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摊子上铺着一块黄布,上面摆着卦筒、龟甲、铜钱等占卜物件,摊位旁边插着一根竹竿,竿上挑着一张幡,上书“吾卦通神”四个大字。
这一堆家当看着倒是像模像样,可就是这位算命先生的卖相实在太过差强人意。壮硕的身影将一件灰扑扑的破烂道袍挤的满满当当,两根袖管更是被肌肉撑的鼓鼓囊囊,似乎稍稍弯臂便能将衣衫撑爆。
配上那一脸的络腮胡子,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卜算高人,不如说是一个走南闯北的草莽汉子。
就这副尊荣,这个算命摊子无人问津也是情理之中。
“这位先生,您是测字还是看相?”
人群里的卖艺杂耍正演到精彩纷呈的时候,大石碎胸口、西瓜换人头、口喷火、鼻蹿烟,道人意犹未尽的收回张望的目光,冲着张清羽露出一个豪放的笑容。
“先看手相。”
“没问题。”
道人伸出一只蒲扇大手抓住张清羽宛如白玉的手掌,左右摆弄,上下打量,甚至连指甲盖都瞅了半晌。
“啧先生,您最近的运势可不太好啊。”
张清羽笑问道:“此话怎讲?”
“从这掌纹来看,您近期的处境可谓是危机四伏,凶险暗藏。可奇怪的是本该一路走低的运势却又诡异旺盛昂扬,这种情况无异于冷水入烈油,要么大富大贵,要么大凶大险啊!”
“那我该如何逢凶化吉?”张清羽淡淡问道。
“难,难啊。”
魁梧道人苦着脸解释道:“像您这么吊诡的情况,说句实话,贫道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碰见。”
“道长你只是说困难,并没有说是无解,说明办法还是有的,对吧?”
“先生果然非寻常人,一语中的!不错,办法是有,不过就是”
魁梧道人说话间偷摸看了眼张清源的脸色,见对方神情平静淡定,似乎半点没被自己的话术唬住,顿时了然眼前之人并不是不谙世事的雏儿,果断话锋一转。
“这修道的人最是注重承负二字,如此偌大一座襄阳府,您能找上贫道,这便是你我二人承下了善缘。即便此刻贫道选择袖手旁观,同样也是沾了因,负了缘,难逃一劫。因此先生大可放心,贫道就算使出毕生所学,也一定会帮您改运。”
张清羽点头笑道:“道长大义。”
好一条滑溜儿的游鱼,居然还不咬钩!
魁梧道人有些沉不住气,一咬牙继续说道:“改运的办法是有,但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这.”
“只要能破解灾厄,钱不是问题。”
“先生又一语中的,贫道敬佩,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出在钱这个字上。”
魁梧道人神情一震,急忙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语气平缓道:“钱即是财,也就是贪,此是六欲之首,万恶之源,不除难以解厄。而运道上善当为水,这钱财在民间又被称之为阿堵物,不除便不通,不通则无法做到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境界,自然也就不能逢凶化吉。”
这一番佛道儒三教混杂的古怪说辞,东拼西凑,颠三倒四,在张清羽听来简直是狗屁不通。
可他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不屑,神情郑重问道:“这次是道长一语中的,在下最近便是饱受困扰,不知道如何是好。希望道长能为我解惑。”
“一句话,钱比刀,更杀人。”
魁梧道人故作高深的摇晃着脑袋,“只要先生愿意放弃这如同过眼云烟的荣华富贵,自然就能避开逐钱财而来的无数凶险,在危急之中寻得一线平安。”
“所以我应该辞去监院的职务,归隐洞天之中,才能保住性命。”
张清羽收回放在摊面上的手掌,笼进袖中,望着面色呆滞的魁梧道人,笑道:“是这个意思吗?阳龙师弟。”
一瞬间,原本喧闹的街面顿时安静了下来,杂耍的艺人收了技艺,看戏的路人停了掌声,卖货的商贩不再吆喝,嬉闹的孩童收敛笑意,原本各做各的百姓,都停下了原本做的事,齐刷刷地看向了张清羽。
张清羽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静静坐在长凳上。
如同蔽障破开,魁梧道人充斥疑惑的眼中逐渐显现清明。
“阳龙不知是监院大驾光临,还望监院恕罪。”
从扮演中醒来的阳龙,长身而起,朝着张清羽躬身拱手。
“无妨,你还在轮回中,当然认不出我。反倒是我不请自来,没有经过允许便擅自链接进入洞天,还请师弟不要见怪。”
张清羽抬手示意阳龙坐下。
“玄坛殿身负巡视龙虎门人的职责,可以随意进入任何弟子的黄梁洞天,这是宗门的规矩,我怎么敢责怪监院。”
阳龙连说不敢,坐下后恭敬问道:“不知道监院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听法篆局的人说师弟你实力恢复的很慢,所以专门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张清羽正色道:“是不是法篆局的人故意为难,随意拿些劣质的道基糊弄搪塞你?”
