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从京兆府出来之后稍作修整便带人往永平公主府去。
永平公主府占地颇广,皇帝为了女儿操碎了心,于规划之外又迁了数十家民宅,为公主营造了这庞大的宅邸。以致许多人都怀疑,若非旁边不远就是安仁公主府,皇帝能再多拆出一片地方来。
不但地方大,其内也极尽奢华。
祝缨上次来的时候未能入正堂,不曾得见更多的壮丽。今番不同,她是永平公主以夫妇二人的名义正式邀请来的。天虽然是晚的,自府门往内灯火通明,公主府的气派尽入眼中。只这一晚上的照明就不是一般人能够负担得起的。
反正祝缨负担不起。她将新府许多院子给锁了,就是为了节省些维护的费用。在她的身后,项安、项乐、祝炼、胡师姐都瞪大了眼睛!他们虽见过皇城的高大巍峨,对皇城之内没有任何的了解。
一见公主府,便被震慑住了。
先来两队穿戴整齐的家仆,执灯相迎。再往内,又有穿绢绸的管事模样的男子过来,询问四人的身份,另有席面安排他们。次后是一个穿金戴银的中年妇人,一脸慈祥,身后四个年轻女娘,身上的首饰随便拿出一件都是项大郎会特意让人捎回家给母亲妻子妹妹的品相。
他们都还只是府中的仆人,顶多算是个普通的管事。
几人都有点点晕。
祝炼见过的大世面最多,此时也摒息凝神——公主比丞相家还厉害啊!阿婆在家的穿戴都没有她们这么晃眼。
祝缨独将祝炼留在身边带着,连胡师姐也都交给公主府的人招待去了。
师徒二人再往里走,才来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三、四十岁年纪,灯光之下略显年轻些,也是个美男子,白面长须、身形颀长,步仪从容。上前先问个礼:“可是祝少卿来了?下官是公主家令史胤。”
祝缨也还礼:“原来是承文先生。”
史胤心中微讶,旋即恢复了平静:“正是在下,今日忝作陪客。殿下与驸马已经等候少卿多时了,请——”
到得堂前,又有几名近侍过来,却是永平公主自宫中带出的内侍宦官了。他也是个中年,没须,一眼就能看出根脚。祝缨也向他称呼一声:“王大监。”
这宦官倒没什么惊讶的样子,笑眯眯地说:“那可不敢当,大人抬举老奴了。请。”
再进去才算到了正堂。
永平公主上面坐着,骆晟坐在她的旁边。室内被无数灯烛映得亮如白昼,祝缨迈进门槛,只扫一眼就发现今天只有自己一个客人。
她先上前去拜见公主,公主是君,休说她现在是穿红,就是穿紫,该行礼也得行礼。永平公主是个美人,岁月对她也格外的宽厚,算来她比祝缨还要大几岁,但看起来好像还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一双大眼睛很是温和,她整个人极为舒展,但是坐在那里的时候却绝不是瘫在位子上。
永平公主也在打量祝缨,她听到祝缨的名字很多次了,一直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直到祝缨与骆晟产生了更多的交集。
祝缨应该已经三十多岁了,却还没有蓄须,白净面皮,不算很高,但是身材修长匀称,五官很柔和,一脸的温和单纯。乍一看可以冒充个二十出头初入官场的年轻人,仔细一看,却又觉得不太简单。祝缨的眼神初见时一片平静清澈,细看一眼,让永平公主又有一种熟悉之感。
永平公主平素不怎么干政,身为公主却总能见着这个帝国最精华的那一部分人、事、物,隐隐觉得祝缨这股劲有点像一个见过的的人。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了。
永平公主笑笑,声音不紧不慢的,吐字却很清楚:“少卿一路辛苦,我与驸马都等着少卿回来呢。”
祝缨连说不敢,又与骆晟见礼。骆晟见到祝缨倒很高兴,邀她入座,又问:“这个就是子璋的学生了吧?”
祝炼有点僵硬地行礼,永平公主也好奇了起来:“这是哪家儿郎?”
祝缨笑道:“臣在梧州时收的学生,姓祝。”
“好巧。”永平公主说,又给祝炼赐座。
师生二人入席之后,上面的夫妇二人并不谈正事,舞乐声起、侍女、内侍鱼贯而入摆上各种珍馐。
先由史胤举杯,为宾主暖场。
永平公主笑问:“老师不饮酒,学生能饮不?”
