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死寂,众臣鸦雀无声。
君臣心中怎么想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人,只有昆达赤这个“外人”还能有心情上下观望。今天他觐见是一件大事,站位靠前,方便他看到了皇帝阴沉的面容。皇子们则与皇帝截然相反,他们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其中的期待之情昆达赤非常理解。
大臣们也有沉得住气的,也有沉不住气的,沉不住气的好像是有点开心。昆达赤又找到了祝缨,只见她面不改色,看了一眼立在正中的那个官员,又转正了脑袋,好像这个人说的不是立太子,而是午饭照旧。
其中最为可笑的是站在皇帝身边的一个不公不母的家伙,他看着像是比所有人都急,一张白脸上的褶子全都挤出来了。他站得很正常,昆达赤硬是能从他身上看出一股子猴子着急抓耳挠腮的味儿来。
只静了一瞬,殿内的喘气声便陡然放大,跪在中间门捧着笏板的人跪得像块石头,丝毫没有退让的迹象。
王云鹤与施鲲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深吸一口气,出列站到一边。在朝上,丞相被点名指出了错误,也须得有个形式上的表示,接下来如何端看皇帝如何表态。他们是最早向皇帝进言要再立储君的人,但是皇帝一直拖着不肯答应,此时并不想为皇帝担这个事,将手一揣,他们将这早就该解决的问题还给了皇帝。
只有礼部尚书站了出来喝斥道:“这也是你能议论的?”
原来,这人是礼部的一个郎中,从五品,刚刚够得上今天来早朝。皇帝对立太子的事情的抗拒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礼部尚书万没想到这货能给自己捅这么大一个篓子。正有番使哎,皇帝正高兴呢,给他兜头浇一盆冰水?你怎么想的?
他不喝斥还好,跪着的人将脖子一梗,又特意将他给点了名:“尚书为礼部,难道不知道国家要立储的道理?我之前已写了三封奏疏,都石沉大海。你这么做,是有什么图谋吗?”
礼部尚书当然应该早立东宫,羞怒之下喝了对方的名字:“夏龙时!你放肆!”
夏龙时道:“放肆就放肆吧,东宫久悬的危害,衮衮诸公都不知道,也只好由着我放肆了。”
礼部侍郎温言劝道:“你且退下,立储之事岂是你一言建议就能仓促决定?”
夏龙时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自先太子薨逝至今有几年了?这也能算得上仓促吗?这些年,君臣都不考虑这件事的吗?这是什么道理?”
皇帝勉强回过神来,紧紧握着桌上一方镇纸,用力砸了砸御案,众臣都看了过去,皇帝缓缓地道:“太子薨逝,朕甚痛心,卿且退下,容朕慢慢想来。”
夏龙时道:“天子无私事!先太子薨逝,天下同悲,圣天子抚育万民,非止此一子。”
他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来,寸步不让。
皇帝血气直往上涌,蓝兴担忧地抢前一步:“陛下。”又焦急地往下使眼色。下面,王、施二人正在一旁“等候发落”,其他人没一个说话的。他又看向郑熹,郑熹捧着笏板恭恭敬敬地站着。
不愧是做过礼部尚书的人,仪态真是没得挑。众臣上朝不能直视天颜,皇帝高坐,下面君臣微微低头,他们要是不抬眼,根本看不到上面人的眼色。蓝兴真真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其他人也都有样学样,几个皇子更绝,兴奋、紧张之中低着头眼睛偷偷上瞥,一个一个像是在翻白眼。
只有一个昆达赤站在人堆里很显眼,可这有什么用?
蓝兴只得又小声叫了一声:“陛下。”
皇帝太阳穴上突突直跳,喘着气说:“丞相留下,退……”他顿了一顿,看到了昆达赤,“鸿胪,伴王子回馆。退朝!”
众臣参差不齐地躬身。
此处是大朝会的地方,皇帝与重臣开小会不在这里,皇帝与王、施二人往后走。
祝缨几步赶到骆晟身边,路过夏龙时,这位仁兄还直挺挺地跪在那里,路过他的人多数投以钦佩的目光。到了骆晟身边,这位驸马还没缓过神儿来,问祝缨:“这可如何是好?”
