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开始了。
在库在胸前横起长矛的那一刻,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斗篷顷刻化作一缕清风直扑库的面庞。
金属接连碰撞发出刺耳的嗡鸣,点点金黄的火星在半空中频频迸发。
两人的动作均快到极致。
摆动的手臂和挥舞的武器都晃出残影。
进攻、劈砍,招架、格挡。
短短数秒,光听密集如雨的声音便可以分辨出两人之间已经过招数次。
“一个呼吸大约在三秒左右,二十个呼吸约等于一分钟。只要库能在狐小姐的进攻下坚持一分钟,他和鹭就都能满足自己的愿望.......”
吴廖远离二人争斗的地方,果断放弃用眼睛跟随两人的动作,视线落向站在树干旁的鹭。
几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拉远了距离,更看不清鹭的表情,可那对隐隐反射着微光的瞳孔未见丝毫偏转,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库。
微光就像一枚剥去外壳的生鸡蛋,就算外面还包裹一层薄膜掩饰,但终究藏不住鲜明内里。
“那是...担忧、焦虑...还有担心?担心什么?担心库会失败?担心库会受伤?”
就算床帏只不过是一层透光的纱,但终究也挡住了窥视。
他已经无法从中看到更多了。
急躁、烦闷......
又有波浪起伏的情绪像是排空水仓的潜水艇从心底传了上来。
吴廖急忙闭上眼睛摇了摇脑袋,将所有的情绪都从脑袋里甩飞出去。
于此同时,在这片嘈杂的山林中,甩飞出去的不止“情绪”,还有从库的发梢和额头淌至下巴的汗水。
“糟糕!”
汗水顺着眼角流入眼眶的瞬间,蛰痛让库不自禁想要闭上眼睛!
就这么一个晃神间,一道从飘动的黑影下激射而出的银光瞬间掠过了他的右臂!
咻!
疼痛甚至来不及传入大脑,肩头下,小麦色的大臂上,一道笔直的血红色丝线无中生有一般慢慢浮现出现在皮肤的表面。
血红色的丝线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粗,两侧的皮肤就好像逐渐远离的板块。
忽然,腥红的温热从裂口中流淌而下,洗刷大片的皮肤。
“小心了。”
语调轻柔但没有半点情感夹杂的女声从形如鬼魅的身影中幽幽响起。
库急忙架起黄铜长矛,拦在额前!
铛!
几乎就在长矛挪至头顶的同时,强烈的震感从握紧长矛的虎口顺着小臂传递而下!
“挡住了.......”
堪堪挡住了。
只要稍稍迟疑半瞬,劈向头顶的利刃就会割开自己的眉心!
狂风暴雨般的攻势有那么刹那间的停顿,但漫天扑来的犀利丝毫不减。
狐和她手中那把他知道是弯刀但交手直至现在都没有看清的武器,如同不知疲倦的蚁潮,前仆后继,一遍遍冲击着他的武器和身体,快速消耗着他的体力!
“一直保持这样高速强力的攻击,她一点都不觉得累吗!”
可依旧不减的碰撞频率就像是在无声地回答他心中的呐喊。
刚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
狐的进攻速度很快,劈出的力道很强,自己的精神需要高度集中才能跟上她每一个动作。
但这都不是问题。
毕竟祭司大人的要求是:在狐的手里坚持二十个呼吸!
“坚持”又不是“战胜”!
只要凭借武器的坚硬刚好拦住狐的每一次进攻,让她的每一刀都难以对自身造成拖累行动的伤害,就算有所疏漏,保证在二十个呼吸之内屹立不倒绝对不是什么问题!
就在无伤撑过五个呼吸,库正信心满满,打算以不变应万变,只守不攻的时候,变化发生了!
狐的身影忽然间在树木之间跃动起来!就像一只在树干与树干之间反复横跳的黑猫!
一身乌黑的斗篷恰似天生是猎手的野兽用于伪装的皮毛,让他在黑夜之中难以看清敌手的动作!
凝聚寒意的攻击从头顶、从后背、从脚踝、从四面八方袭来!手中的黄铜长矛在连绵不断的磕碰下频频震动,五指和虎口渐渐麻木,光是招架,就已经竭尽全力!
短短挤过五个呼吸的时间!汗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颈一路淌到了腰心!
“太恐怖了...这...这就是觉醒血脉的力量?!”
手掌、手腕、肩肘、腰胯!
