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克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他眉头紧皱,认真思索着:“原来如此……技术本身对人民生活的改善,并不代表着社会整体的改善。甚至就连这些有用的新技术,也不一定能够真实的产生作用。”
“没错。萨尔瓦托雷,和他的老师本杰明教宗的研究方向,就是‘让平民甚至贫民也能使用的转化产物’。”
安南点了点头,说出了一个艾萨克并不知道的秘密:“因为本杰明当年希望成为转化巫师的原初动力,就是他青梅竹马的女友最需要用转化产物的时候,却买不起。
“于是他就发誓:如果他能够成为了不起的转化巫师,一定要开发出能让大多数人用得起的转化产物。他不希望他女友的悲剧重演。
“——现在,他已经做到了。”
安南虽然在叙述着别人的故事,但他眼中却仿佛闪着光芒。
在艾萨克的注视下,安南缓缓说道:“这些新技术已经在点滴之间,浸润了民众们的生活。但它们却还没有积累到质变……也就是说,它还不足以打破那面墙。
“就像是进阶染色之位时,只有那些持有足够强烈的欲望的人,才能有‘力量’保持自我——如果人民希望改变一切的渴望并不强烈,那么他们的这份‘欲望’也会在抵达新的境界之前烧尽。
“如今只是开始有一些像你一样见多识广的人,开始意识到,丹尼索亚的这些落后的‘传统’,已经对新一代产生了阻碍……
“然而因为海盗制度,丹尼索亚陷入到了一种奇怪的‘均衡状态’。人们通过迫害其他人,来维持自身在社会中的定位……只是如此,他们就能够满足了。目前这份平衡还没有被打破,人们还没有迫切的希望改变一切。”
安南指出了丹尼索亚真正面临着的问题。
那就是,丹尼索亚并非是真正的“无法之地”。
它其实也是有秩序的,只是这秩序本身相当堕落。而这种堕落的秩序,却被丹尼索亚的民众所认可。
“那么,丹尼索亚的这种情况应该如何改变呢?”
艾萨克的身体微微前倾,补充道:“我就不指望改变这个世界了……那太复杂、太大了。就像是没有什么梦想的人,就会说‘我要成为了不起的人’一样。
“假如想要改变丹尼索亚……至少让它变得像是诺亚一样。安南陛下您有什么办法吗?”
“这很难。不如说是非常难。”
安南诚实的说道:“如果你是丹尼索亚王,说不定还能简单点。但你只是一个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死人,而我根本就不是联合王国的当地人。
“丹尼索亚面临的问题,并非是人们希望让它改变的同时、遇到了某种难以克服的阻力;而是上至国王陛下、下至市井小民,都不认为这样有什么问题。
“因为这一百多年的海盗传统……”
“是两百年。”
艾萨克纠正道。
“是的,两百多年的海盗传统,已经让人们适应了这种野蛮的生活方式——习惯了欺压他人、习惯了堕落与背叛,甚至不认为‘杀死他人’是罪不可恕的,而是一种‘可能危害自身的激进手段’。
“也就是说,整个丹尼索亚都是自私的。就连最底层的穷苦人民,也是发自内心的不认为这样有哪里不对——丹尼索亚人,并不渴望改变一切。他们充其量也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更高的、能够欺压他人的那个人’罢了。
“这是联合王国已经患了两百多年的疾病。它只能由这个国家自己的年轻人来救治。”
“……是的。”
艾萨克沉重的点了点头:“我曾经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位。还是在我进入翠玉塔进行学习之后,才逐渐意识到这是不对的、野蛮的、落后的。”
“所以就很简单了。”
安南打了个响指:“那就是教育。更普及的、质量更高的教育,能够从根本上提高国民素质。
“这些大人已经没救了。他们生活在海盗之国,思维方式就像是海盗。但孩子不一样……通过教育的引导,这些孩子还是有拯救的可能的。
“除了能力之外,首先要加强孩子们的道德。然后就是开拓他们的眼界,让他们既不自傲也不自卑的了解外面的世界。再然后,就是让他们心中燃起改变世界的欲望——让他们意识到,丹尼索亚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他们中的优秀之人,在弱肉强食的联合王国,自然能够轻而易举的成为首领级的人物。而他们的思想就会逐渐改变其他人。
“一个人能够影响一片,这一片人又可以影响更多的人——既然传统根深蒂固、人们的偏见难以根除。用暴力的手段将其影响,反而会起反作用。那么就用更有浸染性、更加正确的理念将其感染……
“因为丹尼索亚真正迫切需要改变的,并非是某个技术的短缺、而是人们‘心’的麻木。”
“……竟然如此。”
艾萨克喃喃道。
在他以往所接受到的教育中,都是技术至上的精英理论。
也就是,这个世界之所以不够完美,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废物。他们至多只能让这个世界维持不变,但真正改变世界、让时代迎来突破的,只能是极少数的精英。
而他们就要成为那极少数的精英——用跨时代的技术,让这个世界为之改变。越是先进的技术和理论,就能越快的将陷入泥坑中的世界之车抬出来。
这就是翠玉之塔的理论。
也是翠玉之塔出身的每一个巫师,所信奉的理念。
他们相信……就算一时之间,自己的技术无法带来改变、也终究会让这个世界变好。
曾经的艾萨克,当然也是这种理论的信奉者。
他也正是在意识到,丹尼索亚的“变好”与他所想的“变好”根本不是同一件事时,才产生了极强烈的自我怀疑。
但如今,在安南的引导下、他却逐渐意识到了真理的另一面:“我好像懂了一些,但又没有完全弄懂……意思是说,我们所开发出的技术,只是‘钥匙’。但真正能够打开新时代大门的,只能是民众自己?
“而丹尼索亚的问题,并非是钥匙不对、而是持有钥匙的人不想打开大门?所以我们现在需要改变的是思想,而不是技术。”
“……差不多吧,虽然感觉你把问题复杂化了,但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要注意的是,你有点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了。技术也同样是需要的……或者说,这同样也是一种技术——一种人文领域、社科领域的技术。
“鼓励‘进步’当然不是错事。只是你们的目光太狭隘,只关注到自己想看到的一点。当然,所有的巫师塔都有这毛病……”
安南耸了耸肩,将仅剩半杯的薄荷朗姆酒一饮而尽。
他满足的哈了口气,拿起桌边的权杖:“走吧。”
“去哪?”
作为本地人的艾萨克,反而下意识的询问道。
不知何时开始,他开始习惯性的遵从安南的指令。
“去找雅翁谈谈。以他未来同事的名义。”
安南眯起眼睛。
他的身上,不知何时有了一种让艾萨克也为之敬畏的上位者气质:“虽然只是闲聊,但你的疑惑反而提醒了我一件事。我大概知道雅翁想做什么了……但还是不太确定。所以过去和他聊一聊。
“希望他老人家没有跟银爵一起去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