祝缨道:“臣饮酒必生事端,故不敢饮。他渐长大了,少饮几杯却是无妨的。”
永平公主并不强让祝缨饮酒,给祝缨上的是茶,宾主相处颇为舒服。史胤这个陪客感觉也不错,祝缨竟然知道他,言谈之间还提到了他当年写过的文章。
永平公主又问起祝缨当年田罴的案子,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祝缨又复述了一回,顺便夸了骆晟办事“稳妥”。
骆晟道:“子璋过奖了,我不过看你们办案而已。”
祝缨道:“没有您,案子不会办得那么顺利的。”
史胤又从中调和:“驸马素来可靠,少卿又是一时俊彦,有二位在,鸿胪寺必能上下通达。”
永平公主也加了一句:“以后驸马在鸿胪寺,还要少卿多多用心。”
祝缨道:“敢不从命。”
永平公主显出高兴的样子来,酒馔又换了一席。祝炼这一席上六个盘子只各尝了两口,他自认跟着老师也算吃过好的了,这六盘菜只尝出来鸡、鱼、肉,剩下的竟不知道是些什么,只知道好吃,还想再吃。席面被撤下了,又换了新的一种!
这一只烤羊,厨子将肉切开,每席分一盘,自己拿着小刀切了吃。
又是没吃多少,又撤了下去。
酒倒是一直满着,祝炼代祝缨陪公主、驸马喝了一杯。酒一入口,他就瞪大了眼睛。祝家只有祝大每天饮酒,其余人只在节日自家关起门来喝两盅,节日喝的都是好酒。印象中,这样好的味道他也只喝过两次。
公主家,真是厉害啊……
酒过三巡,又有一个头戴纱帽的人过来说:“殿下,西府那里听说殿下宴请少卿,送了酒食过来。”
却是安仁公主听说儿子儿媳妇请客,又送了一大菜——整只清炖的小牛。
次后又有种种甜品,时已入夏,又有冰品、鲜果等等。
祝炼咬着一颗樱桃,听骆晟问祝缨:“子璋什么时候到鸿胪寺来报到?”
祝缨道:“我才回京,新搬了家,这几天收拾好了就过去。以后就劳大人多多指教了。”
骆晟道:“你行的,你行的,我哪里教得了你?”
祝缨诚恳地道:“下官对鸿胪就只知道个四夷馆,必得大人指点的。今天有些晚了,到鸿胪寺前,下官还想再来向大人请教,不知大人近几日哪一天方便?”
骆晟道:“哪天都行呀!”
祝缨道:“大人还有公务呢。”
永平公主想了一下,说:“少卿什么时候家里安顿好了,驸马什么时候去少卿家走走也好。少卿,要帮忙吗?”
祝缨道:“多谢殿下,下官尽早将家里布置妥当,便请大人过府一叙。”
永平公主与骆晟都含笑点头。
宾主尽欢。
骆晟要亲自送祝缨出府去,史胤请示永平公主:“殿下,已是宵禁时候了,是否用府里的车送少卿回家?”
这话是有缘故的,一般人犯了夜禁高低得抓进牢里关两天醒醒脑子。官员能开到条子,可以在宵禁之后走夜路。但是也有一种人,什么时候狂奔都没关系。他/她们或是在车上挂一令牌,远远看着就知其来历。或是身上携带,夜遇巡查一验即知。
这类人的数目极少,其中就包括了永平公主。
永平公主微怔,道:“使得。”
祝缨没说自己有条子,就势谢过了她。那一边,项乐等人也吃完了饭,小跑着过来站到祝缨身后。
一行人回到新府,祝缨又给送她回家的人包了红包,关门休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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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祝缨也不去鸿胪寺报到。收到任命之后,官员一般都有一定的准备时间,具体时长视职位不等。
祝缨府里已初步安置妥当,她多留几天为的是拾遗补缺,趁自己得闲发现问题好马上解决。此外还要交际一下,今天是一定要去京兆府、郑侯府上的!
祝缨掐着点儿,算准了郑熹从皇城出来就在道上堵他!
郑熹骑马从皇城出来,走到一半就勒住了马头,瞪着街边的祝缨。个不要脸的,一身青衫、面白无须,搁那儿装年轻书生呢!