“让监院担心了。没有人为难,只是我自身的资质太过于驽钝,始终不能适应新的道基,所以一直没能恢复实力。”
阳龙连忙道:“不过监院您放心,只要再给我现世三天的时间,最多五天,我恢复基本的释术能力后立马下山去上饶县报到。”
“放心,我不是来催促你下山的。”
张清羽笑了笑,“我看师弟你刚才的扮演很投入,唯一可惜的就是还维持着本体原貌。不舍去皮囊,这历练的效果可会弱上不少啊。”
“监院教训的是,以后我一定注意。”
阳龙话音顿了顿,脸上流露出惶恐的神色,不安道:“刚才为监院算命,肯定说了些不着调的胡话,请监院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我倒是觉得师弟你算得挺准,跟我目前的处境相差不多。”
张清羽哈哈一笑,“舍富贵,避凶险,其中大有深意啊。”
“都是些拿来骗人的江湖话术罢了,当不得真。”阳龙连连摆手。
“江湖话术.这是个什么门道?师弟伱说来听听。”张清羽饶有兴趣问道。
一阵寒暄之后,对方依旧没有半点离开的打算,反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挑起些莫名其妙的话题,行事作风和阳龙印象之中大相径庭,让他有些弄不清张清羽到底想干什么。
“像监院您这般拥有地仙席位的尊贵人物,就算在大明帝国的神话中已经也是当之无愧的神仙了。因此在梦境轮回肯定也很少会想到体验算命先生这种招摇撞骗的江湖身份,不了解这些上不了台面的腌臜东西也是正常。”
阳龙神色如常,笑着解释道:“这些把摊子支在闹市里给人算命的道士,十个里面恐怕有九个半都是没学过正儿八经道法的人,基本上就靠着一张尖牙利嘴招摇撞骗。能来算命的,多半也是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女人大半是怨,男人九成是痴,就算是问心无愧的磊落之人,只要是不顺心,用一个凶多少也能沾点边。所以这算命,与其说是算,不如说是套,只要将对方心里的恐惧套出来,也就能唬住普通人了。”
“那如果对方身上真有灾厄,又如何化解?”
“花钱就是化解。俗话说破财免灾,只要让他破了财,他就觉得自己已经免了灾。”
张清羽疑惑问道:“可别人要是发现上当受骗了,难道不会上门来兴师问罪?”
阳龙单手托起面前的摊子,笑道:“算命先生常常自诩喜爱云游四方,原因可不是什么为了周济四方苦难,而是为了跑路。”
“有趣。”
张清羽抚掌大笑。
“不过这个行当在毅宗皇帝划定三教九流十二条序列之后,就几乎绝迹了,原因无他,坏了道序和阴阳序的名声。”
“阴阳序哪里还有什么名声可言,一群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张清羽奇怪问道:“那师弟你又是怎么想到要在黄梁梦境之中体验这种身份?”
“我手里的权限不多,不能长时间在宗门的洞天中轮回,所以耍了点小聪明,将自己的洞天营造成了这副模样,想着随时随地都能磨砺自己的精神意志,能多攒一点时限是一点。直到定了型以后才发现自己误入歧途,只能根据洞天的现状带入一些符合情景的身份。”
阳龙面露羞愧道:“不瞒监院您说,除了这算命先生,就连那变戏法的杂耍艺人我都试过。”
“你这座洞天的构建,倒是别出机杼啊。”
张清羽环顾四周,僵立不动的人群此刻都恢复了正常,定格的热闹再次流动起来。
“都是黄梁鬼?”
“监院慧眼。小把戏罢了。”
“这种构筑方式,以前也有新派修士尝试过,可因为消耗实在太大,都放弃了。”
张清羽转头看向阳龙,语气平淡道:“所以你吃里扒外,就是为了维持这座洞天?”
轰隆!
