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顿夫妻合力抬着一头昏睡的“祭品”往楼梯上走去,儿女们跟在身后。
“记住称呼那位阁下为大人。见到大人之后,不要大声喧哗,不要眼神直视,这会被视为挑衅。”
“你们,要像尊敬曾经的祖父一样尊敬它,表现得谦卑、恭敬。”
“它提出的命令,必须服从。”
迪安抬起的脚一顿,和三个兴奋的哥哥姐姐相视一望,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忐忑。
“那它要我们原地去死,我们就自杀?”佩伦玩笑地抱怨了一句,
雷顿和香农脚步一顿,严厉地瞪了佩伦一眼,“它是祖先,不会伤害后裔,只要你别表现得这么愚蠢和轻佻。”
“我记住了。”佩伦笑容一僵,按压上下嘴唇,“我发誓,再胡说,就把这张臭嘴给缝上。”
“那位大人究竟长什么样?”
克里斯汀放缓脚步,美艳的俏脸上紧张和期待交织,“我怕到时候太过吃惊,失了礼数。”
“它维持着基本的人型。”雷顿目光扫过四个儿女,身形一转,抬着“祭品”的后背沿着左侧倾斜向上的楼梯后退,“但它是位天生猎手,体型兼具力量、灵活、和爆发力、威慑力所以不那么美观。”
也就是一头怪物?
迪安注意着系统中上涨到百分之十的调查进度,问,
“等会儿我们能和大人交流吗,提几个小小的问题?比如它的来历?”
雷顿沉吟道,
“不要擅自发问,看我的脸色行事。”
……
一行六人上了二楼,穿过幽暗的走廊,进入了一间奢侈的主卧。
紫罗兰木打造的天鹅绒大床、床头柜、衣橱…各色家具呈现出尊贵而富有光泽的紫色,刻满繁复精致的花纹,像是名贵的古董。
但迪安再次注意到一个现象,一路走来,走廊里没出现一扇通风进光的窗户。
这间雷顿和香农的卧室倒是有玻璃窗,但用木板封钉住了,还挂着厚窗帘,把房子外面正午的灿烂阳光死死挡在外面。
只有天花板,一盏昏黄电灯勉强为卧室提供了照明。
这奇怪的布置难道是因为那位大人的特殊喜好,或者说弱点?
迪安记住了这个细节。
雷顿夫妇放下了“祭品”,合力抬起天鹅绒大床,往外挪动,然后分开床后的格子墙布,露出一扇黑黝黝石门,上下挂着两把巨大的锁。
“咔嚓”
“咔嚓”
夫妻俩各自从胸襟前取出一把的钥匙,开了锁。
嗡嗡声里,往右推开了石门。
一条漆黑的甬道暴露在众人眼前,墨汁一样深邃幽暗,大小容纳两人并排,向外喷涌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
犹如科莫多巨蜥张开的巨口。
迪安和三个兄弟姐妹都忍不住眉头紧皱,捂住了鼻子。
他们吃肉,但不吃腐肉。
……
“淡定点,孩子们。”香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取出了一盏插着三支洁白蜡烛的烛台,一一点燃,“这不过是‘食物’的腐臭气,加上一点‘秽气’。”
“秽气?”迪安看向她,
“类似于狮子、老虎等猛兽用来标记领地的气味,大人喜欢这么标记自己的卧室。”
“跨过这道门槛之后,别说话,也别乱碰东西,大人不喜欢冒失鬼…现在,跟过来。”香农举起烛台一马当先地走进了漆黑的甬道,雷顿拖着“祭品”紧随其后。
然后是海德森,佩伦,满目新奇地环顾。
克里斯汀亲昵地把迪安的一条胳膊搂在怀里,让他充分地感受怀里的娇软,那张野性又美艳的脸荡漾着柔和的光。
可迪安永远忘不了她茹毛饮血的场景。
非我族类。
……
迪安在队伍末尾走了进去。
前方昏暗的烛光照出了两侧的古旧砖墙,墙壁上并非空无一物,
用某种苍白以及鲜红的染料镌刻着大量壁画——
入口处是一扇向两侧分开的生锈铁门。
铁门后坐落着一个墓园。
青草间耸立着一堆坟墓,埋葬着累累白骨和腐败的尸骸,如林的墓碑上雕刻着细密的难以辨认的墓志铭。
而不远处夕阳刚坠入地平线,在半空编织出诡异的灰色晚霞,为墓园披上一层苍白薄雾。
萧索、孤寂。
越发浓烈,犹如诅咒。
……
光线越来越亮。
母亲用烛台依次点燃了甬道两侧的火把。
明亮的烛光下。
壁画上夕阳墓园的景观随着时间推进。
昼夜交替。
太阳落山,夜幕降临,地面上的墓碑在黑夜中隐去。