所有活动的位置都像往骨头和皮肉中塞入了一块烧得通红的木块!炙烤得身体僵涩又灼热!
呼吸愈发沉重,频率越发急促,就像在身体周围慢慢扣上了一个灌满水的密不透风的陶缸!
胸腔的心脏像是挪到了耳边,贴着自己的脑袋扑通扑通的搏动!
要不这把祭司大人的这把黄金色的长矛足够坚韧,能够拦下如此大力度的冲击,否则,没有什么人能够在狐这样的血脉战士进攻里坚持下来!
听着一下一下有节律地回荡在脑海中的跳动声,库的脑袋一阵刺痛发懵!
“糟糕...要力竭了吗.......可以感觉到手臂的摆动越来越虚浮,手中的武器越来越沉重.......”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脱离掌控的信号!
很快,他的体力将会极速流失,身体动作随之愈发迟钝!届时,就算他再努力的呼吸,心脏搏动地再强烈,脑海中的呐喊再嘹亮哪怕脱口而出,自己也再举不起手中的这杆长矛!
怎么办?
有什么办法能撑下去?
哪怕能多拖半个呼吸的时间......
徒然,他摆动的手臂打到了一块绑在腰间掌心大小的兽皮袋。
就在这时,汗水滴落眼珠,第一次受伤出现了......
“库这孩子很有天赋。”狼羊抬起五指,抓了抓下巴那撮山羊胡,“他年纪轻轻,没有成为觉醒血脉的战士,就能在狐这种程度的攻击下支撑这么长的时间,鹰,嚎狼族说不定又要出一个和你一样杰出的战士哦。”
说话者将目光投向了鹰,而后者平静地注视着战况,没有言语。
“是啊,鹰。”充满磁性的嗓音忽然开口,“你不要这么苛刻。一般来说,普通人遇到觉醒血脉的战士,就像兔子遇上花猫,照面的瞬间,头就已经落地了。库能坚持这么久,说不定比你当年还要强上一分呢。”
鹰闻言,嘴唇轻启,平淡但总觉得有点平淡过头的声音从缝隙之中传出:“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唉?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你怎么又急了......”
库的意志已在竭尽全力维持身体的运作,刚才还嘴唇嗡动,似在默数,短短十五个呼吸下来,只剩粗重的气息进进出出,吴廖可以看得出来,他现在已经没有余力继续计算剩下的时间。
在鹰和委蛇争论时,铛铛铛!
狐与库又是一波攻防!
金银交织间,库赤裸的上身又多了几道醒目的伤口!
“鹭!你还要胡闹么?”狼头族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鹭的身前。
他低着头,目光死死凝视着矮自己近一个脑袋的女儿。
“你难道还想库,你的挚友为了你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受伤流血下去吗?!只要你现在愿意回去,这场战斗随时都能停止!”
“我......”如水彩般晕开的鲜红从鹭紧咬的嘴唇间渗出,勾勒出一缕缕唇纹。
“我真是太纵容你了.......”狼头怒目圆睁,愤怒和心痛的情绪互相穿插,化为一支彩虹箭矢,直直飞向一旁。
他扬起手臂,黑暗中手掌高举。
鹭眼神坚毅,但饱含欲滴的泪水,怔怔抬眸,看向那对准了自己的巴掌。
霎时间,一道声音响彻所有人的耳中。
“时间到!都住手吧。”
狼头的手掌生生悬在半空,视线和鹭一齐投向同一个方向。
“输了吗?”
“赢了吗?”
不同的心声在不同的两人脑海中敲响。
库依旧站在原地,手杵黄铜长矛,但整个人塌软无力,近乎挂在了长矛上,显然已经累到虚脱,唯独不同的是,他的右手多了什么东西,似乎攥着一个空瘪的兽皮袋。
而一直占据绝对优势的狐,此时却骇然地依靠在树干旁剧烈咳嗽!
包裹衣袍的右手探入斗篷下,像是捂住了咽喉的位置。
吭吭咳咳!
仿佛吸入了什么致命的东西,肺都要从喉咙中咳出来,让狐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力气!
