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学习和劳作,鹭四仰八叉地躺在小屋里,仰望漏斗状的屋顶。
此时天已晚,双月高升,漆黑的空中撒满了亮晶晶的碎银。
晚风轻掠,草原便珍珠般滚动了起来。
屋内一片昏黑,屋外时有鸟儿飞鸣。
声音传自很远。
部落另一头有只孤单的鸟拔音回应,感觉就在附近。
两对相隔数里一唱一和,忽然远处的叫声戛然而止,只留下近处的这只独鸣。
渐渐地,这边的声音也越变越小了。
“鹭,睡了吗?”
印着漫天星辰的门框闯入一个漆黑的影子,宽厚的肩膀将光挡得死死的。
鹭刚要抓起手边的干草,向这个在入睡时分擅自闯入雌性卧房的家伙扔过去,熟悉的声音却让她忽然坐了起来:“阿爹?你怎么过来了?”
狼头趴下腰,双手双脚并在一起,小心翼翼地钻入草屋,生怕把这个立起来还没他高的屋子撞散架了:“我来找你聊聊。”
鹭贴靠着墙壁弓起身,双手环抱住膝盖:“爹,你就住在我的隔壁,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聊的么?”
狼头盘膝而坐,光是直起腰,头就已经顶到了屋顶。
“我是来问那件事的。”
鹭疑惑道:“哪件事?”
“你和吴廖祭司生崽崽的事......”
哗啦。
一把干草扔在了狼头的脸上。
鹭压低声音怒气冲冲道:“阿爹,你再提这件事我就再不和你说话了。”
黑暗之中,狼头低着头没有吭声。
这是自己的孩子长大以来第一次冲他发火。
鹭从小被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大,虽然性格顽劣,除了样貌外,其他和妻子一点都不像,但是很多地方,包括执拗的脾气全是随了他。但也正因如此,他将唯一的女儿视作自己的全部。
“战士...尤其是觉醒血脉的战士,是需要战斗的,无论是外出打猎,还是上去杀敌,都必须要第一个站出来,也正因为这样,在真正的危险来临的时候,战士往往死的最快。就算再强大,经验再丰富,也会有中招的时候,你爹我上次要不是被老祭司用命救了回来,大概也就死了。”
作为背负重大责任的族长,常常伤口舔血、见惯生死的日子让他明白,回不回归兽神的怀抱那都是后来的事,一切的努力在死亡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鹭将脑袋埋在膝盖间,默默聆听,脚趾紧紧蜷缩着。
狼头不动声色地瞥见,继续道:“你当战士是为了保护部落,但是保护的方式不止一种。小白跟着祭司学习制盐,那也是一种保护,而且比做战士更有用处。我看你今天跟着他们一起学习,不也很开心么?”
“嗯...我很开心。”鹭喃喃道。
“开心就对了。”
开心就好。
只要宝贝女儿开心,就比什么都重要。
狼头一生就爱过两个人,一个人她,另一个人是她的一切。
一场注定要流失更多生命的战斗即将打响,如果能劝鹭放弃走这条他用鲜血和眼泪淌过的路,那要比杀一百个敌人都要开心。
“但是爹,我当战士,不是为了保护部落。”
鹭慢慢抬起头,眼睛望向父亲。
淡淡的夜光下,晶莹剔透,水汽朦胧。
狼头猛然一怔。
那双眸子......与记忆中最后一刻将孩子递到手中的她如此相像。
一股带着些甜腻的酸楚堵上心口,涌上鼻头。
“你......”
“所以阿爹,你再别劝我了,就算你去找祭司大人商量...在这件事情上,我一步都不会退缩。”
鹭直起身,钻出小屋。
狼头忙声道:“你干什么去?”
鹭头也没回,留下一道远去的背影:“我在附近透透气。”
“......他们这个月就会动手。”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鹭装满水第一个返回,没有听到全部的对话,不知道为什么制盐会牵扯到与胡狼族开战。
但有一件事她知道,阿爹又要受伤了。
每次阿爹带着战士们远猎,她都缠着父亲想跟着他们一起,也许自己的力量与经验老道的战士相比实在不算什么,但如果待在阿爹身边,他就不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受伤。
鹭自记事起,父亲就是身边唯一的亲人。虽然部落里的阿姆们待她都非常好,但是越是亲近,她就越意识到,其他的孩子都有母亲,而她就只剩下自己的父亲。
所以她最害怕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父亲远行,第二件事就是父亲受伤,第三件事还是父亲受伤。最坏的那件事,她不敢想,也从来不去想。
只要她成为了觉醒血脉的战士,就可以和阿爹并肩作战,可以守护他的后背,保护他的前方。
如此一来,兽神也不忍心只将他们其中一个收走吧?