而夜色之下,也就是那片墓地以下的景象“浮出水面”——
一条向着地下深处蜿蜒前进的隧道。
隧道两侧,每隔几步,便开凿出一条岔路,岔路里建造着首尾相连的袖珍房间。
远远望去,
岔道无数,
房间数不胜数。
就像是一棵繁茂大树上无穷分岔的树枝,树枝上又生长着一簇簇绿叶,构成了一座规模庞大、结构复杂的地下王国。
相比于地面上孤独死寂的黑夜,这座地下王国无处不在地浮泛着淡淡的黄光,明明没画出一个住户,却让人感觉热闹,生机勃勃,温暖,又充满希望。
迪安看得入了神,随着上涨的进度心头升起一种奇妙的直觉,壁画里的墓园以及这片庞大的地下王国,都跟那位大人的来历有关。
……
前方脚步声一顿。
迪安抬头望去。
甬道尽头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密室,空气里刺鼻的腥臭在此达到顶点,熏得他眼泪横流。
提着烛台的香农走了进去,点亮周遭的油灯和火炬,光线随之亮了起来,照出一个寻常客厅大小的圆形房间,没有窗户,墙壁和椭圆的穹顶全封闭。
……
迪安往前一扫,脸色怔了一下,眼神骇然。
这是怎样的一座魔窟?
泼洒喷溅的血迹,沥青一样乌黑恶臭的排泄物,将青砖堆砌的地面和圆形的墙壁、穹顶都染成了暗红色。
暗红色的地板上,又铺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白骨‘地毯’,迪安能认出的有山羊、猪、牛的骨骼,甚至还有人类的骨骼。
这里的环境简陋、粗犷、原始,犹如一个恐怖野兽筑在山洞里的巢穴。
与先前精致奢华的卧室,形成鲜明的对比。
更深处。
地毯的尽头靠墙的位置,一堆堆白骨聚成了一个“王座”。
一头人型生物正端坐在上面,两手按住膝盖,闭目假寐。
跳动的火焰,照出它人类的四肢,头颅,胸腹。
它全身上下只有一条破布遮住关键部位,暴露在外的大片皮肤呈现火红色,就像溢出地表的岩浆,新出炉的钢水。
它的体型相比于正常人类并不算太夸张,两米出头,臂展很长,大腿粗壮,肩宽背阔,让人联想到专业的摔跤手。
但它比摔跤手致命得多——
手腕、脚腕、手肘、膝盖、肩膀等关节部位,都向外伸出一截锋利的骨刺,随着它规律的呼吸缓缓颤动,闪烁着暗红的光芒。
它的脸,光看粗犷的五官就是一个涂抹着红色颜料的粗糙大汉。
偏偏生长了一头奇特的红发——
从眉毛末梢、颧骨、侧脸,到头顶和后脑勺,覆盖着一层小指粗细、蛇一样的红色“肉辫”。
这一束束肉辫向后垂过脖颈,活物般在空气中缓慢探动。
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蛇发女妖。
但它明显是一头雄性。
……
迪安看到这头怪物之后,调查进度已经涨到了百分之三十。
因为恐怖谷效应,这头酷似人类的蛇发男比融化蜡烛似的噬殇者更可怕、怪诞。
而且翠贝卡向迪安讲述过的民俗故事之中,没有这家伙半点记录。
既不是温迪戈,也不是狼人…
猎手的祖先,所谓的神,究竟是个什么物种?
迪安身边,并肩而立的三个兄弟姐妹看着宝座上的生物同样陷入了震惊状态,倒抽冷气。
密室静得吓人。
……
雷顿朝着儿女们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小心翼翼地越过脚下的骷髅和排泄物,把“祭品“拖到了骷髅宝座下方。
“大人,我为你带来了食物。“
雷顿右手放在胸前,左手下垂,弯腰鞠躬。
“这四个年轻人是我的不成器的儿女,你的后辈,海德森、佩伦、克里斯汀、以及格鲁。”
“他们一直仰慕你的血统和强大的力量,想要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唰——
密室中掠过两道猩红的闪电,怪物睁开了眼睛。
捕食者般的杏仁状竖瞳扫过四张年轻的面庞,压迫性、穿透力十足,仿佛一眼看穿了他们的内心和灵魂。
“别害怕,年轻人,我不会吃了你们。”
沙哑如锉刀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
它不停地耸动鼻子。
“我们都拥有猎手的天分,所以我们是同伴。”
呜哈哈!
