨打算将尽可能多的职位都用上“当地人”,至少户籍得迁过去。这个得跟二江协调一下。
花姐就比较好办了,她的户籍本来就乱蹿,改成梧州是自家协商即可的。
然后是顾同,顾同要做个县丞,祝缨也从吏部给他选一个县。这个县不能在梧州,也不好离梧州太远。就定在卢刺史的地盘上,祝缨顺路就给他捎回去了。卢刺史正在推广宿麦,当地气候与梧州差别没有那么的明显,顾同过去方便做事。
对赵苏,她也想有类似的安排。不过赵苏要先自己考个试,考过了皆大欢喜,考不过再说。
她今天要安排的另一位非梧州官员是另一个人——河东县的王县令。没能把河东县也更弄过来就算了,把王县令留给卞行,祝缨直觉得不可以。王县令的任期本来就快到了,祝缨顺口一提,便给他也往北调了一调,出州了。
吏部对祝缨近来的事迹早有耳闻,她天天堵政事堂的门,吏部也不与她为难,派了个她的熟人来应付她。祝缨就坐在一旁跟干事的人聊天,此人正是阴郎中,百年不变的吏部老人,将文书填得飞快。
边写边说:“不愧是你,卞行昨天才要了一州官员的名册去看。”
祝缨笑道:“你们不把河东给我呀。”
阴郎中道:“这可不干我事!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宫里忙着这件事,可见着我参与了?”
祝缨道:“是啊,这几天忙,都没来得及与老友聚一聚。我因不得亲自去,使人去了老田家看了,回说出外任了?”
阴郎中道:“嗯,大家看在老田的面上,给他安排个好地方。”
祝缨道:“有个职事能够养家糊口了。”
阴郎中道:“你可真是古道热肠。”
“巧了不是?我刚好认识老田,刚好又叫我遇到了那样的事,换了你,也不能不管。他家里能自立,咱们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阴郎中签了个差不多,自己拿去给吏部尚书过目,再备档,然后写告身,一道一道的手续不用祝缨自己怎么跑就办下来了。
阴郎中道:“你捎上了也正好,省得我们再派人过去。梧州的道儿不好走呀。”
“可说呢!福禄县令至今还缺着,老兄帮我留意一下。”
“好说。眼下就这些啦,你拿好。”
“哎哟,可算办完一件了。还有官印要铸呢,羁縻之官的官服照例是朝廷颁给的,也要现做。”
阴郎中笑道:“你过去,他们也必是手脚勤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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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一面办后续的手续,一面继续与人联络感情。她在朝廷里的老熟人们虽经过了十年,仍有一大半还在京城里混着。什么事都办得很快,卞行那儿还在一处一处地跑,她已经办完了,开始了四处约饭、拜访。
她先去了冷侯府上。
冷云早就等着她了,见面就夸:“干得漂亮!七郎家的喜事你必得去的吧?吃过喜酒再走。”
“那是当然的。”
祝缨没问冷云接下来的打算,她并不想操心冷云的事儿,只跟冷云说些南方时的事情。又感慨:“这下咱们要再想采购珠宝可就麻烦了。”
冷云一撇嘴:“怕他不成?他还能一辈子都在那里了?”
两人没说什么正事,梧州太偏,就算冷云想荐人,也不往祝缨手里送。
祝缨赶在冷侯从宫里回来之前跑路,掐点儿又去看王云鹤。王云鹤家门前照样堆了一堆人,祝缨也照样插队进了王云鹤的书房。
王云鹤与她也不客气了,说:“坐。”
祝缨老实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听王云鹤问她:“南府保送的学生,范生和张生,是吧?”
“是,还没来得及看他们。我得闲的时候,他们又关在国子监里了。”
“我问过他们了,你糊名考的?”
祝缨道:“是。”
王云鹤道:“你还是先动手了。”
祝缨道:“我早就动手了,从福禄县选县学生开始就是这样。他们说不公平,我就给他们公平。您瞧,还是富家子考上的多。”
“看人要是因看贫富而不看才学品德,就落入迷瘴了!”