祝缨一笑,拨转马头过来与他并行,郑熹的随从都认得她,也都笑嘻嘻地让开了路。郑熹瞥了她一眼,道:“你没正事干了吗?你那新差使,黏得胶手,你还有心情呢?”
祝缨诚恳地道:“这不请教您来了吗?”
“我又没掌过鸿胪。”
祝缨道:“可您晓得事儿啊!顶头上司我都不熟,您得帮我。”
祝缨吃亏在出身极低,京中高门深宅之内的种种并不是在官场上混上二十年就能了解的。哪怕是皇城内的六部九寺,她也不敢说自己就能看透了。她熟的是绯衣及以下。紫衣者她已不能尽知,又何况京中权贵之间的盘根错节?
有些事,譬如,她能知道永平公主是安仁公主的儿媳妇,但是史胤的一些概况,还是昨天郑熹现告诉她的。这些事,对郑熹等人来说都是日常接触到的,对祝缨而言,她与这些人并不相交。
祝缨对郑熹道:“您先把京兆的事务安排完,今天给我半个时辰就行。我这两眼一抹黑呢。”
郑熹道:“你这是赖上我了?”
祝缨笑道:“安仁殿下还将儿子托给老夫人呢,您不得帮老夫人圆了这个人情?我要不晓事,办不好事,您怎么跟老夫人交代呀?”
郑熹作势要打她,祝缨也不怕他,还对他翻白眼。郑熹骂道:“小狐狸!”
祝缨浑不在意,不紧不慢地与他并行。郑熹问几句祝缨新家如何之类,京兆府便到了。郑熹还是那个习惯,每天要开个晨会安排一天的事务。
祝缨识趣地到一旁候着,然而京兆府依旧有她的熟人,或悄悄拱手、或点头致意,动作小小地与她招呼,她也含笑点头,又往后退了一点。
等郑熹安排完,祝缨便随他到了后衙。郑熹的家眷不在这里,却也布置出休息的地方。两人在小园中坐下,对着一池碧叶,甘泽亲自过来上茶。郑熹看了一眼祝炼,道:“你刚入京的时候与他也差不多大。”
祝缨道:“不知不觉这些年过去了,猛然调到鸿胪竟觉得自己仿佛没有长进一般,什么都跟当年一样是生的。当年我只要看大理寺这一点地方,做好一个评事,事情很简单。如今放眼一望,还怪吓人的。”
郑熹道:“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祝缨道:“别计较那么多么……”
郑熹哭笑不得,道:“还想知道什么?”
祝缨不客气地说:“我先不去鸿胪,摸摸底再说。我与骆鸿胪的交情不比您,也与冷大人有些不同。过两天想再见他一次,多少问一问情形。他毕竟身处其中。但是如何做事,恐怕得靠我自己。据我所知,鸿胪拢共两件大事,请客、吊丧。”
“噗——”郑熹一口茶噗了出来。
祝缨无辜地道:“难道不是?”
郑熹一面擦嘴一面点头。
祝缨道:“再没那么泾渭分明的地方了,两件差使,两个少卿。另一个偏偏是沈瑛。”
郑熹笑了。
祝缨又说:“怎么分工啊?愁。请客,事涉外番,那里头什么商人冒充之类的都有,鸿胪寺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们只拣有国书的送到陛下面前,没国书的、随行的却也都好好待着。这里面有厚利。不定连着谁。”
郑熹一点头。
祝缨道:“再说吊丧,本是件极好的差使,五品以上的丧事都用得着鸿胪。我偏偏不熟这里面的门道。两件都是厚利,两件都牵扯着贵人。您再不给我指点指点,我一头扎进去非得出事儿不可。您说了安仁殿下,我昨天见了永平殿下,二位生来顺遂,人生快意,恐怕不会给我太多的时间,她们要的恐怕是立竿见影就能看到的好事。”
郑熹不置可否。
祝缨道:“陛下调您做京兆,姚尚书掌吏部,钟尚书掌礼部,禁军连年调换,驸马又管鸿胪。他老人家只要天下太平。”
郑熹笑了,十分舒展的,不带一点戏谑,道:“你看明白了。”
“看明白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郑熹道:“想知道什么?”
“那咱们先从鸿胪家开始?”
“好。”
两人“闲聊”了一整天,午饭都是在京兆府里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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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泡在京兆府里请教郑熹,她对两位公主的评价不能说高,另一个地方,永平公主对她的评价却是相当不错的。
公主不用上朝,永平公主也不想在家被兄弟们堵着,她跑到了隔壁安仁公主家,婆媳俩一起泛舟说话。
安仁公主问永平公主:“昨天见着那个少卿了,怎么样?”
