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长安无风,明世隐算完了账,又开始思考公孙离走了之后尧天吃不起外卖的事。
窗台上的永生花忽然一动,落下了一片叶子。
明世隐呼吸骤紧,迅速起身,翻出一叠六十四张小木牌,开始占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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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抛硬币不一定能帮你做出正确的选择。这件事情的意义在于,当硬币飞在空中时,你就忽然知道哪一个是你真正想选的了。
死亡也是一样。明世隐曾说向死而生,意思是,所有人的生命都以死亡为终点,生命的每一步都是在向死亡走去。
公孙离从前不懂,现在也不懂,死到临头了仍然不懂。
她想起五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自己也是这样被围困,那个倾慕已久的人忽然出现,宁可性命相抵也要护她平安。
他被投入死牢,受百般刑,后得明世隐救援,身中咒术,从此隐姓埋名远赴长城。
如果当年不是自己的失误,一切都会不一样吧。或者如果他没有来,那天死的……就会是自己吧。
公孙离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长剑刺向自己的胸口。明明仅是一瞬,在她眼中却像被放慢了一百倍的慢动作一般。如果有来生,她想她会记住这一刻。
向死而生是什么意思她仍不懂,她只知道她欠那个人的命终于要抵了。此时此刻,她竟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救赎,似乎自己这五年就在等这么一天。
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说着放弃放弃,这么多年我也终究放不下。这一次,便是真的永别了吧……
长剑之后,一枚子弹呼啸着穿过那人的头颅,爆开一朵鲜艳的血花。
世界似乎都是寂静的。公孙离目光游离,士兵缓缓倒下,他身后的军队无一人上前。
这个士兵死了。
所有人都用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公孙离一跃而起,向着东门继续跑去,军队仍然穷追不舍。
她转头向子弹飞来的方向望去。沉沉夜色中,民居的屋顶高低错落,披着一层月霜,寥无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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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追逐战从午夜直打到天光破晓。
百里守约半跪在一间民居的房顶上,枪架在高处,整个屋顶所有瓦缝间散落的全是弹壳。两个多时辰,他一直在进行远距离的狙杀,这对身心都是一种极大的考验。
每一次他救下公孙离,都是在她极其危险的时刻。这不仅对公孙离的反应速度要求很高,也要求百里守约必须足够精准,略偏那么一度,可能送公孙离上路的就是他了。
好在公孙离跟他足够默契,每一次都把敌人暴露在靠近他这边的位置,用敌人做掩体。他真的一次也没伤到过公孙离,只有一次好像子弹擦过了她的耳朵尖。
等公孙离安全出了东门,百里守约才跳下房顶。他不知道自己腿麻了,落地没踩稳,又以和狙击时相同的姿势摔了一下。他扶着墙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双手手腕酸痛得已经拿不起枪,只好擦了擦汗,便站在原地休息。
嗯,果然是自从遇上公孙离,就麻烦不断啊。
刺客逃脱,所有的士兵都会转回来追捕他。百里守约却一点也不担心,他穿着一身普通的衣服,牵着马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城门,又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原因很简单——城门军队里有守卫军的人,苏烈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不然公孙离也不会走得这么顺利。
至于那些追杀他的士兵,没有人见过他。仅凭一个大致的方位,根本不可能追得到。
任务成功。
百里守约如释重负,心情极好地对着朝阳笑了一下,快马向长城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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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离坐在官道旁继续瑟瑟发抖。
整整一夜的逃亡让她精疲力竭,从前一天傍晚到现在,她六个时辰没有吃过东西了,又饿又累,一点力气都没有。
过度消耗体能后,她的体温迅速下降,又正赶上日出之前最冷的时候,公孙离感觉自己快要冻成一个冰雕。
但还是要道谢。
长安舞姬公孙离非常清楚,那些高官们之间的虚与委蛇之下,根本没有多少真心。而她出发前,裴擒虎明明是奚落了她一顿,一字一句却都是担忧。
可能因为长城没有女孩子,他们男人之间,大概都很不习惯坦率地表达吧。公孙离想着。不管百里守约到底为什么来璇月城,从结果上来看,他又一次救了自己,所以还是要好好地道谢。
一直等到太阳完全出来,寂寥无人的沙漠官道上才出现了一个骑着马的身影。公孙离站起来,等在道旁,微低着头。她有点害怕,默默下定了决心,等一下无论对方怎么讽刺羞辱,她都不能还口。
百里守约停在她面前,翻身下马。公孙离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行了个江湖上的抱拳礼:“多谢百里将军救命之恩。”
比起上次羞涩的道谢,这一次便格外地疏离冷漠了。守约心里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披风,直接抬手给公孙离披上。
公孙离一脸错愕地抬头,正碰上守约揉了揉她的头发,“冷不冷?”