它突然狂笑,笑声好似蕴含魔力,震得满头蛇发、圆形的天花板,地上的白骨堆同时摇颤。
四个年轻人被吓了一跳,脸色更加苍白。
而蛇发男伸手倒提“祭品”到面前,眼神和姿态犹如倒提着一只家畜的屠夫。
“它才是一堆肉。”
咔嚓。
它咧嘴露出一口锯齿般的黄牙,牙缝间残留着一些鲜红的肉丝。
它张嘴一咬,撕下一条肉,一口不嚼,就贪婪地吞咽下肚,狰狞的脸庞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肉质软嫩多汁,伱们有心了。要不要一起吃点?”
“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祭品。”香农向前一步迈出人群,脸色酡红,眼睛发亮,崇拜溢于言表,“我们在此之前已经吃过了。”
“那么,年轻人们,在我吃完这顿饭之前,趁我心情还不错,有什么问题警尽管问。”
说着话,这头怪物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手脚并用地进食,关节处的骨刺挥刺切割,迅速有力,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它对于动物的身体结构非常了解,把残忍表现得像一场切割艺术,撕扯烤鸡一样,轻而易举地把祭品拆解成无数段。
喷泉般的鲜血顺着它通红的皮肤滑落,浸入身下的骷髅头,又从黑洞洞的眼眶鼻孔中冒了出来。
尽管之前已经见识了一场骇人的午宴。
这次迪安仍然感觉到强烈的不适和恶心,以及愤怒。
但他只能保持冷静。
时候还未到。
……
机会难得,佩伦在父母的鼓励眼神之下先开口发问,
“大人,你在这间密室住了多久了?”
“两年吧。这两年一直靠着雷顿和香农的接济过活。”蛇发男看向两夫妻,露出一丝感激,“没了他们,我早就饿得发疯。”
被点名的雷顿夫妇脸色微微发红,一副倍感荣幸的表情。
“这期间您有没有没离开密室,到外面去?”
“我一直住在里面。”它环目四顾,表情带着满足,“这就是我的第二个家,我哪儿也不去。”
“可您不觉得无聊吗?这地方又黑又臭,别说电视机,连台收音机都没有,完全与外界隔绝。”佩伦一脸不可思议,“换成我三天都待不住。”
“无聊?生命的本质就很无聊,尤其是过于漫长的生命。”蛇发男贪婪地舔舐掉一条腿骨上的肉渣,“睡觉、进食、做梦,在梦中飞翔、变化,就是我现在生活的所有乐趣。”
“已经够了。”
……
迪安设身处地想象了一遍,要是让自己在这种地方住上两年,他估计都自杀了一回。
怪物的想法果然与众不同。
不过它运气也不错,这么长时间也没触发超自然汇聚律——迪安这么想着,迟疑了一下。
自己来到这儿不就是超自然汇聚律的作用?!
心头油然涌起一股豪情。
我,就是这头怪物的劫!
……
“雷顿和香农说您是神,您像神一样无所不能吗?”海德森第二个提问,鹰隼般的眸子闪闪发光,嗓音真挚又诚恳,“你能实现任何愿望?”
“不,这简直胡扯。”它随意地扳断一条带肉的骨头,伸出长有倒刺的舌头,舔舐血肉,从裂口中吮吸骨髓,“我不会魔法,连最简单的魔术把戏都不会。我只是比普通人速度更快,力气更大。”
“但这很正常。”
它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说,
“我们是狩猎者,是狮子,而别的动物都是猎物。”
“狮子比猎物强大是自然之道。”
迪安看了眼系统,调查进度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四十,还在迅速攀升。
“那么你活了多少年了?你真的是我们的祖先吗?“克里斯汀压下恐惧,装出一脸崇拜的表情,“你和我们的祖辈结合生下了我们的父母?”
“活了多久?”蛇发男匕首般锋利的厚指甲挠了挠光溜溜的下巴,语气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沧桑,“一百多年吧。”
一百多年?
迪安仔细看了眼它浑身漂亮的腱子肉和没有一丝皱纹的奇特面容。
说是三十多岁也不为过。
何等伟力才能让这头怪兽在一百岁的高龄,仍然保持年轻和活力?
完成这个事件。
自己有没有可能继承这种变态的长寿?
蛇发男完全不知道有个年轻人正打着自己的主意,
“我不曾和你们的祖辈有过任何繁衍的行为,你们并非我的直系血脉后裔。”
“雷顿和香农称呼我为祖先,只因为我和你们血脉的源头来自同一个家乡。”
一根骨头被丢进骨堆,它那双残忍的杏仁眼中射出一丝伤感和惆怅。
“家乡?”