星空下的部落宁静又安详。
没有烈日烘烤和阳光晃眼,草原看起来比白日更清晰。
年幼的崽崽们都躲在温暖的怀抱中熟睡,雄性成熟的鼾声此起彼伏。
每天取水、打猎、吃饭、入睡的日子非常简单,就是这份简单相比流血牺牲而言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如果嚎狼族回归前辈们口中那般繁盛,坐拥五族群山,再也不用担心食物不够,盐水断缺,鹭大概就不会选择做一名血脉战士了吧?
或许当一个只用编衣,吃了又睡睡了又吃的雌性就不错,看到了看对眼的雄性,说不定会躲在小屋里,操刀雕一副他模样的项链,趁着他熟睡的时候偷偷潜入,放在床边。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两厢情愿,生四五个崽崽倒是不错。
美好的臆想像是五彩斑斓的万花筒,在渴望幸福的鹭脑海中百花齐放。
忽然,一抹黑色闯入视野。
鹭定睛看去,一个佝偻身躯的影子钻入远处的草屋,不一会儿又弓着身钻了出来,向旁边另一处屋子小跑过去。
“大半夜的,这人干什么呢?”
难道是......偷东西?
听前辈们说过,部落大了就会出现这样的人。
总是想着不劳而获,于是将贪婪的手伸向了辛苦劳作的人枕边。
这种人最遭人记恨,所以部落里对小偷的惩戒尤为严重,搞不好甚至会被处死。
但是,部落里人不多,而且很多人朝夕相处,即便只看尾巴都能叫出名来,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鹭思索了半天,也没从部落里找到与黑影相似的人。
不过既然撞见了,就不能容许他再继续犯错了。
鹭放轻脚步,跟在黑影身后,瞅见他钻入一处小屋。
如果他被现场抓住,就没有余地反驳了。
鹭守在小屋侧面,打算等他出来的那一刻逮住他。
部落里没什么好偷的东西,有用的无非是兽皮和项链,只要搜他的身,就无处可藏。
如果是熟识的人,那好言相劝,把东西还回去,答应别再做这种事情就可以了。
如果不是特别熟的人......狠狠捶他两拳让他长个记性就算了吧。
在动荡是时候把这种事情闹到族长和祭司那里去,就是在太让人心寒了。
半晌,黑影从门洞下钻出,他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确认没人之后,又将目标锁定下一处小屋。
鹭猛然踏步上前,狠狠抓向他的肩膀,同时低声呵斥道:“喂!你干什么呢!”
忽得,黑影转身。
“唉......?”
鹭感觉到肚子一紧,像是重重怼在了棍子上,她微微一愣,低头看去,一双黑手正握着黄色的圆柄。
噗嗤。
金属光泽的刀猛然从腹中抽出,又捅了进去,鲜血如同通塞的泉,从伤口中喷涌而出。
“你!嗷!”
鹭用力嘶吼,愤怒地抬起双臂,拼尽所有的力气,死死掐住黑影的脖子。
黑影难以呼吸,想要用刀划开她的脖颈,但是每次扬起手臂,却被她左右躲闪阻碍。
刀子一遍遍捅入鹭的腹部,而鹭咬紧牙关,一刻都不放手,直到两人所站的地面淋满乌黑的鲜血......
良久。
噗呲。
握刀的手颤抖得将刀子最后一次送入鹭的腹中,而后无力地垂下。
与他一同倒下的,还有鹭。
草地不是很软,没有小屋的干草垫舒服。
鹭大口喘着粗气,耳边有无数的虫子在嗡鸣。
“那...那个人......是......是胡狼族......”
肚子麻麻得,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想笑,但是却没有笑的力气了。
“阿爹......快来...看......我...我也是......战士了......”
喉咙又甜又腥,半口鲜血从口中吐出,还有半口无力地留在了嘴里。
天,感觉越来越冷了。
“敌袭!敌袭!快去叫祭司大人!鹭!鹭!你在哪!回答我!”
寂静的夜躁动了起来。
一如既往妩媚地注视着苍生的月染上了凄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