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短暂的沉默,宇文逸豆归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便咳嗽一声,说道:“将军府派校尉过来,我等也知缘故,族中当然要鼎力相助,若是运送物资……”
“只是运送物资?”张方和文官也打过交代,熟悉这一套官腔,马上就知道对方的心思,便无情将之打断,“那可远远不够。”
别说这宇文部的文人官腔,就算是幽州的官腔,在他看来都不算什么,毕竟他张方可是和京城洛阳的官僚们打过交代,只是结局不那么美好罢了。
听宇文一方的话,他就知道那潜在含义,打算先把这个苗头给掐断。
被这么一堵,宇文逸豆归后面的话直接噎在了嗓子里,笑容渐渐消失,然后看了宇文开一眼。
后者会意,主动出面,拿出一杯酒,就要敬给张方。
张方舔了舔嘴唇,有些不舍的看了一眼面前的酒壶,心如刀割,他早就知道,这边疆之地的酒水虽然杂质不少,但颇为带劲,在幽州的时候,他还从朋友手里搞过两三瓶,品味之后,留有印象。
现在不得不忍痛割舍,心里越发不快,摆摆手道:“有话就直说吧,你们鲜卑人不都是直性子吗,怎么也学会了酒桌上的这一套了?”
宇文开眼皮子一跳,笑容完全消失,有些下不来台,便直言道:“我宇文部的情况,校尉也看到了,此城乃是族群中心,校尉一路走来,感觉如何?”
张方点点头,说道:“民风淳朴,有塞外风光,沿途百姓不少,男子体壮,女子亦不畏人,便是孩童看着也精力过人,我看人人都可为兵!”
这话又将宇文开给噎住了,让他的表情逐渐消失。
按着宇文开的想法,自家这破城,跟幽州的城池是不能比的,尤其生活水平差,很多孩童连鞋子都没有,成人也多数衣着寒酸,你张方看着,肯定要说困苦,我再顺势这么一操作,你不就得按着剧本来么?这兵还怎么出?
没想到,张方却是睁着眼睛一顿胡扯,来了一句人人都可为兵!
别说宇文开给说愣了,其他试图缓和气氛的也纷纷傻眼,彼此对视,都显得谨慎起来,碰上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主,听着两方的话语,他们意识到今日这宴席,是宴无好宴啊。
宇文开很快镇定下来,他端着那酒杯,有些进退维谷,是继续也不是,回去也不好,最后干脆一仰脖子,整个的喝了,然后回到了位子上,闷闷不语。
他这一回来,诡异的尴尬气氛更加浓烈,谁也不好开口,谁也不好说话。
倒是张方心情愉悦,觉得自己有种舌战群儒的感觉,抓着酒杯就要来一口,但注意到两个幕僚的目光,又悻悻地松开。
关键时刻,还是莫浅浑第一个回过神来,他在宇文逸豆归的耳边说道:“单于,先上表演吧。”
这提醒了宇文逸豆归,这位宇文之主轻声咳嗽,打破尴尬的沉默,便让人过来表演。
此处的表演,并非是歌舞之流,而是几位在张方看来可说是衣着古怪的男子,涂涂抹抹的走上来,拿着不少器具,在这大厅的空处跳动、拍打,不时发出“呼哈”的号子。
因为都是精壮男子,所以中气十足,呼喊声响彻各处,显得热闹,张方虽然看不懂形式,品味不出深刻的内涵,也对这般怪异的风俗诧异,但听着号子,却别有一番热闹之感,于是咧嘴笑了起来,把刚才要提起的事给暂时放到了一旁。
这下,不光是他的两个幕僚松了口气,与会的其他人也是纷纷轻松下来。
宇文逸豆归的脸色却难看起来,他召宇文开、莫浅浑到了跟前,借着呼喊遮掩,有些责备的、小声的道:“这个张方怎么一点礼仪都不懂,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将我这族人,全部拉去给他打仗?”
莫浅浑劝道:“张方此来,就是借兵,予他便是,何必横生枝节,本来王浚当政的时候,就数次逼迫族中出兵,都是答应的,现在也是一样,这两年将军府让部族在此安稳繁衍,没有折腾、亦未曾逼迫出兵,其实只是特例,不可当做常态。”
宇文逸豆归眉头紧锁,承认此言有理,但自他当政以来,甚少经历这般场面,最近族群扩张,高句丽派来的使者、段部派来的联络人,都对自己很是推崇,让他心态膨胀,是以对张方的态度和说法,终究有些难以接受。
宇文开这时候就道:“单于,借兵可以,但不可过多,张方这人胃口不小,而且不以礼数示人,还是当强硬以对,让他知道节制……”
这边三人一说,聚集在一起,让对面的张方看到了,他猛然想起原来的目的,旁边两个幕僚又说天色已晚,得赶紧回去布置军营,这就有了计较。
正好碰上表演间隙,张方也不啰嗦,站起身来,大步走了过去,边走边说:“你们给个准话吧,这两日能筹集多少兵马?若是能足四千,也勉强够用,若是不能,就挑选精兵相随,听说这城中两千多人……”
这番做派,在宇文逸豆归看来,可谓无礼至极,表情逐渐失控,毕竟少年得位,这几年虽有波折,大体顺风顺水,受不住气,一听张方打城中两千多人的主意,马上就怒了。
这两千人是他让莫浅浑、宇文开,偷偷整理幽州的练兵之法,然后操练出来的人手,是他未来谋事的基础,岂可与人?
于是宇文逸豆归也不询问边上两人了,直接站起来,就拒绝道:“城中两千人,断不能动用,此乃护卫族群之勇士,不可与外人征伐!倒是其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外人?”张方也来了气,他先是被两个幕僚怼,然后坐在这看别人吃喝,面前这个小辈,对自己也不怎么上心,早就憋着一股火呢,也不按捺,怒道:“将军府是外人?你宇文部这是翅膀硬了,想要过河拆桥了?当初是谁收容你们在此的?”
旁人一见两人说出火气来了,纷纷止住话语,观看情况。
宇文逸豆归见众人看过来,马上感到了压力,他这些年刻意要营造出一个狠辣、强硬的头领角色,在对外上以强硬着称,只不过这个强硬,大部分时候面对的是零散小部,可眼下挑战其人的,却是有着强横实力的将军府!
但他依旧不能退,一旦退,软弱的帽子扣在头上,族中大姓必有异心,这族群就不好统摄了。
有鉴于此,宇文逸豆归只能硬着头皮道:“我等虽然进贡,却不是七品部那般奴仆,将军府岂能强令?况且,驻扎此地,能得开拓,亦是吾辈披荆斩棘而得,非将军府赏赐!”
“好啊!”张方怒极而笑,“我还道只是个别族人不知天高地厚,原来你这族长也不知深浅,没将军府庇护,你以为宇文部能安稳的下来?为何旁人不敢来攻?还不是有将军之名震慑,否则区区几千逃难之民,还能开创基业,做梦!现在喂大了,不知感恩,反咬噬主!我看你果然与外人勾结了,与那高句丽的人联络,吃里扒外的东西!”
张方说着前行几步,就要到宇文逸豆归跟前。
宇文逸豆归到底年轻,看着强壮的张方逼来,又被说中了心底潜藏之事,顿时手脚无措,下意识的拿起酒杯,往前一砸。
咚!
青铜酒杯,发出沉闷声响。
哒哒哒哒哒!
周围顿时响起了一连串沉闷的踏步声。
下一息,宇文逸豆归回过神来,脸上血色尽褪,猛然想起了之前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