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国之中。
巨猿庞大的身躯遮蔽着月光,一双宛如血月的猩红眼眸恶狠狠锁定着道人的身影,贯入地面的铁棍不断扭动着,只待佛国主人一声令下,便举棍将眼前这个小虫子碾成肉糜。
“天师今天来这里,是想做一场孤身诛魔的壮举,让龙虎山上下知道是谁才是真正的大天师?”
张崇诚闻言一笑,“如果想落张崇源的面子,办法很多。你说的这一种,不过是最下乘。而且龙虎山真正配得上天师这个名号的,只有一位。其余的,不过是世人谬赞罢了。”
“更何况,在贫道的眼中,诸位并不是什么所谓的邪魔。”
“哦?”
袁明妃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头,从腰后摸出一杆手臂长短的细长铜质烟枪,慢条斯理的往里填着烟丝。
“那在道长看来,我们是什么?总不能是朋友吧?”
“算不上朋友,至少也能算是同患难的沦落人。”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
袁明妃手腕轻抬,两把太师椅凭空出现在两人身后。
她一手端着烟杆,一手压着裙角,施施然坐进椅中,双腿交叠,以眼神示意张崇诚。
“还请道长不吝赐教。”
眼前之人的淡定从容,让张崇诚眼中不禁露出欣赏之色。
“赐教谈不上,不过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罢了,袁法师你应该早就有所察觉。”
张崇诚缓缓道:“张崇源,恐怕已经丢了道心。”
对方这句话没头没脑,至少站在袁明妃身后的沈笠和范无咎就一脸茫然,显然是没听懂。
可袁明妃和谢必安,却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张崇源有问题!
关于这一点,其实他们两人之前便隐隐有所猜测,只是对方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龙虎山,所以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
但此刻张崇诚当面说出对方丢了道心,虽然用词隐晦,但袁明妃和谢必安都明白,这已经算是在明示他们,天师府方面也察觉了张崇源不对劲。
张崇源不对劲在什么地方?
在他的表现太反常。
准确的说,是他的表现太过于弱势,完全没有一位大天师应有的果断与狠辣。
这样的猜测,并不是空穴来风。
而是从李钧进入广信府,摆出不死不休的架势开始,龙虎山的应对就处处透着诡异。
先是任命张清羽这样一位年轻一代的序四来独挑大梁,而不是启用经验更加丰富、手腕更加老辣的老一辈封存道序,这个做法就十分值得玩味。
张清羽差吗?在天下分武之后入道的新生道序之中,他不止不差,而且可以算得上是十分优秀。
要不然也不会在龙虎山天师府执掌玄坛殿,大权在握,巡查山上山下。
但让他来对付李钧这么一个凶名赫赫的独行武序,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这一点,从他选择主动摆开守势,分人驻守广信府各县道宫,给了李钧逐一击破的机会,就能看的出来。
能晋升序四,证明张清羽起码在黄粱梦境之中历经了十世以上。
但梦境毕竟只是梦境,现世的敌人可不会按照你的剧本演戏,天意也不会一直嘱意偏袒你。
张崇源是经历过天下分武的人,不应该不明白这一点。
但他依旧还是这么做了,而且在李钧率领众人连破数座道宫之后,他依旧表现的十分信任张清羽,这同样也不符合常理。
另外一方面,则是龙虎山展现出的力量太过于孱弱。
诚然,龙虎山如今是江河日下,宗门实力在道序四山一宫之中处于垫底的位置。
但再怎么垫底,千年道门祖庭的地位和底蕴还是摆在那里。
可是在整场争端之中,龙虎山几乎没有动用任何三品及以上,杀力巨大的道祖法器。
甚至于连一颗像样的天轨星辰都调动不了,直到现在才搬出了一颗破军。
这实在是有些反常。
就算这其中有其他道序宗门在白玉京中给龙虎山下绊子,张崇源也不至于就束手无策,软弱退让。
导致龙虎山处处吃瘪,一败再败,门中希字辈封存道序死伤殆尽,九部精锐伤亡惨重。
在这场爆发于龙虎山基本盘中的动乱中。
大天师张崇源的表现,可以用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来评价。
与其说是诛魔,倒不如说是故意在送人给李钧杀,借他的手削弱龙虎山的力量。
看着袁明妃脸上凝重的神色,张崇诚徐徐叹了口气。
“龙虎山和你们,以及那些藏在暗处,想要浑水摸鱼的黑手,所有的入局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上当之人。”
“道长的意思,是我们都被人执了棋?”