她立刻摇头:“不冷,谢谢将军。”说着就要摘披风,被守约一把按住:“穿着吧。”
两个人的手短暂地碰了一下,公孙离几乎觉得百里守约手上的温度烫得灼人。好吧,她确实很冷,只好低头不语。
“杀了人感觉怎么样?”
这个问题,公孙离还根本没想过。从杀城主到现在,她一路都在逃命,哪有心思去考虑这个。这么一想,那城主动脉跳动的手感和鲜血的温度是如此清晰,让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深呼吸了两下,说道:“还好。”
守约看了她一会,似乎在分辨她有没有说谎。公孙离只是低着头不看他。
“你依然决定要留在守卫军吗?”
公孙离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
并不是喜欢杀人,只是她没有退路。
该试的都试过了,这是公孙离自己做的决定,他再也没办法去干涉了。守约低声道:“之前我那样说话,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留在守卫军,你留下来迟早会杀人的,那种感觉很不好。”
公孙离惊讶地抬头看他。
“阿离,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讲。”
公孙离想不到才短短几分钟,她自己就推翻了“男人之间可能不习惯坦率地表达”这个结论。哦,也不太对,毕竟她是女孩子,所以百里守约跟她说话不算“男人之间”。
她猛地点点头:“嗯嗯,没事,没关系。”
守约又一次牵起她的手:“如果你决定要加入守卫军,以后我们就是战友了。”
“好。”
公孙离点点头,她忽然又很想哭。一直跟自己说不在意不在意,原来她还是特别在意百里守约的看法。明明以前在尧天也是孤身一人,但朋友总是,有了,就不想再失去。
真是太好了。
惹得公孙离心神不定的罪魁祸首还并不知情,伸手示意扶她上马。
“走吧,我们回去。”
……
自从某位不知名写手的耽美话本风靡长安,“直男”这个词便一同出现了,意为性取向为女的男性,也就是异性恋的男子。渐渐地,这个词又延伸出了“直言直语”“不解风情”“家务活全部搞砸”“永远不知道女朋友在生什么气”“分不出胭脂色号记不住香粉店铺”等等意思,继而衍生出的还有“直男癌”“直男审美”等词。
“所以……”苏烈沉思良久,“你的意思是……我就是这种‘直男’了?”
“你自己认为呢?”
伽罗托腮看着他,笑容一如既往的温雅,但总有那么一丝不怀好意。
可惜苏烈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仍在做女朋友出的这道“送命题”。
“本义来讲,我肯定是。”
“延伸义呢?”
苏烈再次扶额,同时小心翼翼地瞧着伽罗怀中的瓣鳞花。
“我真的很认真地照顾它了,可能是,缺了什么微量元素?比如氮磷钾?你知道的,花盆里的养分总是不如土地……”
苏烈探身想碰瓣鳞花。伽罗往后一躲,一副护犊子的表情。“别转移话题。而且瓣鳞花长在沙漠,生存能力极强。你要不是对它做了什么,它肯定不会死。”
“但是微量元素肯定是来自土壤的……”
“别转移话题。”伽罗微笑。
“哦。”
苏烈又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
“我有时候,说话确实不太委婉,也不懂什么罗曼蒂克。但是家务活……我会养花算不算?”
伽罗挑眉。“你会养花?”
“呃,意外,这是个意外……”
伽罗把花盆放在桌上,推到苏烈面前,耀武扬威地晃了晃,又志得意满地拿走了。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里幸灾乐祸的情绪完全掩藏不住。
都说人是戴着面具生活的。苏烈愣了愣,回想起刚开始认识伽罗时,只觉得她是个成熟而沉稳的女子,她身上让人感觉最明显的,是几千年的知识文明积淀打磨出的智慧与仁善。但后来慢慢接触了才发现,人的天性是很难被知识和教育完全抹去的。
她也有很多恶趣味的爱好,比如欺负玄策和沈梦溪,比如偷偷藏起花木兰的短剑,比如在公孙离做的本就不成功的菜里加好多盐。
最近,她格外喜欢调侃“不善言辞”的“直男”苏烈,尤其是两人确定了关系,愈发的没有顾忌。
“我还会缝补衣服,这算是家务吧?”