祝缨道:“先把西番使节送回四夷馆吧,这回可止不住人议论了。”
骆晟苦笑道:“千防万防……”
祝缨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说话,两人闭了嘴,去找昆达赤。昆达赤在通译的陪同下正朝他们走过来,祝缨通过通译对昆达赤道:“这位是鸿胪寺卿,也是陛下的驸马。”
昆达赤评估了一下骆晟,心道:他们这里做儿,是看长相的吗?
骆晟也撑声面,扯了一句:“奉旨宴请王子。”
这也不算扯谎,“招待”番使是他的职责,谁说请吃饭不是招待呢?
昆达赤与他们边走边说:“你们是要立太子了吗?会是谁呢?”
通译这会儿又不敢翻译了,骆晟听不懂,祝缨听了个大概也装听不懂。昆达赤又笑了一声,惹得一些大臣回头看他。
昆达赤还要套个话,蓝兴又跑了回来:“京兆!”
他又把郑熹、六部尚书等数人叫了回去,这番举动让许多人心思活动,觉得立储之事大概有希望了!
与此同时,几个皇子你看我、我看你,没有发现自己和兄弟们都笑得非常的不自然。他们各寻借口,都不想马上离开。有说要看望生母的,也有指某大臣说事的,还有干脆是要往史馆借书。
骆晟只想直紧把昆达赤送回驿馆,并不与他们一处。骆晟对沈瑛道:“光华坐镇鸿胪寺,我与子璋去去就回。不要轻举妄动!”
沈瑛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好。”
不是!皇帝让你去四夷馆,没让我去啊!祝缨看向骆晟,骆晟道:“咱们走吧。”
祝缨差点被他气着,还要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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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殿昆达赤就安静了下来,没有再提立储的事情,一行人安安静静地到了四夷馆,昆达赤却对骆晟说:“还没到吃饭的时候,我也吃不下。我想出去逛一逛,总不能不行吧?”
骆晟无法拒绝,命典客令选派几个人陪同他出去,自己又带着祝缨回皇城去。
路上,骆晟低声问:“陛下会不会再发脾气?”
祝缨道:“不敢猜。”
骆晟叹了一口气:“那个人是叫夏龙时么?名字不错,就怕……”
祝缨道:“与其在这里猜,不如快些回去。”
两人重回皇城,发现早朝的许多人都没有走。鸿胪寺里还坐了一个陈王,号称说是来找妹夫的。祝缨道:“你们聊。”抽身出来。
她不看好陈王,以前不知道,官做得久了,尤其是到了现在,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赵王的面儿大。再往外踱几步,却见沈瑛正在房里踱步。
祝缨轻轻摇了摇头,又往向走去,走不多久,又便见一群人押着一个人往大理寺狱的方向走去。她快步走了过去,隐隐看到被押的那个是夏龙时,他的冠没在头上,一个人抱着他的冠跟在后面。
各处都有人望着这一行人指指点点,祝缨也不敢离开鸿胪寺太远,只得叫了小黄:“你去看看老黄。”
小黄心领神会:“哎。那……我就说,看着大理寺要审人,担心他,问他晚上能不能回家吃晚饭了?”
祝缨笑了一声:“去吧。”
小黄一道烟地跑了,祝缨的目光望向大殿,但是层层宫墙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直等到天黑,宫里也没传出新消息,陈王只好离开。骆晟心下难安,对祝缨道:“子璋,到我那里坐坐?”
“固所愿也。”
两人又往宫墙看了一眼,才结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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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与几个大臣已经僵持了很久了。
皇帝一直沉默,大臣们也跟他耗着,反正大家都比皇帝年轻,体力上也熬得过。皇帝沉默了很久,突然问礼部尚书:“那个人叫夏龙时?”
“是。”
“拿下,审他!问问是谁叫他这么说的!”
蓝兴跑出去传了话,大理寺来人将依旧跪着的夏龙时“请”走。
大家又沉默了。
皇帝沉着脸,问道:“怎么都不说话?要你们何用?”
王云鹤与施鲲思及夏龙时,心道:难道我还不如一郎中?
