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莫非是有哪家公卿之后?”张应见王布说的有些郑重,也不要好奇起来。
王布却摇头道:“并非如此,据线人回报,那两人虬须满面,行为颇为粗犷,说话的时候有燕赵口音,但言行举止颇有怪异之处,不是一般的外来客,而且在入城之前,二人还曾经不顾辛苦,绕着洛阳城而观,因此才会咱们家的探子留意起来,一路跟踪,见他们进了那百家茶肆。”
“进入百家茶肆,也不算是什么奇怪事,”张应并不觉得奇怪,“那百家茶肆中的人虽然不知尊卑、进退,但怎么说也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入了这洛阳城,但凡知道一些的世家子弟,都会挑选此处歇脚,顺便了解些情况。”
说着说着,他忽然眉头皱起:“不过,这茶肆也是有些要求的,若无世家气度或者信物,那茶肆的跑堂都不会放人进去,就算是进去,被里面的士人子弟知道了,多半也会用言语将人驱离,你说这两人能进去,那肯定是有些来历的,但他们绕场而观是什么意思,这可不像是世家子弟会做的事,反倒有些像是探子才会干的。”
“恩主英明,这正是奇怪的地方,而且这二人入了茶肆之后,先是不言不语,只是在角落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然后就听着旁人议论,结果最后却因为陈止的事,询问了两句,当时那茶肆中正谈论着有关陈止外派的消息,所以这两个人着重问的,正是陈止是否会被外派地方为郡守的事,隐隐触及北地。”
“这朝廷的官员任职太守,或者调动,也是那在野的一二小儿能议论的么?”张应当即就显得有些不高兴了,“这群世家子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平时谈论朝廷之事就毫无顾忌,现在连调动用人,都敢置喙了不成?”
他即将正式执掌尚书令,人事任命乃是其中重要的权利表现,但一想到未来自己的种种命令,还要受到这些在他亚种,什么都不懂、乳臭未干的后进者议论,心里就有一阵火气。
“恩主息怒,那群士人多少还是知道分寸的,只敢谈论边角,不敢多言,而且出了茶肆,就不复谈论。”王布劝了一句,他虽然是张应的幕僚,而且忠心耿耿,但在对待百家茶肆的问题上,自己的君上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归根结底,是二人地位、出身的不同所在造成的。
王布深知此点,因此也不多言,劝了一句就继续话题道:“那二人对陈止去向颇为关注,所以过了一会,再次询问,茶肆之中颇有见识之人,便与之分析,言说陈止或在北地,那二人对视之后,这才安稳下来。”
“能算出陈止将落北地,也是个有能耐的人,派人过去询问,看愿不愿意为我幕僚,”张应收敛脾气,然后冷笑一声,“至于那两人,其来历我大概猜出来了,不用多问了,就放任他们行事吧,这也不是我等该操心的事情,不过陈止要为太守,居然已经有这许多人知道了?”
王布适时请示道:“是否要让人去制止传闻?”
张应沉吟片刻,摇摇头冷笑道:“无妨,有道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何必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不如就让消息流传,让那几人也都知道,也好让他们知晓,有些事无法阻拦。”
王布点点头,又问:“那两人是否还要监视?又或者将窥视之人撤回来?”