“嗯。”伽罗点头。“听阿离说,你还喜欢绣花呢。”
苏烈猛地一震:“啥?我会绣花?”
伽罗好整以暇地又开始点头。
“不是,我不会绣花啊,阿离这不是造谣吗……”
“原来是假的啊。我还以为定方兄喜欢给别的姑娘绣花呢。”
来了,重头戏来了。苏烈心想。原来是这样,在这等着我呢。原来你是有备而来。
送命题出现了。这种时刻,尤其是伽罗“故意找茬”的时刻,苏烈知道自己肯定是多说多错。寻常男子这时该采取什么策略来着?胭脂香粉?伽罗不喜欢。玉石翡翠?好像也不喜欢。要是能找着什么地球时代的古籍珍本,她倒是肯定喜欢,问题是他现在也没地找去啊。
有个不喜欢绫罗绸缎的恋人,苏烈终于体会到了这件事的难处。
伽罗优哉游哉地取下披风,指着上面一个破洞给苏烈看。
“听闻定方兄对绣花情有独钟,那不妨帮伽罗补一下披风,正好一展身手。”
她又摇了摇手中枯萎的瓣鳞花:“也不用绣什么国色天香的花儿,瓣鳞花就很好。”
苏烈犹豫了。
送命题之所以被称之为送命题,就在于你很难去抉择。有时明明看着有很多种选择,但是每个选择最后结果基本都是送命。
这种时候,接受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苏烈:在线自闭
伽罗也不等他回答,站起身吹熄了房间里多数的蜡烛。一下子,明月便清晰地悬挂在窗沿了,夜色骤然侵袭而来。
“不急,定方兄,时间还很长,你慢慢考虑。”
“这个,绣花我真不会,但……”
“不急。”伽罗在黑暗中轻轻笑了一下,笑得非常纯真无害,好像刚才言辞犀利步步紧逼的不是她一样。
“时间还长。夜晚,才刚刚开始。”
……
“韩信,是你山河入梦,我一粒红尘又怎么挡得过。”
我看着面前银丝滚金的龙袍天子,他面色如霜,漆黑的眸子里只单单映着我一身凤冠霞帔,真好。
现在他都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没有山河,没有五岳,没有天下。
这是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他握住我的手,好看的眼睛却暗淡下来,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好好保重。”
“好。”
他良久的沉默如同刚刚过去的那个凛冬,而突然的话语,正如春日破晓。可是如今春暖花开,我却无法觉得温暖,因为,我身前这个,我仍然爱着的男人,终于要将我送走。
因为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害死了我的父皇,双手沾满鲜血,宛如刽子手一般,将我这一生的镜花水月尽数打破。
我永远忘不了的是,那天未央宫的血色黄昏,忘不了他站在万人之上,我跪在他都身前,听着所有人对他高呼万岁。
如今,山河初定,塞北的局势并不稳定,而国内更是不稳。
我是没有丝毫用处的前朝公主,不如就送给那远方的可汗。
塞北也是父皇生前所最为头疼的部分,如今,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我不明白韩信,我或许从来没有明白过他。
十八年的相守,比不上他所钟爱的天下。
我本想敬酒于他,可是他转身离去,徒留我一个人,由着侍女扶上鸾轿。
环佩玲琅之间,我大喊。
“韩信。”
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倾刻之间便落在了衣袂之间,了无踪迹,正如这许多年的情分,很快便被时光赶走的干干净净。
他都身影只是怔怔一下。
我却忽然笑了,他们说那日我笑的很好看,灿若桃花,我说。
“韩信,我祝愿你,坐在那个位置上,万寿无疆。”
我再也没有回头,再也不会为他流泪。
我知道,这一世,或许永远将我留在了十八岁。
是夜,更漏声过了不知多少次,未央宫的灯火通明,韩信看着手上的折子,蹙眉,心乱。
这个折子他看了一个时辰,迟迟没有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