王云鹤踏上一步,道:“不知陛下要说何事?若是夏龙时,他没有大罪,只有小过。他突然上本,是不太妥当,然而身为士人,他该说这个话。”
施鲲也说:“臣等之前亦进言,东宫当早定。”
蓝兴急得咋了声嘴。
皇帝道:“你们这样置大郎于何地?”
下面大臣跪了一地,却没有人附和他,皇帝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皇帝低声道:“我的这些儿子啊——”
王云鹤道:“陛下将先太子教得很好,臣请陛下再用心教出一个太子来。”
皇帝点名了郑熹:“七郎,你也这样想吗?”
郑熹道:“臣与先太子君臣一场,不敢或忘。然而如今早定东宫,对先太子遗孤也是好的。是他,早早教导,不是他,早安其心,免得小人借他生事,也是保全了先太子的血脉。除此而外,臣再无他念,唯皇帝是听。”
皇帝闭了闭眼睛,又依次看向诸臣。大臣们如芒在背,却都挺住了。皇帝直直地看向钟、姚二人:“我一向信任你们。”
二人忙跪下道:“臣如今正是不负陛下信任。”
皇帝感受到了一阵一阵的疲惫,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众人或有躲避却没有人退让。皇帝抬一抬手,蓝兴忙上前掺住他,皇帝没说话,慢慢地回到后宫。
他累了。
皇帝走后,蓝德跑来说:“陛下说乏了,请各位先回动。”
大臣们的目光只稍稍交汇了一下,没有一个人动。蓝德只好冲最熟悉的郑熹说:“京兆,您怎么也这样了?”
郑熹一向待他和善,此时却说:“我是京兆,此时当然要为陛下为朝廷考虑。”
王云鹤向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王云鹤下定了决心,这次一定要把这件事解决了。之前蓝兴找过他,能够看得出来这个宦官头子对皇帝是有几分真心在的,但是这样的情意并不足以动摇王云鹤的原则立场。
让王云鹤暂时没有催促皇帝的原因是,皇帝当时已经在闹别扭了,而朝廷当时有不少大事要处理。要是跟今天这样似的僵持,朝廷的日常运转还能暂时维持,军国大事就得停摆。
现在北地的灾也赈了,各地的粮也盘了。他尚算清闲。
又因北地旱情,恐怕胡人也会受影响。以王云鹤对胡人的了解,虽有共主,各部在一些事情上却是各自为政的。天灾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容易南下掠夺的时候。
这事讲道理没用,人饿了就要找吃的,就容易抢。也就是说,有一件大的麻烦快来了。
王云鹤正在考虑,于两桩大事之间门,把立太子的事给办下来。
巧了,夏龙时站了出来,王云鹤要抓住这个机会,解决最大的危机。
施鲲的想法也差不多,再不立下太子,京城非得乱了不可,诸王手足相残就在眼前了。他们手足相残没关系,拖累大臣们不得不分立阵营,事情就大了。
其他人的思想没有他们这么高大,甚至有人下了注却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希望拖一拖。但夏龙时提出来了,更多的人不免反省:我确实不如夏龙时的胆气。
且再这么争下去,必有人要倒霉,自己身陷漩涡,也未必能够毫发无伤。
还是立个太子吧!不然心里不安。定下来了,我也好转向。
几人从早等到晚,到要掌灯了,依然不退。
皇帝在后宫本是想休息的,睡了个午觉起来,听说大臣们事也不干了,守在那儿等他。皇帝没搭理,直到晚膳用完,皇帝又命蓝兴去看。
蓝兴回说:“他们都还没走。”
皇帝冷冷地道:“愿意熬就熬着!”
气呼呼地要睡觉,睡觉也睡不安稳。他年纪不小了,临幸后宫少了一些,但总是需要后宫陪伴的。皇帝道:“召……”
开口又闭上了,诸王的母亲多半在后宫的高级妃嫔,今天又出这样的事,由子而及母,他又不想见她们了。
皇帝一夜不曾睡好,第二天昏昏沉沉地醒了,问一句:“他们呢?”