袁明妃皱眉反问,却见张崇诚摇了摇头。
“倒也不至于这么不堪。”
张崇诚话音突然一顿,脸上露出自嘲的笑意:“不过也差不多了。布局之人洞若观火,将道序内部的矛盾看得如此透彻,仅仅是顺水推舟,便让龙虎山遭受如此大的损失。整座天师府也跟傀儡棋子没什么分别了。”
袁明妃没有追问对方口中的布局之人是谁。
如果张崇诚说的都是实话,那整个大明帝国内能做到这一步的,只有一个人。
相比之下,袁明妃更想知道如今道序内部的矛盾到底是什么。
栽在谁的手中不重要,知道怎么栽的才重要。
“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道长能不能告知道序内部的矛盾是什么?”
“在凡人有句老话,叫家丑不可外扬。原本这些事是不该向外人说明的,不过现在看来,贫道若是不说清楚,袁法师你也不会相信我此行的善意。”
“多谢道长理解。”
张崇诚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敲打着座椅扶手,似乎在斟酌如何用词。
见他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这件事说起来,症结依旧要落在甲子前发生的那场天下分武。”
“彼时黄粱已经全面建成,白玉京凌驾于幽海之上,新派道序借助这一桩天将机缘,整条序列气运沸腾鼎盛,高手层出不穷。”
“在战胜武序之后,这场气运更是达到顶峰。以上饶县一地为例,光是那一年内,新诞生的修道种子便有足足三百人之多。如此盛况,千年难得一见,本该是道序中的大好事,可当时领衔老派道序的武当山,却不这么认为。”
“在他们看来,黄粱是一条捷径歧路,是会让道序因此覆灭的祸源。因此在尚未彻底铲除武序余孽之时,他们便迫不及待的想要摧毁黄粱。”
张崇诚脸上露出淡淡的轻蔑神色:“武当山打出的旗号是为道序存亡而赴死,看似大义凌然,实则真正的原因不过是忌惮黄粱带给新派的机遇和优势。他们很清楚,如果任由黄粱发展下去,不出百年,固步自封的老派便会彻底灭绝,消弭在历史之中。”
“道不同,不足以谋。本该尘埃落定的天下分武因此再生波澜,由自诩真武的武当山掀起道序内乱。”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在那场内战之中,武当山的一意孤行,让他们众叛亲离,却还是执迷不悟,孤身与新派道序开战。”
张崇诚平淡的语气突然起了几分波澜:“虽然最后的结局以武当覆灭而告终,但新派道序还是低估了他们的疯狂和凶狠。”
“彼时执掌龙虎山的当代张天师,因为武当真人刺杀而身死道消,其余新派宗门里摸到了序二门槛的掌教们,虽然也受了不轻的伤势,但却在张天师的庇护下,成功捡回了一条命。”
“龙虎山为了新派道序的生存不遗余力奋战,算的上是仁至义尽,可在战事之后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敬,反而因为张天师的陨落,而招致了其他新派宗门的觊觎。”
“人心不足蛇吞象。”
张崇诚冷声道:“为了不沦为和武当山一样的下场,崇炼师兄继承张天师之位,于危难之际力挽狂澜,用白玉京甲字天仙的权限化为仙剑,强行封锁了黄梁核心,斩灭了其他门派的掌教们合道的企图,将他们全部挡在了序二之外。”
“只有等到如今的张天师率先晋升之后,他们才能有机会踏出那一步。如果他们还要试图颠覆龙虎山,那结果便是玉石俱焚!自此,整个新派道序才算彻底安定下来。”
佛国中,巨猿如同定格的背景,因为主人的失神而陷入呆滞。
袁明妃身后,谢必安眉头深锁,范无咎却听得意兴阑珊,不明白对方这个牛鼻子在翻什么老黄历,讲的故事也不够曲折离奇,连绘声绘色也算不上。
出身天阙的沈笠则是瞪大了眼睛,眸子中满是凶光。
在他看来,对方翻来覆去讲天下分武的事情,那就是当面在打自己的脸。
而且还他娘的是左右开弓,抡个没完。
要不是因为这里是袁姐的佛国,主人不发话,自己不好动手。
否则早就他娘的轮刀开砍了,谁跟你在这儿叭叭叭叭个没完?
“这一代的张天师,倒真是好手段啊。”
袁明妃不咸不淡的称赞了一句。
“所以这矛盾症结,就是你们掐住了其他新派道序晋升序二的希望?”