“感慨而已,”祝缨说,“我小时候受穷人的欺负比受富人的欺负多。倒想受富人欺负呢,跟人家挨不着,受不到。”
“阴阳怪气的。”王云鹤说。
祝缨道:“那我在梧州依旧还这么选?可我们小地方的人,比名气怎么比得上这些麒麟儿?且邀名这种事……”
王云鹤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说:“我知道你做了一点出格的事,给你梧州,你可以在梧州慢慢地试,但不可大声喧哗。明白吗?”
王云鹤说的是选拔、是糊名,祝缨心道:我做的事出格可不止“一点”。
口上却答应得好好的。
王云鹤道:“只要照着原来的习惯做还能做得下去就极少有人愿意改变,改变通常是会让人不舒服的。利不百,不变法。今上应了你的糖税,也是因为你没有大动。明白吗?”
“是。”
王云鹤慢慢地说:“历代之兴衰无不与兼并共消长,我且找不出根治之法,只得扬汤止沸。扬汤止沸也要能拿得动水瓢,朝廷需要一些能干的新人,而不是为旧族把持,要能者上、庸者下才好。又要兼顾公平,你那保送的主意不错。”
“就怕拿瓢的人也是烧火的人。”
“慢慢来,不要想着毕其功于一役。治大国如烹小鲜,牵一发而动全身。”
两人又聊了很长时间,祝缨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体悟又同王云鹤讲了一些,王云鹤亦传授了一些经验。
祝缨临走前又向王云鹤讨了一张手书,免得被巡夜的人再给抓了。
她出了相府,连夜又赶到了郑侯府上。
郑熹已经回来了,正同郑侯一处说话。郑霖的婚期近在眼前了,他们已没有功夫接待一般的上门求见者,一家子都在为婚礼做最后的准备。
这时候,祝缨来了。
郑熹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难道遇到什么事了?”
郑侯道:“你见了不就知道了,请到这里来!”
祝缨便到了郑侯前面,郑家一大家子,除了岳妙君后来生的孩子因年纪小已经去睡了,从郑侯到郑川都在。
祝缨到了先见礼,郑霖、郑川也上前一礼,态度很礼貌,像是见兄长的样子。
郡主道:“这么晚了,吃饭了吗?我这里还有夜宵。”催着把饭给端了过来。
祝缨道:“真饿了。”在王云鹤家光顾着说话了。
不过她来是为了另一件事的:“不知府上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郑熹道:“忙你的正事去吧!”
郑侯大笑:“正是!你将梧州办好,我就高兴了!”看着段琳的破脸,够郑侯高兴一整天了。
祝缨道:“那……我还有点儿小礼物,不会打乱府上布置吧?”
郑熹问道:“你又要干嘛?”
在她与政事堂磨牙的功夫,家里已经攒了一份正式的贺礼送到了郑侯府上。现在再说礼物,郑熹本能就觉得有事。
祝缨道:“有一点儿喜糖,权当凑个热闹。”
岳妙君问道:“那是什么?”
祝缨道:“吃喜酒不得有喜糖么?巧了,我刚好有些糖。夫人请看。”
她从荷包里摸出来一把糖,这回不是砂糖了,有冰糖块儿,拇指肚大的方形的糖块看着晶莹剔透。又有用竹签串的各种形状的糖块,都用一张油纸包着。
祝缨一一展示:“这样,到了日子拿到街口一散,让小孩子们一人拿一支尝尝,也不脏手。”
岳妙君好奇地用手绢托起一小块冰糖,道:“这个好,没有签子么?”
“不好弄。”
“就只好包起来啦。”
“有的,”祝缨说,又摸出另一个用纸片包起来的小块,“这个带点儿果味。”
郡主拿了起来,拆开纸片,见里面也是一块糖,不过颜色不是透明,她闻了一闻,道:“仿佛有点荔枝味。”
“是。”祝缨笑着说,“如何?到日子投放会不会给府上添麻烦?也不知道够不够上席?”