“撤就不用撤了,留着吧,”张应冷笑依旧,“不过,我不便与他们相见,就先静观其变,待时机成熟了,你可以过去和他们交涉一番,我想着和两人,大概也很乐意结交我等。”
王布点头称诺,但心里也隐隐猜到了那两人的来历。
………………
与此同时,百家茶肆中的议论已然散去,不少人顺势离开,其中就有之前的两位外来客,这二人本就身材高大,离开的时候龙行虎步,度快极,让不少想过来结交的士人跟不上来,转眼就被甩在后面。
等离开了茶肆,行走了几步,那个在茶肆中始终沉默的汉子,才开口问道:“吾弟,之前那群中原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个陈止,真要去咱们那边为郡守?”他的声音瓮声瓮气,而且不是中土官话。
另外一人,就是在茶肆中一直开口问询的那个了,他听到兄长询问,摇头低语道:“此处非谈论之处,待回到了客栈,再说详细。”
他那兄长闻言一愣,跟着就点点头。
两人顿时加快脚步,一路急行,很快到了一家客栈,那兄长径直步入其中,而年龄稍小的则在门口左右打量了一下,然后才走了进去。
在客栈小二的问候声中,这两名大汉上楼归屋,一前一后的走进客房,然后将那门紧紧关闭。
“吾弟,何必这般小心。”那兄长抱怨起来,“这中原人可听不懂我等言语。”
那年龄稍小的却摇头道:“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有能之人不知凡几,说不定这路上来往之人,就有精通鲜卑各部言语的人,咱们慕容部这些年的起色,早就被中原的有识之士知晓……”说话的时候,他伸手在嘴边的胡子上一抹,竟是将大半胡须拿了下来,露出了一张颇为俊秀的面孔。
这两人居然是塞外慕容鲜卑来客,年长的那个名为慕容翰,被他称为“吾弟”、带着假须的人,则名为慕容皝[h。
“你还是带着胡子好看些。”慕容翰看着弟弟的动作,嘟囔了一句。
慕容皝笑道:“再过些年,自是要蓄须的,现在带上假须,主要是为了防止被人认出来,我可是五年前才回族中的,之前在洛阳学宫为学,不少人都认得我,这次过来,为了隐藏行藏,是以才有装扮。”
“我可就不懂了,”慕容翰摇摇头,“你说要是过来探查中原虚实,到底有何意义?咱们又不会打进来,而且真想要过来,一年前跟着使节团来不就行了?何必这般麻烦?再说了,就算是现在来,以你我身份,大可以慕容鲜卑之使的身份过来拜访,何必这般藏头露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慕容皝却道:“此一时彼一时,咱们这次过来,本意是想知道中原变化的,若是以使身份来此,不光看不到真实,还不得享受这一路的繁华。”
慕容翰摇头道:“也不见得,虽然弄了个什么文书、路引,但处处盘查,光要暴露的时候就有三次,如果真个暴露,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反而生出误会……”他见慕容皝还待再说,就补充道:“我知道你的想法,半年前的会盟重,你见那拓跋郁律吹嘘一二,所以心生了念头,才请了这次的差事,其实也是想知道中原的俊杰人物到底如何吧。”
“这是一个原因,但另一方面,那王浚越贪得无厌,而段部与其勾结,更是越嚣张,我慕容部岂可一直受到盘剥?”慕容皝正色说着,“是以此来,就得摸清楚,那王浚在汉廷到底是个什么地位,再者说来,那拓跋郁律推崇的陈止,早就有消息说要去北地为太守,北地边疆的太守,也有执掌兵权的,若是其人真如拓跋所言,是个天下大才,那此人一去,辅佐王浚,我等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
“所以你刚才才会在那个茶肆中,询问这个陈止的事?”慕容翰想了想,点点头,“也对,他那篇《六国论》父帅确实很喜欢,几位夫子也曾给我讲解过,好像有点道理。”
“岂止是有点道理,分明是切中要害,”慕容皝的神色严肃起来,“而且,咱们这几日询问来去,也已经能确定,这陈止并非是个只会高谈阔论的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在太乐署、秘书省都有作为,他若为边疆郡守,绝不可等闲视之啊!”
“我也懂得这个道理,”慕容翰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你也会倒王浚此人颇为霸道,听说他也时常驱逐太守,我觉得陈止也未必能够坐稳位子。”
“嗯,但总归要先见见其人。”慕容皝眯起眼睛,“我已经联络了一人友人,他为人义气,必然不会泄露你我行藏,而且此人又与陈止有交情,可以安排我等见面。”
“就算是见面,又有何用?”慕容翰摇摇头,“那位秘书监再怎么说,也是汉廷的官员,难道还能看得起你我?”
………………
“农家之事,光凭空想,实难写成,这《齐民要术》若要成书,还要到地方走一遭才行,否则居于洛阳,难以明晰啊。”
宽敞的屋舍中,陈止放下手中笔,看着面前纸上的一行行字,在心中思索着。
边上,就有一名差役,见陈止停笔,上前来提醒道:“监正,郭宗师将至,还是先去准备一下吧。”
陈止看了他一眼,笑道:“贤人将至,是要好好迎接啊,先吩咐下去,煮好茶。”
和一年前相比,陈止的面容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目光深邃了许多,身子也似乎强健了不少,他吩咐的时候,起身而行,走过一排排的书架。
那书架上摆放着书册和简牍,边缘贴着一个个标签,层层叠叠,仿佛无穷无尽,为书之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