“赢了?!这是赢了吗!”鹭喃喃道,像是拿到了中奖号码的人正自我怀疑般自言自语。
“没错。”吴廖面色如常的点点头,同时,也向在场所有的人宣告了结果。
“没想到这小子会用这种方式生生拖过最后一个呼吸的时间。”狼羊眯起眼睛,捋了捋山羊胡,听不出来他这是在批评还是赞许。
“是啊,库这孩子既有实力又聪明!简直就像一头狡猾的巨齿豹!我还以为他就要撑不下去了,没想到关键时刻,他竟然扯下自己的盐袋,把所有的盐粉都撒向了狐!”委蛇悄无声息地来到鹰的背后,在距离他耳后不到一掌之距的位置突然开口。
撒盐?!
狼头难以置信地听着同伴们的言论,目光将信将疑地落在库的腰间。
“真的没了!”
库习惯在腰间扎一个草兔皮制成的巴掌大小的袋子,用来装盐。
这个习惯,是库很小的时候跟亲生父亲学习的,从小到大从未改过。
而此时此刻,那个熟悉的盐袋赫然不在腰际!
吴廖挪步到狐小姐的身边,从背后的双肩包侧边掏出装满水的矿泉水瓶,顺手拧开了瓶盖,递到了狐小姐的手边。
“猛然吸入食盐的粉尘,喉咙和肺会非常难受。来,赶快喝点水,喝了水就会好很多。”
狐小姐没有客气,伸手接过塑料水瓶。
咳出眼泪的双眸聚焦在刻着一圈圈螺纹的瓶口,五根指头顺势捏了捏,塑料瓶身旋即变形,发出嘶拉嘶拉的塑料声。
“咳咳......”
她面色胀红,似乎想要说什么,不过张口就是难以抑制的咳嗽。她当即将标准的圆口对准嘴唇,仰头饮下半瓶煮沸处理过的清水......
“诸位,结果已经明了,库凭借一己之力,抵挡住了觉醒血脉的战士的进攻,这足矣证明他有足够的实力保护鹭。各位没有异议吧?”吴廖环顾四周,话后,他顿了顿。
此时此刻,库因为体力透支,勉强保持站立的姿势。
而狐小姐却因为突然吸入大量食盐粉末短暂丧失行动能力。
这不仅是单单一个检测库实力水平的结果。
更是普通战士与觉醒血脉战士战力比拼的一个结果!
觉醒血脉的战士确实强横,无论是力量、速度还是耐力,都得到了大幅提升,但人终究是人,异物入肺就会咳嗽,肌腱断裂就无法行动!
只要出其不意,要害部位把握得当,普通人未必没有与觉醒血脉的战士一战之力!
狼头族长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吴廖忽然又隆声说道:“从现在开始,鹭的一切,甚至包括生命都交予库负责,库,只要是为了保护鹭的安全,你有权做任何事情。没有异议的话,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抓紧赶路吧。”
狼头生生咽下所有的话语,沉默半晌,将背上的箭袋和手中的黄铜长弓卸下,塞到鹭的怀里。
“保护好自己,不要让我操心。”
撂下这句话后,目光扫过库和他手中已然布满刀痕的黄铜长矛,狼头转身,从刨开的土坑中取出两杆相对崭新的黄铜长矛,跟上了前面几人的步伐......
啪。
一杆长矛滑入吴廖的怀中。
“狼头族长,这是?”
吴廖看着怀中的长矛,再瞧一瞧未瞟自己一眼的狼头。
“祭司大人,你为什么要提前一个呼吸喊停?”
狼头压低声音,目光专注脚下的路。
“啊?我提前了吗?我是按照自己的呼吸数的,在刚刚好第二十次结束的时候截止。”
吴廖同样没有去看狼头,他压低声音,语调轻盈,嘴角勾起若隐若现的弧度。
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的两人就这么肩并肩地掠过一颗颗树。
“为什么不让库输掉,这样不就能光明正大地让鹭回去了吗。”低沉的声音再度开口。
吴廖手握长矛,当做拐杖杵在地上:“你女儿的性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无论是以我,还是以库的能力,都没有办法束缚住她。你觉得她知道了你不是去远猎,知道了你是在瞒着她做危险的事情,她还会听我或者其他人的劝告老老实实待在部落里吗?”
“......”
“就算我采用了你的方法,利用规矩阻止她跟来,并让库看着她,她也依然会瞒着其他人偷偷跑部落跟上来。届时,她均不在你我二人的眼皮子低下,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后果,你我连援助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你才故意让库赢?好让库替我们看住她?”狼头嗡声。
吴廖轻轻点头:“毕竟库也跟来了嘛......”
一个拴不住,一个偏偏拴在拴不住得身上。
只要将他们两个绑在一起......
两个麻烦,就变成了一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