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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历史军事 > 满唐华彩 > 第128章 伸手不打笑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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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玉真观的庭院中景色正美。

关中的园林难得有小池,更难得池上还种着莲花,盛开得亭亭玉立。

今日,薛白却没有见到李腾空。

他是一本正经地为了戏文而来,李季兰直接从前堂转来见他。

风吹过池面,带来莲花的香气,薛白站在池边看了两折戏文,连连点头。

“季兰子回长安短短时日,竟又写了两折。”

“嗯。”

薛白察觉到李季兰声音有异,目光看去,只见她偏着头,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

李季兰本还在忍着,被这般一问,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然后如雨滴般流下来。

她还挺能哭的。

自己在那越哭越伤心,躲到树后面,不让薛白过来看她。

“教先生见笑了……呜呜……”李季兰抽噎道:“方才师父问我,是否愿到百孙院作妾……”

“广平王?他逼你了?”

“可我才不是那种爱慕虚荣又轻佻的女子,阿爷觉得我从小就轻佻……谁都觉得我轻佻……呜呜……我怎么就看上他了?分明都不知那是谁……好歹也是高门大户出身,谁要到百孙院作妾……都觉得女冠好欺负,不要脸……”

后面的话越说越含糊。

等了一会,她才渐渐平息下来,转过身来,忧心忡忡问道:“先生,他要是一直纠缠,我坏了名声还怎么嫁人啊?”

“嗯?”

薛白一愣。

她分明是个女道士,却满脑子只想嫁人?

李季兰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薛白,见他如此惊讶,腾得一下脸红不已,扭过身去。

“以广平王为人,定不会纠缠,你可放心。”

“嗯。”李季兰低声道:“先生,你……伱流血了。”

薛白抬手一擦,心知近来参汤喝得太多了。

再想到她方才说的那句“不要脸”,他不由暗道这道观是非太多,以后还是少来为好。

今日本是打算去见杜家姐妹的,但出了玉真观,薛白想到李俶之事,却是驱马往虢国夫人府而去。

杨玉瑶正在自家后院打马球,听闻他来,颇为惊喜,衣裳也不换就迎出来。

她一向不施粉黛,素面示人,平时还喜欢作男装打扮,今日便穿的一身圆领窄袖袍衫,秀发裹起,美艳中带着飒气。

薛白却是少见她这般,不由多瞧了两眼。

“看什么看?”

“你袍装竟是更美。”

“可见你根本不了解我。”杨玉瑶嗔了他一眼,“长安人惯会造我的谣,可知我在川蜀时,人称我‘雄狐’?”

“打一场?”

“好呀,马球场上我可不输你。”

打过马球,出了一身汗,两人一起沐浴,杨玉瑶愈发欣喜。

“不是说岁考将至,今日却有闲暇跑来打马球,你定是又有事求我。”

“说是求,不如说是商量。”薛白问道:“广平王希望我娶和政县主,玉瑶以为如何?”

“不行。”

杨玉瑶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下。

她会生气,是早有预料之事。

薛白若不想得罪李俶,本不该把此事告诉她。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堂堂皇孙前来示好,婉拒也就是了,岂有告状害对方的道理?

显然,此事杨玉环也没有与姐姐说。

薛白偏就说了,又道:“此事我本已拒绝,可广平王有些誓不罢休的架势,让张良娣到御前说了。”

“此事若让和政县主到御前一说就麻烦了。”杨玉瑶沉吟道:“广平王是大姐的女婿,我请大姐出面,警告他莫捣乱。”

“我却不知他与杨家有这层关系。”

“彩屏嫁过去两年多,已生了两个儿子。”

“是吗?”薛白有些疑惑。

“怎么了?”

“我今日遇到广平王时,他正想从玉真观纳个妾。”

杨玉瑶原本还压着怒意,再听此一言,顿时玉面寒霜。

百孙院。

一大早,李俶便来到崔彩屏的屋中。

小儿子还在哭,宫人总也哄不好,崔彩屏正一脸不高兴地坐在那发脾气。

“谁又惹王妃生气了?”