“这也是为了自保的无奈之举,并非龙虎山本愿。”
张崇诚继续说道:“这些年来,诸如阁皂、青城、茅山等等宗门想过很多的办法,试图绕开这层封锁。可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这一次的争端,便是因此而起。”
张崇诚冷笑道:“各门各派应该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所以纷纷选择作壁上观,甚至暗地里做些手脚拉龙虎山的后腿,想借着李钧的手扰乱席卷整个广信府,削弱龙虎山,逼迫张天师放开权限。”
言至于此,袁明妃对于所谓的道序矛盾已经了然。
不过她也不会天真到全然相信张崇诚的话。
什么武当嫉恨黄粱,要斩断新派机缘。什么龙虎仁至义尽,却惨遭同道落井下石。
历史写的只是赢家的故事,因为输家早已经尸骨无存。
“多谢天师解惑.”
袁明妃嘴唇一抿,鼻中喷出两股烟气,笑道:“可我不管怎么听,听出来的都是龙虎山已成众矢之的,说句不好听的,这墙倒众人推的精彩场面,我们很乐意见到啊。”
“龙虎山会陷入危机,但永远也倒不了。”
张崇诚脸上同样露出笑意:“再不济,只要龙虎山愿意向一两家道序宗门放开权限,立刻便可以转危为安。可真到了那一步,不知道李薪主两只拳头能不能挡得住成百上千把飞剑?伱们诸位又能上何处去寻求一条活路?”
“嘛呢,你在这儿威胁谁呢?”
沈笠上前一步,手中战刀锋锐直指张崇诚。
后者目光扫来,轻笑道:“天阙如今自身难保,却给你找了个好出路。沈笠,你福缘不浅啊。”
“你说什么?”
沈笠闻言,心头突然没来由一寒,顿时勃然大怒,持刀就要冲出。
一根烟杆横伸而来,轻轻压住刀背。
“算命可不是道序擅长的事情,有些话听听就行了。动了怒,那可就丢人了。”
袁明妃目光看向张崇诚,缓缓道:“大天师今天坦然告知宗门丑事,这份诚意,我相信.”
“袁法师通情达理,对我们两方而言都是好事。”
“天师先别着急夸,我的话还没说完。”
袁明妃说道:“我相信,不代表李钧相信,他可不是一个会斟酌利弊的人。对他来说,一座龙虎是打,再来一座道序宗门一样也是打。我们的脑袋在脖子上,他的脑袋,可是挂在裤腰带上。”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想提醒天师你,要放下兵戈,关键不在这是不是一场局,也不在于背后是否有黑手,一样也不在你我,更不在李钧。”
张崇诚了然,笑道:“那是在陈乞生了?”
“不,是孙鹿游。”
袁明妃摇了摇头,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
“关于孙鹿游道长一事,始作俑者是张崇源,贫道可以做主为他平反昭雪,还他一个清白。”
“孙道长本就是清白,何须你们来还?”
张崇诚双眼微眯:“那法师的意思是?”
“该死的人,必须要死。”袁明妃一字一顿。
“龙虎山死的人已经不少了,无论是为了陈乞生,还是孙鹿游,即便是为了苏策,也足够了,你们该知足了。”
吼.
道观上空,怒猿啸月,震碎漫天星光。
袁明妃吐出一口烟气,平静道:“听到了吗?他在说,不够。”
“张崇源身份不同寻常,只有张天师有资格处置。”
张崇诚沉声道:“不过贫道可以保证,他的结果不会比身死道消轻松。”
“天师,我看你又弄错了一件事情,现在是你求我们,不是我们求你。”
袁明妃笑了笑:“更何况,龙虎山现在还有必要在意什么脸面吗?”
张崇诚默然不语。
“孙鹿游蒙冤枉死,陈乞生自然也是清白之身,他如今还算是龙虎山弟子。他想上山,合情合理。除他之外,生死自负。”
良久,张崇诚终于开口。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占据整个天幕的庞然身影随即消失无踪,佛国散开。
张崇诚随即站起身来,转身朝着观外离开。
“张天师真的是现在才开始合道?”
在道人抬脚跨过道观门槛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语。
说是询问,可语气中却透着笃定。
“天下不缺愚蠢之人,也不缺袁法师你这样的聪明人。但蠢人看到的不一定就是错的,聪明人也不是事事都能猜得中。贫道在黄粱之中看遍了人心,料想现世也该是如此。”
张崇诚脚步落定,站在道观门外,回头看来。
“对了,贫道曾听闻,在番传佛序中最强悍的能力是根植于基因之中的转世法门。不知道法师你又继承的灵山之中的哪一尊佛陀?今后又该把因果还给那座神山?”
一问还一问,是观内人和观外人互换了一招。
比刀剑更加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