蓝兴小心地道:“还在。”
皇帝道:“那就让他们等着吧。”
蓝兴的面皮抽搐了一下,皇帝还是低估了这些大臣们。皇帝只有一个,大臣却有一群,昨夜,王、施二位轮流去政事堂“值宿”,各部尚书等也“值班”。他们在皇城里有寝室,各衙司有自己的食堂,他们换着班的熬皇帝。
皇帝熬了两天没上朝。
第三天傍晚,永平公主来看亲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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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公主眼圈儿红红的,见着皇帝就拿帕子沾眼下的泪。
皇帝道:“怎么这个样子?谁欺负你了吗?!”
永平公主道:“心疼阿爹,呜呜。”
皇帝虚弱地笑笑:“没事儿。”
“我都听说了,”永平公主给皇帝端了碗参汤,“阿爹,您是天子,让大臣这样等着,写下来不好看。他们也太过分了,居然不退一步,非得这个样子。”
皇帝一噎。
永平公主又说:“能有什么大事呢?不能好好说一说吗?”
皇帝突然问道:“你这些兄弟,哪个好些?”
永平公主抽抽噎噎地道:“都很好,近来大家走动都很频繁,他们也越来越活泼了,大家说说笑笑的。”
皇帝摸着女儿的头发说:“你呀……我要是走了,你可怎么办哟……”
“阿爹?”永平公主又要哭了。
皇帝道:“莫怕莫怕,就快好了。备辇。”
蓝兴往窗外看了一眼,天黑了,还要去哪里?“陛下?”
皇帝道:“难道要把他们都扣在宫里?”
蓝兴哪敢用步辇?天气冷,皇帝年纪还大了。他去传了辆宫车,将皇帝与火盆都塞了进去,一同到了前殿。
此时大臣们已经熬得眼圈发黑。
一见皇帝过来,几人忙站正了。
皇帝往御座上一坐,道:“说吧。”
王云鹤先说:“东宫久悬,人心难安,诸王纵是心好的,臣也担心有小人投机。诸王之中,无一人有威严可压制他人,是祸乱之根。岂不闻齐桓之祸?”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怕儿子夺了他的权,但是齐桓公的下场他也是不想的!
施鲲趁机说:“陛下爱子之心,请分一些与诸王。”
皇帝颓丧地道:“如此,你们倒是说说,我的这些儿子里,哪个有威严啊?”
窦尚书正色道:“陛下此言差矣!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先太子是这么立的,下个储君也这么立。”
皇帝道:“那就是赵王了?”
王云鹤道:“臣等唯知礼。”
皇帝道:“那个夏龙时,审出来了吗?”
几人轮番熬皇帝,抽空也处理写政务,这个事情还是知道的。大理寺审了一回,夏龙时很配合,问什么说什么,他并没有想隐瞒。“供词”也拿到了,现取了拿给皇帝看。
夏龙时当时说:“再痛心,就能拖好几年?京中群魔乱舞,都能当看不见吗?这几年,风气愈发的坏了,你们忍得,我不能忍!还有更多的人,也未必愿意过这种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日子。天子当心怀天下,岂能因自己一时好恶,致令天下士民寝食难安?我等读圣贤书,不是为了做谄臣,曲意逢迎!”
皇帝又被气了个够呛。
他的脸上阴晴不定,过一阵才说:“你们今晚就在宫里歇下吧,这几天也熬得够了。明日丞相来,拟旨。”
有了皇帝放话,大臣们不用“委屈”了,宫中有饮食送出,他们睡了一个安稳觉。
次日一早,皇帝倒也没有食言,第一道旨意是册封先太子的儿子为承义郡王。第二道旨意才是册赵王为太子。
两道旨意刷出,王云鹤与施鲲顿时安心,二人喜道:“恭喜陛下!”
皇帝道:“开始准备吧。不可靡费。”
“是。”
准备册立皇太子的仪式需要不短的时间门,东宫修葺也需要时间门。但是太子也不能久居宫外,于是又将宫中一处宫室指给赵王,即新太子一家做临时的居所,只能东宫重新完毕,一应服饰、车驾等等准备妥当,即行大典。
估摸着准备好了也要到明年了。
无论如何,天下人的心都因此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