“怎么?嫌我脾气不好?五姓女的脾气再大,总大不过你李家公主。”

崔彩屏有时确实有些心里不舒服。

五姓望族私下里连皇家都瞧不起,认为他们冒充陇西李氏。世上不愿娶公主而想求娶五姓女的俊才不知凡几。

而她是博陵崔氏嫡女,母亲是韩国夫人,在五姓女中都属于最高贵的。她及笄时,仰慕她的名门俊杰如过江之鲫。

结果被赐婚给了一个皇孙,终日窝在这百孙院里,除了生儿子就是养儿子,如何高兴?

但此时只抱怨过一句,她自己也知道有舍才有得,这桩婚事,求的是往后。

如今她娘家虽势大,还愿作为嫡妻与他同甘共苦、生儿育子,等到他登基为帝,她便是皇后,她的儿子便是储君。

再多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好了,没与你置气。”崔彩屏稍放软了语气,道:“郎君今日怎过来了?”

李俶道:“听宫人说,你阿娘今日要入宫见圣人?”

“嗯。”崔彩屏道:“圣人邀我阿娘一道赏曲呢。”

“那能否带三娘一道去?再请你阿娘帮忙请圣人赐婚。”

“还不死心?”崔彩屏忍不住撇了撇嘴。

“此事对东宫颇重要。”李俶低声道。

“好吧,奶娘,你去与阿娘说一声,可好?”

“喏。”

崔彩屏的奶娘应了,转身离开,背对着皇孙时却是翻了一个白眼。

李俶说服了妻子,当即唤人去把李月菟领来。

兄妹二人在堂上说些交心的话。

“在宗圣宫,你也见过薛白了,觉得如何?”

“没在意。”李月菟道:“小妹自知不能作主自己的婚事,仔细相看了反而平添麻烦。全凭阿爷阿兄安排便是。”

李俶笑道:“你的心意当然也很重要,若你不喜欢,此事便作罢。”

李月菟心中一暖,看向兄长,道:“有阿兄这句话,足矣,小妹愿嫁。”

“那就好。”李俶道:“我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薛白不仅才情相貌一等,人也有趣,你定不会后悔。我绝非只出于对东宫前景的考虑。你看旁的那些纨绔子弟,简直不成体统。”

“是。”

李月菟知道这都是事实。

大唐公主从来难嫁,眼下薛白刚有名气还好安排,等往后他中了进士,更不愿意娶她了。

“待你到了圣人面前,只需说你愿嫁,请圣人赐婚,可好?”

“多谢阿兄费心。”

李俶见妹妹如此听话,欣慰地点了点头。

“阿兄,小妹可以去看看沈氏吗?”李月菟问道。

李俶愣了愣,道:“好,莫太久了,待韩国夫人领你入宫。”

李月菟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没说,起身往偏院走去。

“姑姑。”

“迢郎,你姨娘呢?”

“阿娘在屋里,迢郎去扶她出来。”

李月菟目光看去,只见五岁的李适转身跑回屋子,扶着他生母沈珍珠迎出来。

见了礼,沈珍珠便柔声道:“迢郎,你去读书,我与县主说说话。”

“好,阿娘。”

李月菟连忙让沈珍珠不必多礼,低声道:“阿兄什么都好,唯独不给你争个名份。”

“郎君事忙,该是忘了。”

沈珍珠是良家女入宫,生了长子,按理能得个封号,如今却依旧只是侍妾。

此事,李月菟有些看不过眼,叹道:“阿兄什么都好,唯独总是忘了你,这也忘了,那也忘了。我今日来想问问你有甚难处?”

