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砍树、生火、烤肉。
一些准备齐全的族人用干草和树枝在树荫下搭起了简易的斜顶凉棚。
此时的太阳已经临近正空,湛蓝如水的天幕边,藏着一轮如薄云般淡白的月影。
就算有大片的林荫遮蔽,依旧没能阻挡炎热从地面渐渐蒸腾。
小白的额头织上了汗水,奶白的碎发紧紧贴在头顶和两鬓。
她竖起食指,轻摸些许干裂的下唇,喉咙忍不住上下浮动,艰难吞下了一口如这灼热的温度一般的唾沫,然而这并不能缓解咽嗓深处的干燥,通透的汗液顺着线条柔顺的颚骨淌向脖子那片白皙,像是在白白浪费她体内仅存不多的水份。
凌晨出发时,她浑身上下就只剩下一袋水,这一袋水对于运动中的她来说是杯水车薪,早在半途中就消耗殆尽,一滴不剩。
小白没敢向其他同行的族人借水,强忍口干舌燥直到现在。不好意思开口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毕竟每个人的用水在出发前的下午都有一定的补充,而她之所以缺水的原因是自己擅自动用配给的那一部分练习制盐。
“部落里的存水并不充裕,每个人临行前分配到的量也就在两袋左右。迁徙的那天一定会在炎热的太阳下走很久的路,仅靠这点水要撑过一个晚上和半个上午......如果我喝掉别人不少的水,导致她也半路口渴怎么办?”
“借水给我人如果像我一样再向其他族人要水喝,然后导致另一个人也缺水,然后另一个人也口渴再向另另一个人要水喝,那......那......我不就等于让全族的人都缺水喝吗?!”
小白当时是这样想的,认为自己造下的因果应当由自己承担,于是下定决心:不能做全族的罪人!
她现在依然是这么想。
小白抿了抿干若龟土的嘴唇,脑袋像是放在了陶盆沸腾的水上炙烤,她用湿滑的手背揉去视野的模糊,将目光从身边雌性腰间的水袋挪到了不远处的水潭上。
“白色的大姐姐哒......”
“她流了很多汗,是不是身体不好......”
“我好像记得......她是族长家养大的孩子,名字叫...叫小白。感觉以前都没怎么见过她啊......”
“白姐姐只在太阳升起来和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才会出现。”
“......最近经常见到她呢。”
脸上洋溢着烂漫的孩子们从食尸鸟那边奔来,又笑又跳地围着小白转了一圈,打闹着离去,同时吸引许多族人侧目。
她连忙埋下视线,低垂着尾巴,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来到水潭边。
浑浊泛黄的潭水时有细微的涟漪掠过,模糊的水面倒映出她面容模糊的轮廓。
“为什么我就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呢......”
......
“祭司大人,为什么我制出的盐和您制出的盐不一样呢?”
小白用两团干草包裹手掌,端着烧得发黑的小陶碗跪坐在祭司大人的侧前。
此时的祭司大人盘坐在地上,正专心致志地在一张兽皮上书写着什么东西。
他微蹙着眉头,左手以膝盖为支,撑住温润的脸颊,完全没有留意到她的到来。
“祭司大人......”
小白的目光逐渐凝固。
明媚的下午光从门框散入,均匀的铺在祭司大人的身上,大帐内的阴暗都自觉退去,瑟瑟地躲在无光的角落。
她抖了抖耳朵,从室外的嘈杂中准确的捕捉到他平缓均匀的呼吸。
周遭的一切都随之宁静了下来,在那有条不紊的频率中逐渐通红。
“啊...抱歉,刚才在想事情,让你久等了。小白,你找我有什么事?”
如梦惊醒一般,小白微不可查的抖动了一下身子,偏过视线。
她将手中的陶碗双手递上祭司大人的面前。
“这是我刚才制的盐,严格按照了您教我的步骤,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和您制出来的盐相比,我的做出的盐颜色发黄。”
后者听闻,手掌蒙住了嘴巴,食指和中指在颧骨的侧面摩挲了一阵,他开口问道。
“陶碗使用之前可曾刷洗过?”
小白点头:“刷洗了。”
“沸煮前,所有用水可曾过滤过?”
小白再点头:“过滤了。”
“嗯.....你用的什么当做滤布?”