四个年轻人脸色茫然。
而雷顿和香农露出欣然向往的微笑。
“您指的家乡究竟在什么地方?”迪安终于开口了,这显然是个重量级的问题,让蛇发男陷入漫长的思考。
半晌之后,它拍了拍稍微鼓起的肚皮,歪着头说,“你们听说过米甸?”
米甸?
迪安皱紧眉头苦思冥想,确定自己从没在任何地方听到过这个名词。
蛇发男目光又转向其他年轻人,但全部愁眉苦脸。
它遗憾地摇头,用一种带着独特韵律的口吻说道,
“我来自米甸,那里是各种怪物居住的地方,它能带走痛苦,带走贪婪的食欲,带给我们真正的自由。它是我们灵魂安息之所。”
多种怪物住在一个地方?
迪安心头狂跳——
这不会触发超自然汇聚律吗?
调查进度猛然跳到了百分之五十。
迪安又想起一路走来看到的壁画,尝试性地开口了,
“你提到的米甸是不是一个墓园,那里有庞大的地下王国?”
“年轻人果然头脑灵活,观察细致,”蛇发男赞叹道,“你看到了我无聊时候的作品?”
“嗯。这些壁画是你思念家乡时的创作?”
“没错。”
旁边,雷顿一家已经插不上话了,只能乖乖聆听迪安和祖先交流。
“你能把它画得如此生动传神,那么说明你还清楚记得家乡的位置。为什么不回去?”迪安看着蛇发男,“而是一直住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回去,哈哈,回去?”坐在骸骨宝座上的庞大身影突然闭上了眼,
“你以为我不想回去?”
“我是一个违背了米甸的铁律,惨遭放逐的流浪儿。除非它主动向我发出召唤,否则,我永远回不去。”
“什么铁律?”雷顿突然好奇地插了一嘴,他和这位先祖相处了两年,但因为尊重和深入骨髓的畏惧,向来不敢主动发问,
蛇发男朝他笑了笑,没回答。
“您能告诉我米甸的具体位置吗?”迪安跨过地上一滩乌黑的排泄物,壮着胆子朝着它靠近一步,诚恳地望向它,“或许我能拜访那个地方,替你请求原谅。”
一瞬间,后边的克里斯汀三个年轻人都摒住了呼吸,他们没想到这个最年幼的弟弟居然如此大胆,不止直视先祖的眼睛,还提出离谱的请求!
……
“不能。”蛇发男从白骨堆上站起身,灯光笼罩他庞大的身躯,在前方投射出小山般的黑影,高深莫测的话随之响了起来,“如果你有价值,你是一个被选中的‘怪物’,米甸会在梦中呼唤你。”
“否则,你到了那个地方只会永远沉睡。”
……
“好了,诸位,提问环节到此为止,都离开吧,我要午睡一会儿。”蛇发男一脚把刚诞生的一具骨头架子踢碎,打了个呵欠。
雷顿和香农右手放在胸前,左手下垂,朝它鞠躬,后退,并且向着儿女们使眼色,让他们一同退下。
“尊敬的大人,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迪安打断了他们的计划,“我们,包括伟大的阁下,头衔一大堆,美食家、猎手…照我说这些头衔实在不够体面,不具代表性。”
迪安热切地问,
“就没有一个统一的称呼?”
“在家乡,在米甸,我们这种怪物,怎么称呼自己?”
蛇发男原本懒散的神态骤变,宛如一头从睡梦中苏醒的猎食者,目光眨动间,凶悍的气息扑面而来。
迪安身体一颤。
周围的家人担心坏了,但不敢发声。
僵持的五秒过后。
蛇发男突然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剑拔弩张的气氛松弛了下来,
“格鲁,你不仅是史东家族最强壮的成员,问的问题也最深刻,切中要害。如果能受到召唤进入米甸,你没准能混出点名头。”
“现在我告诉你答案,记住了——”
它忽然转过身,背对众人,
“在米甸,我们从诞生之日起,无论皮囊还是灵魂都是怪物。”
“这个社会一直以来都不接纳我们,因此我们无法以真实的形态出现在人类面前、阳光底下、繁华的大都市或者城市街道。”
“密室、乡下、郊野、墓园…阴暗偏僻的角落,才是我们的地方。”
“黑暗降临,人类开始休息的时候,我们才焕发活力。”
它眼中弥漫出摄人心魄的精光,像个国王一样骄傲地大声宣布,
“所以我们,所有不为世人所容的怪物,都是夜行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