永平公主笑道:“满室美姬,目不斜视,又不饮酒,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失态的癖好。想来与段家的那段恩怨并不怪他。”
安仁公主也比较满意:“那是郑家的事。咱们不管那个,只要他不胡作非为,将我儿带坏就好。眼前也看不透陛下要做什么,只好自己打算啦!”
永平公主眉头微皱:“大娘的亲事,三郎家里又透出意思来了。”
安仁公主有一点点的烦躁,道:“她才九岁,那些个又看不出前程。”
“大娘”是永平公主的长女,“三郎”却指的是永平公主的三哥。永平公主素得皇帝宠爱,她的兄弟们不免有些亲上做亲的意思。这种联姻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但是在此时此刻,却又显得格外的目的明确。
永平公主与驸马共有两子一女,算起来够三门亲事的。多头下注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女儿却只有一个。
安仁公主自言自语地道:“不能当未来的皇后,何必现在结亲?”
永平公主道:“要是大哥还在就好了。”
“唉……他的儿子,年纪倒是合适的。”
婆媳二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幽怨:好好的太子,怎么就死了呢?
安仁公主道:“我儿如今有了个得力的帮手,他若得势,你我皆安。我听人说,祝缨一向运气好,能旺身边的人!从郑七开始,连冷家那个小子都露了脸。”
永平公主缓缓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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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猜着了一点公主们的心思,安仁公主特意找到了郑侯家、永平公主又请她吃饭,摆明了给骆晟做脸。
她也没敢耽搁,先在家里摆酒请客,又为项大郎饯行。
项大郎此番南下,如无意外短期内是不会再回京的,因此将许多置办的物事都要带走。祝缨又让他捎了一匣子的家书回去。
接着,祝缨就再次递帖子求见骆晟。
永平公主也没有打发骆晟去祝缨家,祝缨仍是进了公主府,到骆晟的书房里与他见面。这一次到公主府门前,与上一回情形大为不同。
上一次,灯火通明的热闹全是由公主府的铺张来的,这一次,喧闹是由无数的客人带来的。公主府里又在宴客,祝缨在门外的一辆车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孟弘。
祝缨不动声色,帖子一递,公主府门上的人认得她,忙说:“少卿来了?请!”
祝缨便得与骆晟单独见面了。
祝缨在书房外间等了一阵,骆晟才走进来,来便接过小厮递的湿巾子擦汗,口里说:“子璋久等了。”
祝缨欠身道:“下官才到。”
两人坐下,骆晟道:“说好了我去你那里的,你今天来是有什么急事么?”
“为公事。哪有让您到下官家的道理?”
骆晟精神一振:“你只管说。”
祝缨连日打听,肚里已有了主意,这个破鸿胪寺,从外面看还是郑熹说得准,黏得胶手。它不像当年大理寺,从上到下都被清理了,是从头开始。也不像福禄县,祝缨自己说了算,逮着小吏一顿暴打重新招人。
祝缨现在是既不能全换人,也不能上来就立威——上面有个骆晟,既不比郑熹,也不像冷云,旁边还有一个沈瑛,这位仁兄二十年来没能寸进,也不知道现在得是个什么鬼性子。
下面两项大活,一个典客一个司仪,想必是早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了。
因此,她只试探地问骆晟:“不知鸿胪寺如今是怎么做事的?”
骆晟道:“就还照着以前的例来。”
祝缨沉默了,这位是真的“垂拱”。
祝缨又说:“下官有几个用得顺手的人。”
这个骆晟很懂,说:“你只管带过来。”
祝缨又问沈瑛,骆晟压根儿就不知道祝缨和沈瑛之前的前尘往事,说:“他是个方正守礼之人。”
整个鸿胪寺,在骆晟眼里没坏人,小小的偷奸耍滑是有的,但那也是人之常情。祝缨看着这个好命人,心道,算了。
她对骆晟道:“下官明天就去报到,还有一个祁泰,也带过去,让他帮我。”
“这个可以。”
“明日开始,下官先将鸿胪寺的旧档理一理,理顺旧档就开始做事。明天下官会给大人一份章程,还请大人审阅批示。”
“好!”
祝缨礼貌地从永平公主府告辞而出,天已黑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