小白抿住嘴巴,转动眼睛思索了片刻:“我先用的是一块没有用过的草兔子皮,但是毛皮的过滤速度太慢了,我就换成了干草编成的布。”
“之后的操作呢?蒸发过程中有撇出杂质么?”
小白点动着脑袋道:“我一共添了三次水,每次都按照您的要求,在只剩不到一半的一半的时候将碗边出现的那些沫沫都刮掉。”
“那估计就是滤布的问题了。滤布的选材对制盐成品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
没有训斥,没有否定,没有冷眼相待,也没有怜悯。
只是纯粹的讲述着,教导着。
小白如醉如痴地聆听着,这些知识是她从小到大从未听过的。
它们就像夜空中的星河,闪烁着,流淌着,从那迷人的悠远处倒挂下来。
......
“祭司大人说过判断水质的方法。”
小白蹲下,双掌合并,捧起一抔水,放在鼻尖嗅了嗅,而后伸出粉嫩的舌尖轻点,稍稍没入水面。
“水比较浑浊,颜色隐隐有泛黄的趋势。没有闻到臭味。尝起来很涩口。嗯......符合祭司大人所说‘绝不能直接饮用’的条件。”
此时,一道长发飘逸的身影从她的身后穿插而过,蹲在了左边。
来者侧身,从腰间两侧各取下一个水袋,一个放在膝盖间夹着,一个拔下木塞即将送下水面。
“不行!”
小白慌忙探出胳膊,按下了女子的已经伸出岸边的左手,同时道:“这里的水不能直接喝!”
并不与小白相熟的女子瞬间怒上眉梢。
她大声道:“不能喝?不能喝你刚才还蹲在这捧着水喝?”
小白被突如其来的驳斥激得一愣,脑筋转动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女子刚才指的是什么。
“我并没有喝这里水,刚才只是在检验水质。”
女子揉了揉略有些通红的手背,斜过来的眼神布满阴霾。
小白留意到,那是刚才她慌忙出手拦截拍到的位置。
“那你现在检验完了,水也舔过了,再别妨碍我打水了。”
女子抓紧水袋,再度伸向潭水。
“你听我的,这里的水真不能喝!”
小白的脑中回荡起祭司大人的叮嘱:“如果直接喝下不符合饮用条件的生水,将会患上各种难以治愈的疾病。这些疾病不仅会让人发热头晕,严重的甚至会内脏出血,体内生虫,说不定还会传染给其他族人。”
在小白的记忆中,嚎狼族得亏老祭司的庇佑,逃到草原之后一直未遭大灾,但前年依旧爆发了两场疾病,老祭司大人竭力施展神术,任然有不少生命回天乏术。
既然已经知晓喝这种差水质的生水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她就绝对无法坐视不理!
然而,倔强的女子并不知晓其中的道理,也并不领小白的情。
她抽出胳膊,甩开小白的手。
“你说不能喝就不能喝?”
“真的不能喝......”
“我家雄性经常来这里取水,整个部落都喝的是这里的水!怎么到你这里就不行了?”
“可......我......可现在的水真的不能喝!”
“我看你和我差不多大,一身白色的皮毛,感觉以前从没见过你。”
女子不依不饶,步步紧逼,口中的话语就像不断喷射的火舌。
“如果你不想喝我们部落的水,那就别妨碍别人喝!”
一番话语宛如炮弹正中心脏,狠狠炸响在小白的脑海中。
“我...我好心提醒,怎么......怎么就成不想喝部落的水......我...我难道在她的眼里根本就不是部落的一员吗?”
她瑟缩地后仰身体,上齿咬住下唇,微微颤抖中,额前的碎发散落下来,遮挡至山根。
她初入嚎狼族时已经记事,后来确实因与众不同的毛色经常受到异样的注目而躲了起来。
又因为自己和鹭由同一个男人抚养长大,两人之间住的很近,几乎是一墙之隔,每日三餐鹭都会找她一起吃,所以除了清晨和日落以外,她鲜少出门。
随着年岁的增长,智慧的增加,小白对自己的身世逐渐有了猜测。但她从未觉得自己不是嚎狼族的人,在得到了祭司大人的肯定之后,她更是越发努力,真切的感觉到自己与在战士的道路上越跑越远的鹭相比并非遥不可及。
但是......
