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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西南隅,与秘书省相邻的右威卫衙署内,士卒们正聚着斗鸡,吆喝得十分热闹。
“啄它!啄它!”
两个年轻人走到了大门,四下看了一会,见无人值守,只好伸手一推,径直进去。
他们都是修长挺拔,相貌俊逸,其中年长一人身披道袍,气质更飘逸些,抬手在鼻前稍稍摆动,似嫌弃院子里的马粪与汗臭味。
另一人则更年轻些,身穿一袭青衣官袍,举手投足反而稳重,耐心等着这一局斗鸡结束了,方才开口。
‘敢问,薛畅薛将军可在?”
“你们谁啊?”
“校书郎薛白,这位是待诏翰林、供奉东宫、秘书郎、纂修使李泌。”
“等我们去唤将军。”一名士卒把斗鸡赢来的钱币塞进怀里,小声嘟囔道:“六品官好歹穿个官袍啊。”
过了一会,右威卫中郎将薛畅被推醒过来,揉了揉眼,才想起已经接到命令,要搬到东宫左右卫率府去,把这衙署让出来给秘书省。
“尻,南衙十六卫还有被秘书省欺负的时候。”域名.xsiqu。a
“将军,那还搬吗?”
“搬,哪里斗鸡不是斗鸡。”
薛畅打着哈欠到了大堂,见到薛白却是愣了一愣,哈哈笑道:“这不是我那便宜大侄子吗?”
原来他也是薛仁贵的子孙,倒是曾与薛白见过一两面。
“是误会,如今薛灵找到了他真的儿子。”
“尻,说到薛灵,他还欠我一百多贯呢。”薛畅哔道,“听说他女儿要成亲了,这钱也该还了。”
薛白正要开口,薛畅摆摆手,道:“我薛家的事不用你管……兄弟们,去右率卫府!”
这些南衙士卒除了兵册与各自的盔甲武器,旁的也不带,风风火火就走,在当日傍晚便把一片狼藉的右威卫府空了出来。
次日,李泌与薛白便安排杂役们洒扫衙署,只见酒坛子、肉骨头,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物件堆积成山,包括一些妇人的肚兜。
“若有一方军镇叛乱了,长源兄以为京中这些禁卫可堪一战啊?”
“禁卫并非用于平叛。”
“是啊,但如今大唐外实内虚却是事实。”
李泌转身一指,指着薛白那青袍道:“云在青天水在瓶,九品官太爱操心。”
他虽没打算真点过去,薛白却是避开,以免他的手指戳过来,对这身官衣十分爱惜。
这便是两人之间的不同之处,李泌年纪轻轻便居六品高官,却未将官职当一回事,轻视仕途,更喜着道袍或白衣,以明淡泊心志;薛白倒不是为了炫耀这九品小官,而是认为穿着官衣办事大家方便,那些小吏、杂役们要找他也一目了然。
忙了三两日,他们好不容易把右威卫、右领军卫都占了下来,才知道其实占衙署也很辛苦。
如此,秘书省便扩充到了原本的两倍大小,虽然还有所不足,却可以展开先期的庶务了。
而着典的第一件大事,却是李林甫亲自来宣读主持纂修的官员任命。
四月初一,皇城内金吾静街,气氛肃然,已被召集到秘书省的官员、们分列站立等候,只见执戟的卫士护着高官重臣们缓缓而来。
最前方是有四人,其中两人身披紫袍,两人穿的是亲王礼服,远远便让人感到一股庄重威严的气势。韦述也是一身紫袍,上前相迎。
这五人便是大典的监修,嗣岐王李珍、嗣许王李、右相李林甫、左相陈希烈、礼部尚书韦述。
薛白才知原来韦述如今兼任了礼部尚书,想来如此才配得上监修的地位。
之后又是先任命一批副监修、都总裁、总裁、副总裁、纂修使等等。
“另设图书催纂使五人,监督纂修的进度,以九品官员充任,校书郎薛白,校羊袭吉,集贤殿正字杨护…...、
了一个官职,想必能多领一份俸禄。
薛白站在人群后方,听得正困,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得知自己终于还是兼任到往下则还有编写人、缮录人、圈点生等等,更具体的任命还得等各方学者聚集长安。
之后,五位编修便开始漫长的发言。
李泌不知何时从前方队列中退了下来,到薛白的身旁,低声道:“你又闹出了好大动静。
“错了,不是我闹出的。”薛白道:“明君、盛世,着大典本是应有之意。之前没有是因为纸价太高,连右相都要想办法‘节流’。”
“因势利导,你手段更高了啊。
“还是错了。”薛白道:“这次可不是争权夺势,这次只是正常庶务而已。”
反正都是闲着听高官重臣们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李泌也有兴趣与薛白多聊聊,小声道:“不妨说说这争权夺势与正常庶务,有何不同?”