郑熹道:“那要多少?你家底很丰厚么?”他心里也清楚,祝缨再能经营“玩法不一样了”。到了祝缨现在这个品级,耗费就与以前不同。而以前祝缨拿的大部分也都往上孝敬了,最主要是给他,祝缨自己没能留下太多。
祝缨道:“这一场还是能出一千斤的。”
郡主也倒抽一口凉气:“这也不少了!”
郑川捅了捅姐姐的后心,郑霖拨下他的手,眼睛在几个人身上小心地观察。
祝缨笑道:“梧州产糖、产橘子。都是土产。”她打定主意一定要蹭上这次婚礼,这可是一次绝佳的广告。
郑霖是什么人?广宁郡王又是什么人?刚刚好!如果是真的公主、皇子之类,其婚事又有许多的规定,热闹的事情太多了,两千斤糖她也砸不出太大的声响来,人家还不一定让她上。如果身份再次一点,又没这个声势。
祝缨道:“我动身的时候,甘大才告诉我,现赶制出来的也不太多。”她拿了一支棒糖,上面是压出来的囍字。
岳妙君有点心动,她看了一眼郑熹。这时,郡主的夜宵也来了,往一边桌上一摆,祝缨边吃边说:“大人,您一向是个痛快人。时候不早了,您给个话,明天您上朝,我没事儿,我好准备。”
郑熹说:“食不语。你明天不用上朝?没别的事要跑了?”
“都差不多了,”祝缨塞了个面点进嘴里,一股奶香味儿的,香,“站完班我就出来。他们官印、官衣还没得呢。”
郑熹道:“明天你自己来就是了,又不是找不着门儿。我怎么记得你带诸獠朝见没贡上什么糖?”
“那是他们的心意,他们又不产糖。”
郑熹飞了她一眼:“梧州产。”
祝缨吃完最后一口粥:“我这就去准备。”接过侍女捧过来的水,漱完了口,祝缨就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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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祝缨要干的事还有很多。站完班她先安排请示给宫里进贡糖。接着就跑到了郑侯府上,跟郡主、岳妙君等人商议怎么发喜糖。
她不但带了许多样品,还让项大郎带上糖塔,这个糖塔与供佛的稍有区别,它染了点红色,看着也怪喜庆的。
祝缨道:“四十个,每席上一个,要是不够还能再做。”
她给郡主、岳妙君建议:“街口我拿草把子放棒糖,小孩子路过的人人有份。一连放三天。还有纸包着的糖块,也不怕脏,桌上摆盘,一桌一盘糖块儿。随手抓一把或者洒出去,吃起来也方倒。”
“我这儿有小袋子,一袋子装几种赠来宾。”
她卯足了劲儿,向二位推销:“新婚嘛,甜蜜蜜的,多好!”李福姐来家报喜的时候,张仙姑一句话“喜糖”就触发了她的灵感了。对啊!人是要成亲的!或许有人不喜欢甜食,但是只要成了风气,他自己不吃也得买!
这个喜糖就不是砂糖的价了。
所以得往京城这样的大地方、往有富人的地方去卖,小地方能喝点红糖水都算好的了,穷人也买不起不是?
郡主也觉得这兆头不错,且祝缨还是免费给她提供的。岳妙君也有点过意不去。
祝缨却一直说:“只管取用。我看府里已然排布好许多事情,咱们先合出一个数目来,我让他们在外头收拾好了拿过来就能用。这样不致在府里乱。”
岳妙君道:“那就拜托啦。”
祝缨道:“夫人何必客气?”
她可是乘船入京的!水运出货量大。
与郑侯府上协定完品种数目之后,祝缨就带着项大郎离开了郑侯府。出来她就吩咐项大郎:“送进去的时候要集中送,多雇几个人,要像流水一样的流进去,使大托盘或者用大红的抬杠,要让人看明白了!”
项大郎心道:大人要是经商,成果也是不凡!