“在他们眼中,我难道只是一个异类,从来没被当做是嚎狼族的族人吗......”
一股酸涩涌上鼻头,剔透的水珠混合着,从头顶,从鬓角,从面颊滑落。
“喂,雌性。你这番话是不是说的有些过了?”
猛然!
小白抬头,震惊又欣喜地向身后望去!
“她叫小白,是我的助手。她说的没错,这里的水不能直接饮用,直接喝进肚子里会得病,神术也治不好。”
女子呆滞地抓着一个已经灌满的水袋,撑大的眼睛惊诧地望向小白的身后,紧接着,凛冽的寒意如跗骨之蛆盘上脊柱,因为她一双透亮的眸子中倒印出了一对极其阴冷的眼神。
当即,女子埋头跪在地上,水壶没塞上木塞,就这么扔在潭边,任由里面的水洒落一地,她声音颤抖道:“祭...祭司大人,请您息...息怒。”
吴廖刚思考出解决饮水问题的方法,打算直奔族长的方向,以求他的协助,却在途中瞧见了认真检验水质的小白。
他不禁以老师检验学生的态度一言不发站在远处观察,却没想到目睹了这一幕。
“看样子,导致小白形成这种性格的,果然不会没有外部因素。”
小白半跪半坐得瘫在地上,迅速转头抱住了身旁的吴廖,将脸深埋在他的的衣服里。
细微的颤动顺着衣裤传递上来。
“虽然成年,但内心终究还是一个孩子啊......”
吴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轻柔地按在小白的头顶。
“雌性,你叫什么名字。”
匍匐在地上的女子颤颤巍巍道:“祭司大人,我...我叫安,刚才我不该顶撞祭司大人的助手,我......”
“好了,你起来吧。”吴廖摆了摆手。
他并没有真的打算严厉惩治这位出口伤人的女性,只是给她一点颜色看看,让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已。
不过......她有必要害怕成这样?
“祭司...大人?”
名叫安的女子惶恐又疑惑的抬头。
“你去叫族长过来,顺便拦住想要来这里打水的族人,告诉他们这里的水不能直接饮用,不怕喝死的可以过来。”
安连小鸡啄米般连忙点头,而后抓起尚未灌水的水袋起身就走,对水潭边那支灌过潭水的水袋不闻不问。
“真是的......”
吴廖稍稍弯腰,将水袋拾起,倒转瓶口,将里面的脏水倾倒一空。
不一会儿,狼头从远处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视线自然而然落到了抱在吴廖腰间的小白身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祭司大人,您找我?”
吴廖侧目,看见那名叫安的女子正战战兢兢又尽职尽责地阻拦着后续想要来水潭边打水的族人,目光时不时还会瞟向这边,与自己的视线即将对上之际又慌忙扭头。
他顿时觉得颇有喜感。
“是的。”
吴廖收回注意力,专注起正事。
“族长,潭水已经浑浊,不能够直接饮用,如果冒险饮用会让人生病。”
狼头沿吴廖的手指向潭水看去,打量片刻,他皱起眉头,点点头,斟酌道:“确实已经浑浊,但是这些潭水是这附近唯一的水源......”
“所以,我打算请族长带领族人们配合,将这潭水换掉。”
吴廖表情放松地看着狼头,嘴角略微勾起一丝笑意。
小白听见祭司大人和族长大人开始商榷正事,也不再贴着吴廖。
她站了起来,退到一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后,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
“换掉?”狼头愕然。
这么大一池子水,哪里是说换掉就能换掉的?
吴廖对此胸有成竹:“是的。现在族人们身上携带的水也所剩不多了,所以需要族长带动族人们尽全力配合我的工作,这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将这潭水换完,让族人们能尽快喝到干净的水。”
“好,我一定全力配合!”狼头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方法很简单,就是在水潭旁边再挖一个大一些的深坑,然后从侧面掏一个洞通向水潭的潭底,在洞口镶一个可以固定的木片。这样只要新挖的深坑灌满,再把连通潭水的洞口堵住就可以了。”
这个方法让吴廖不禁回忆起曾做过的某类折磨人的数学题:一个游泳池一边放水一边灌水,灌水和放水的速度不同,然后求什么时候游泳池什么时候灌满或者什么时候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