“郎君待我极好,迢郎也孝顺,没有难处。”

沈珍珠回想着当年李俶对她的情意,心想道,他如今有难处,待往后他会对自己好的……

李俶在书房独坐许久,放下手中的书卷,疑惑韩国夫人竟还未派人来请李月菟一道入宫。

忽然,程元振急匆匆地撞了进来。

“王上,韩国夫人已经进宫好一会了……”

“嗯?”

李俶有些诧异,问道:“不带三娘,她便能请圣人赐婚吗?”

“是宫中来人了……”

程元振话音未落,几个身披红袍的宦官走到廊下。

“广平郡王,接圣人口谕!”

“孙儿在!”

李俶连忙整理了衣服,执礼接旨。

“圣人口谕,‘好个崽子,命你禁足,还敢上蹿下跳,再禁足你一年,这次哪都休想去,在家休养身心,善待妻子’。”

以唯妙唯肖的语气念过口谕,那宦官又道:“广平王,失礼了。”

李俶一愣。

接着,那宦官走上前,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一下不重,一点也不痛。

但这竟是代圣人打的一个巴掌。

“‘休当你那点心思藏得住!’这是最后一句口谕。”

恶狠狠的一句话之后,眼前的宦官赔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李俶愣了愣,连忙示意程元振追上去问,不论塞多少好处都把事情问清楚。

“王上,奴婢问了。”

“为何会这样?”

程元振犹豫着,低声道:“是韩国夫人进宫之后……”

“说。”

程元振其实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好,坏了广平王与王妃的感情。

但他还是说了,道:“韩国夫人告了王上的状,说王上冷落王妃。”

“我冷落她?”李俶大为诧异,脱口而出,“她有多妒悍,你知道吧?”

“妒悍”二字一出,程元振大为惊恐,忙道:“王上慎言。”

李俶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平息了怒气。

所有人都说他宠爱崔氏,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可知韩国夫人为何要告状?莫非是季兰子一事?她如何知晓的?”

程元振大惊,连忙道:“王上,奴婢有罪,但此事奴婢绝无外漏。”

“我明白。”李俶拍了拍程元振的背,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岂有不信你的?如今我被禁足,你帮我查。”

“喏。”

程元振大为感动,连忙趋步而出。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的命途都压在广平王身上,待广平王往后一飞冲天,自然能带他鸡犬升天。

整件事并不难查,问了几个崔家的奴婢,程元振已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韩国夫人进宫前,见了虢国夫人。”

“哈?”

李俶再想到在玉真观前见到薛白,当即明白过来。

“薛白?他不愿娶三娘,罢了便是,我好心好意,他为何反过来害我?”

“王上一片真心待人,但薛白该是把季兰子视为禁脔,方才敢如此无礼放肆。”

“他?”

李俶有些讶异。

一介白身与郡王争女人,他还从未想过这种事。

脸上隐隐觉得有些发麻。

受的那轻轻的一巴掌,竟像是打进了他的心里。

不论如何,他这次都是伸着笑脸去拉拢薛白,反挨了一巴掌。

“啪。”

天还未亮,杜五郎打着哈欠爬起来,给了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一点。

今日是国子监岁试,通过了岁试,才有参加科举的资格。就相当于州县的贡试,但当然比贡试要轻松很多了。

屋中有人点起蜡烛,他愣了一下,才想起今天不是在薛宅客房,而是在国子监号舍。

薛白也已起来,精神奕奕的样子。

“你不困吗?”杜五郎打了个哈欠问道。

“终于等到这天了。”

“是是是,岁试,春闱,入仕,其实入仕也没什么好的,你看我阿爷都已经倦了,每日去视事都嫌烦。”

“有志向就不会倦。”

杜五郎有些担忧,道:“你到终南山那么多天没来国子监,你能过吗?”