“打个比方,抢饼吃与造饼吃的区别。此前我带着寒门举子们闹礼部,科举这块饼就那么大,我们多分一点,他们就少分一点,是抢饼吃,自然闹得不高兴;此时就不同了,更多的名望、官职,所有人都能多吃一点,是造饼吃。
薛白说着,远远瞥了一眼还在滔滔不绝的李林甫,见无人留意到这边的窃窃私语,方才继续道:“既当了官,不能只知道抢饼,造饼才是正事。”
李泌听了先是笑笑,之后摇头道:“如你所言,造胡饼也好,造汤面也好,天下间能用的米粮就那么多。能不抢世人的饼,能不抢百姓的米粮?”
“那便得谈增产之事了,可惜你我如今不在其职。”
李泌微微叹息,道:“我并非说这块饼不该造,旁的花费或可裁减,着书之事不该省。唯担心由右相主导此事,又将加税了。”
“我会劝圣人在宫中用度上裁减。”
“舍得失了圣誉?
“嗯。”薛白道:“与长源兄一聊,感触颇深,我辈为官,抢饼、造饼都是简单的,最难的却是种米粮。”
“是啊。”
李泌还要说话,忽发现前面陈希烈已经瞪了他们好一会儿了。
“说到秘书省的会食,朝廷给每个衙署发放食本,各衙门再通过牙行放贷,取利息钱来采购会食。先前,左相把兼领数个衙门的食本合在一起放贷,悉心打点,众人吃得自然好。”
“如今呢?”
“方才你们没听右相说吗?如今着大典,圣人另拨了钱财,往后由光禄寺负责伙食,朝暮酒馔,供以茗果。若能夜以继日编纂者,再发膏火之费。”
“圣人优厚,真是千古少有的宽厚之君啊。”
这日,薛白与李泌跟着萧颖士、李华一道会食,聊到这些琐事,薛白不由有些疑问,道:“那秘书省原本的食本呢?”
众人都是刚调过来的,于是都看向萧颖士。
“老夫如何知晓?左相未曾说过此事。”
“圣人真是千古少有的宽厚之君。”薛白遂也跟着赞了一句。
与他一道用餐的三人都是六品官,唯有他一个九品混在其中,却是半点也不拘束。
不曾想,李华偏要拿出长辈的气势来压他,会食之后,抚须问道:“老夫初到秘书省,薛郎带老夫四处转转如何?”
萧颖士久在秘书省,且是李华的至交好友,不让萧颖士带路,偏要找刚授官没多久的薛白,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一瞬间,薛白脑中浮现起李季兰貌若桃李的容颜,略有些为难,但也不惧于与李华说清楚。
措词他都想好了,先说与季兰子是朋友之交,再说他虽拜托季兰子做了很多事,但也让李公一年内从工部主事升迁到秘书郎、纂修使。
如此一来,底气也就足了。
然而,李华带着他从秘书省走到右领军卫衙门,一路上背着双手,却是始终不发一言。薛白原本坦荡,因此反而尴尬起来。
“此处也并入秘书省,占地便不小了啊。”李华终于是憋出了一句。
薛白道:“是啊。”
李华点了点头,又是半晌无言。
须知他提笔写文章实是文如涌泉,妙笔生花。
正在这沉闷的气氛中,有小吏赶来,道:“校书郎,右相亲点了你的名字,让你随送到右相府,有公务相询。”
“好。”
薛白并不觉得松了一口气。
右相仪驾起行。
长安官场上还是有许多人不知薛白的能量,眼看这个九品小官得了右相的青睐,纷纷羡慕不已。
“薛校书为何得右相看中?
“他是相府的准女婿。”偏有官吏不懂装懂,“你可知右相府中有一选婿窗,薛白便是由此中状元、授校书,要青云直上了。
但事实上,李林甫并没有给薛白好脸色,一路上都冷落着他,直到进了右相府方才招过他教训起来。
“真当老夫不会动你?事前不与本相明言,你们眼中没我这个右相不成?”
相比于陈希烈软绵绵的威胁,李林甫语气虽平淡,却是真的会动手。
一旦他把杨銛、薛白等人视为心腹大患,便有再掀起一桩韦坚案的可能。
薛白道:“我身为校书郎,遇事向秘书郎、秘书丞禀报,再由秘书少监询问右相,当是循常例。”
李林甫脸色冷峻,道:“诡辩无用,你找李瓘打了陈希烈一个措手不及,还敢与本相言循常例?”
“但我确是依规矩办事。”
“往后有大事,向本相禀报。”李林甫不至于自降身份与他争论,淡淡道:“只要你还想在大唐官场上待下去。”
“谢右相特别对待。”
李林甫沉默下来,以他那斗鸡一般凌厉的眼神注视着薛白。
薛白于是又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如今应该与右相府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杨党虽有威胁,毕竟倚仗圣着且没有太过份……之后,他才意识到李林甫为何这般看自己。
脑中又浮起了李腾空的样子。
许久,大概是李林甫觉得没把握以气势压得薛白心甘情愿地听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出了右相府,薛白抬头看着天色,心道去一趟将作监应该还来得及。
他以只争朝夕的态度做事,并非是希望早些立功升迁,而是知道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升迁,因此希望在秘书省这有限的时间里做出更多的事来。
今日被浪费了一些时间,玉真观里的两朵李花在心间飘过,拨动了一些情绪,当平复心绪,踏实做事。
“状元郎!”