祝缨核了数目,将余下的事交给项大郎,她自己也不在郑侯府里听差。事情由项大郎接手,祝缨就腾出手来先往宫中送了糖,再将熟人一一拜访。
她一向不乐意给皇帝进贡,那很麻烦,而且容易成为地方沉重的负担,眼下这个避无可避,糖都戳到皇帝眼前了,得进贡。她就贡了一些砂糖,再将大块不规则的冰糖堆起来,拿水一沾,弄个底座装假山盆景,也算稀奇。其他花色捡样子送一点。然后哭穷:现在税还重,产量还不多。
接下来是拜访裴清,然后是施鲲,接下来是刘松年。
刘松年阴阳怪气地:“稀客,认得我的门!”
祝缨道:“这话,就跟……那什么……不太对味儿。”
刘松年道:“你要什么味儿?”
祝缨道:“什么味儿随便挑。”说着掏出一把糖来。
刘松年道:“这是什么?”
“糖啊。”
刘松年剥开糖块,道:“我就说,老王家的糖是你送的。嗯,橘子味儿的。”
“还有荔枝味的,您慢慢吃。郑尚书家婚宴上也有。”
“呸,我才不去呢。”
祝缨道:“不去可就见不着好东西了。”
“你又弄什么鬼?”
“您去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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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祝缨不说,刘松年也打算去一趟的,岳妙君那儿下了帖子,刘松年意思意思也要去坐一坐。
在路口就看到许多小孩子说着喜祥话在讨“喜糖”吃,郑府的仆人们与一些看着有点异族样子的人在发糖。
进了门,又被往前引,桌上都先摆着一盘子的喜糖。
婚礼的仪式开始了,广宁郡王是有爵位的,他娶妻不照着民俗来而是有其制度。郑川等人送嫁,郑侯府里也自己开席。
刘松年四处一看,看到了祝缨。
祝缨算郑府比较重要的客人,得到了郑奕的招待。花姐陪着张仙姑到后面,也得到郑奕娘子的关照,她们的座席比较靠前。更前面一些的无不是真正的贵人、京中显赫了数代的人家女眷。
祝大也跟着来了,祝缨对郑奕道:“家父拜托给你啦。”她还拖了苏鸣鸾等人过来看一看京城婚礼的热闹,得给他们介绍一下郑熹。
苏鸣鸾低声说:“义父,这回糖能卖高价了。”
祝缨道:“那是!”她都跟朝廷谈好了,砂糖价压下来,其他的……只要她能卖得出去,随她卖。
她紧盯着山雀岳父等人,带着他们见一见郑熹和郑侯,也得到了不错的位置。
错眼不见,祝大已与旁边的人聊上了。
那人也不是外人,是郑奕那个嘴上没有把门儿的哥哥郑衍。郑衍自觉以前给郑缨惹过麻烦,十分不好意思,见到祝大就招呼祝大与他同席。
祝大一门的心思想要夸一夸糖是他们家弄的,郑衍则另有事要关心:“府上三郎功成名就,还未娶亲,不知要何等淑女才能相配?”
祝大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大场面,也没见过么多的大官,正飘飘然又要讲糖塔,猛听得这一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她不能娶亲!”
声音之大,连主人家郑熹都吸引了过来,郑熹顺口问道:“这又是为何?”
因女儿出嫁,祝缨的婚事郑熹还真想到过。只是祝缨看着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贸然提及反而不好,正准备找个机会试探地问一问。若能做个大媒,又或者有亲戚女子说给祝缨,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哪知这世上最能做这个主的人说祝缨不能娶亲!郑熹必要问个明白。
祝大浑身冒汗,眼也直了,脑袋一片空白,突然灵光一闪:“我算的!”
郑熹目瞪口呆,突然想起来眼前这货是个……神汉。
郑衍试图打个圆场:“这……总有办法化解吧?娶了也、也没什么吧?”
“那就死定了啊……”祝大脸色苍白,喃喃地说。
周围一群尖起耳朵听的人听到这里也觉得满足了,纷纷上来将人劝开了。
祝缨决定晚上回家给祝大用人参炖只鸡好好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