古城上空掠过一道惊雷,一股潮湿的冷风穿街而过。
欢声笑语陡然变为惊声呼喊,人群轰然散开,躲避这即将到来的倾盆大雨。
“监院,您这话从何处说起?”阳龙语气生硬,勉强笑道。
“上饶县的事情,你实在太不小心了。”
张清羽把玩着摊面上一块龟甲,轻声笑道:“以你的谋略和能力,应该知道玄坛殿迟早会注意到伍道士这条线,他们可都是龙虎山的信徒,用的也都是法篆局制作的灵窍,只要你链接过,那痕迹可不容易擦掉啊。”
张清羽问道:“我很好奇,你跟陈乞生到底是什么关系?竟然值得你冒这么大风险向他透露消息?”
“难怪今日会演上了算命先生,原来难道一劫的是我自己。”
事到如今,阳龙也没有再伪装的必要,抬头揉了揉紧蹙的眉头,笑道:“我跟他啊,是师兄弟关系。”
“和一个叛徒称兄道弟,这可就是阳龙你的不对了。”
张清羽语气渐冷:“你知道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让宗门蒙受了多大的损失吗?崇源大天师很生气,要是他老人家知晓你也当了叛徒,届时你想死个痛快,恐怕都是奢望。”
“监院你的胆量同样也不小啊。”
阳龙平静笑道:“你应该早就抓到我的把柄了吧?您不禀报宗门,反而孤身一人进入我的洞天,看样子难不成是想跟我作笔交易?”
“阳龙你是个聪明人,只要你帮我抓住李钧和陈乞生,不止无过,反而为宗门立下了大功。到时论功行赏,一个地仙席位唾手可得。”
阳龙不为所动:“监院你都抓不到的人,现在要求我帮你抓,是不是有些太为难我了?”
“难不难,你心里清楚。”
张清羽冷声道:“阳龙,你可是个惜命的人,千万不要自误啊。”
“监院您对我了解很深啊,连我惜命这个坏习惯都知道。”
阳龙两条粗壮的手臂环抱身前,腰背挺直,居高临下睥睨身前。
“天师府里姓张的人不少,自然免不了有些蠢货。张清律是一个,张清圣也是一个。他们不知道你在倭区玩了什么把戏,我却看的清清楚楚。”
张清羽笑了笑:“而且我还知道你更多、更重要的秘密。”
“说来听听,万一我真就怕了呢?”
阳龙的态度让张清羽不由皱紧了双眉,低声喝道:“阳龙,你要是不识抬举,这座洞天里的武当山道序亡魂全都要灰飞烟灭!”
轰隆!
雷声再起,白光照亮阳龙乍然剧变的脸色。
“你怎么会知道.”阳龙脱口而出。
“张清律是张家人,你却在倭区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害得他身死道消,用他的命换自己升入天师府,这是露了祸心。陈乞生叛出龙虎山后就是一个纯粹的老派道序,你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帮他,这是露了诡迹。”
张清羽盯着默然的阳龙,冷笑道:“阳龙,你装出一副怕死的样子,却做了太多不怕死的事情啊。”
“确实露了太多马脚,看来师傅说的对,我确实不是一个适合修道的人啊。”
阳龙苦笑连连,仰天长叹一声。
“当年武当山被连根拔起,留下你们这些人充当祭堂,做一些收敛尸骨的无用功。”
张清羽正色道:“藏了这么多年,你也算对武当山仁至义尽了。你帮我找出李钧的藏身地,我帮你摆脱这些孤魂野鬼,成为一名真真正正的龙虎山道序,如何?”
“我为什么要做你龙虎山的道序?你又哪来的包天狗胆,敢说我的师兄弟们是孤魂野鬼?”
阳龙粗犷的面容上露出讥讽的冷笑。
骤然轰鸣的大雨笼罩整座襄阳古城,街头巷尾中缓缓显露出道道身影。
这些人有贩夫、也有走卒,有气息凶悍的江湖人士,也有老实巴交的小老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可等他们走入雨中之后,却化为一名名身穿雪白衣袍的道人,衣襟袖口用金线绣着真武二字,虽是赤手空拳在雨中肃立,却交织出一股冲天而起的悍勇气焰和冷冽杀机。
咔嚓。
张清羽捏碎手中的龟甲,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
“赵衍龙,就凭你也敢在本监院面前造次?”
话音落地,不属于这方世界的道道金色天光刺破乌云。
一具具金甲神将从天而落,刀枪颤震,其音宛如虎啸龙吟。
“甲子前,你们五家围杀武当。是今天你我二人放单,我来教教你造次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暴雨长街,人神两端。
杀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