忽有宦官纵马而来,在薛白身前勒马停下。
“状元郎累我好找,从秘书省一路过来,走吧,圣人召见。”
薛白自得了官身,已经没有那么多心意用在哄李隆基了。
他毕竟与贾昌、王准,甚至李林甫、杨銛不一样,他如今在塑造的是能臣干吏的形象。之前便罢了,如今穿着这官袍再频繁入宫,是容易被当成弄臣的。
当然,李隆基既然相召,不情愿也只好去一趟。
“太真可察觉了?那竖子自得了官身,便不太将朕当回事了。”
“圣人如何这般说?他才上书着书开馆刊报,以文辞彰圣人之德。”
“可你看,哪封奏章上有他的名字啊?
“这才是我这义弟守规矩之处,一个校书郎的名字,岂该得圣人御览?”
“初入官场,就学着分润功劳,巴结官长。”
李隆基淡淡叱了一声,目光却是看向了摆在博古搁子上的一个算盘,那上面刻着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句诗。
不一会儿薛白到了,一板一眼地叉手行礼,道:“臣请圣安,天长地久。
“好了,不必拘着。”李隆基朗笑道:“今日邀你来看看朕新排的戏曲,定叫你瞠目结舌。”
说话间便吩咐梨园戏班准备开演。
借着这工夫,君臣二人也稍谈论了些近日的一些庶务。
“杨銛那三个主意,是你替他出的吧?有时朕也奇怪,你这脑子是如何长的,总有许多新鲜法子。”
“回陛下,是。”薛白道:“臣不是脑子好用,而是胆子大,想到什么就敢说。”
“是吗?”
“开元、天宝如此盛世当有一部巨着,有这想法不难,但朝廷要省纸,便无人敢提,提了便有人说开支大,给百姓增负担,臣是蛮顽的性子,不管不顾,说哪怕将宣阳坊的宅院卖了,事也得办下去.….”
“胡闹。”
李隆基不等他说完,当即叱了一句,道:“朕赐下的宅子你也敢卖,天子威严何在?高将军,你下一道口谕给右相,修书的花费其中五千贯由朕的内帑出。”
“圣人恩典。”
这位圣人果然是大方的,安排了此事,自觉满意,拍了拍膝盖,猜想着后世人们对自己的评述又得添几桩功业。
薛白见了如此手笔,反而大失所望,道:“只恐太府库藏亦有负担,臣愿捐出宅院,以示陛下节俭。”
“够了,这不是你该管的。”李隆基当即不高兴,“莫坏了观戏的心情。”
“是臣逾矩。”
“你初入官场,莫学那等卖直邀名之人,当学右相做能臣。”
李隆基这才笑了笑,又道:“编书之事不是你一竖子能主持的,刊行邸报之事朕打算交于你,可能胜任?”
“谢陛下信重,臣必竭尽全力。”薛白问道:“但不知这第一份报,圣人对天下臣民有何示下?”
李隆基倚着御榻稍稍想了想,愈觉自满,却也没什么想告知臣民。
“如此,过几日,朕召些文才出众之臣早朝,赋诗文赞颂盛世,此便为这第一份邸报之内容,朕与长安方民同乐。到时只看能否如你们所言,朝夕之间发遍长安,乃至关中?”
“虽铜版活字未铸成,便是用雕版,臣也愿试试。”
“志气可嘉。”
薛白并不想等到活字铜版铸好再开始办邸报,邸报的内容并不多的话,雕版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他的谏言举措,其实是借着陈希烈、李林甫对这新的技术不了解,把活字铜版、邸报绑在一起说,造成“只有秘书省有这么多书籍和识字的工匠才能做成这件事的感受”,如此将邸报之事掌握在杨党手中。
他知道活字印刷术不实用,故而在印集注时就没有用,但秘书省得有一套铜版活字,一则是圣人的功业;二则彰显秘书省的地位、声望;三则,若有大量的书籍要刊印能够用到这套活字,是能够与世人的文化互相影响的,让一部分文人尽量用很简单的字,使更多平民百姓能看懂这些内容……..
薛白想着这些,李隆基则饮了一口酒,看向戏台,只等着大幕拉开,对自己排出的这出戏很有信心。
正在此时,有一女子从戏台后面出来,提着裙子快步赶到这边,行礼道:“圣人,戏都安排好了。”
“好,给阿菟赐座。”
李隆基心情很好,向薛白道:“可看明白了,和政县主便是朕派去打听你们是如何排戏的探子啊。圣人说笑了。”薛白应了。
之后,李月菟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薛白忽然想到,这是今日的第三朵“李花”,也许李隆基今日见自己的目的,与李华、李林甫相似。
陈希烈说的话竟还真有些道理,他也该早些将婚事确定下来了,当断则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