“别说傻话。”

两人收拾停当,推门而出,一路往太学馆,见到了太学博士郑虔、司业苏源明……国子监祭酒韦述则端坐在最上方,穿着一身紫袍,花白的长须飘然。

一众学子都大为紧张。

杜五郎其实也紧张,但能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忘年交。

他是考明经的,没有与薛白在一处,却是见到了杨暄。

“咦,你也岁试?明年春闱你也考?”

杜五郎大为惊讶,他还以为杨暄要在国子监再读二十年。

“不然呢?”杨暄揉了揉眼,“杜傻子都能考,我不能吗?”

“哈?”

杜五郎好歹也是读过许多年书的,被杨暄称为傻子,一时也是无语了,倒还忍得住,问道:“你也考明经?”

“本来是想考进士的,但我阿爷说那样太引人注目了。”

杜五郎问道:“一会帖经,你能对几成?”

“你阿爷是户部员外郎?”

“对。”

“哈哈。”杨暄拍掌大笑,“我阿爷都升到度支郎中了,穿的可是红袍哦。”

“唉。”

杜五郎听薛白说过了,杨钊作为杨銛的堂弟,又是杨党中难得与各方势力都相处不错的,升迁必然会很快。

薛白虽与虢国夫人友好,但杨家的国夫人有三位,杨钊从来不忘打点,逢年过节,连杜家、薛家都收到他的礼呢。

杜五郎的砚台、马鞍、银碗等等,都是杨钊送的,不贵重,但附赠的喻意很好,妙笔生花,突飞猛进,年年有余之类。

明经考试也分三场,帖经、口试、时务策。

杜五郎依旧是在杨暄身后坐了,不一会儿开考。

他目光一看,却见《老子》考得尤其多,果然,圣人去了终南山就是不一样,薛白都与他说过了。

“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杜五郎只觉好奇怪,明明是背过的句子,怎么到用时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郑虔正坐在那闭目养神。

忽然,一队官差大步而入,道:“太学博士郑虔私撰国史,到刑部走一趟吧。”

杜五郎惊讶地张了张嘴,有些惊讶于这个闻所未闻的罪名。

“私……私撰国史?”

薛白的第一场也是帖经,此时正提笔写着漂亮的颜楷,听到动静,转头一看,竟见是郑虔被带了出去。

“出了何事?”

苏源明往外跑去,慌张道:“此处是国子监,天子庠序!”

“正因为是天子庠序,岂容私撰国史之人误导诸生?!”

此时国子监里已是一团大乱了。

太学博士忽然被刑部带走,正在岁考的诸多生徒们纷纷起身,有人叫嚷着要拦,有人偷抄旁人的帖经。

“为何带走我们的博士?!”

有生徒们从明经试馆跟了出来,拦着那些官差,为首者正是杜五郎。

让人惊讶的是,杨暄竟是没有去抄题,而是跟着大家拦救郑虔,指着一个官差的鼻子,叱道:“你知我阿爷是谁吗?”

薛白放下毛笔,起身。

他不知此事是否与自己有关,却想到了前几日那个梦,很多人推巨石对撞。

看来,巨石已经被推动了,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被撞下来的竟是郑虔。

事发突然,他一边过去,一边思忖着整件事的因由。

“都让开,我们是奉命行事,罪证确凿……”

“太学博士你们也敢拿?!”

“听我说,开元二十五年,郑虔任协律郎,集选当年事例,写了八十多篇抨击时事之文稿,私撰国史……”

薛白一听,当即转头看向苏源明。

只见苏源明一瞬间变了脸色,目露惊惧之色……此事只怕是真的,刑部没有冤枉郑虔。

再想到“开元二十五年”能有什么事称得上是私撰国史,薛白几乎已能确定,此事与三庶人案有关。

是唐昌公主、李琮私下与他相见所引起的?或是这次与李俶翻脸所引起的?

“国子监诸生,全都给老夫坐回去!”

忽听得一声苍老的大喝响起,众人转头看去,一名紫袍老者犹端坐在那巍然不动,正是国子监祭酒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