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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真正做事并不重要,重点是让别人相信你正在做事。
无论古今中外、官场职场、上层下层,这项法则皆是适用。
对于下层之人而言,这般做法大多是为了摸鱼偷懒。
但对于上层之人来说,这种做法则普遍是为了维持威望。
赵俊臣现在已经是内阁阁老,不再负责任何事务的具体执行,而是以战略规划、制定政策作为主要权责。
这般状况下,赵俊臣的权力究竟有多大,也不再看自身官位,而是完全要看下面究竟有多少官员愿意配合自己、支持自己。
若是没有足够多官员配合自己,那就算赵俊臣制订了一项完美政策,这项政策也照样无法顺利执行,至少是阻力重重——赵俊臣目前正在推行的农务改革政策就是一个明显例子。
若是拥有足够多官员配合自己,那就算赵俊臣绕开了内阁与朝廷,他所制定的政策也照样可以顺利推进——赵俊臣尚未入阁辅政之际,就利用“联合船行”统一了京杭运河与长江航道的沿途税务,也是一个明显例子。
这般情况下,威望是至关重要的。
何为威望?
在这方面,朝廷官员与黑道头子并无任何区别。
简而言之,除了给手下人分配利益之外,就是庇护自己的小弟、报复自己的敌人!
但人时有力穷,有些小弟招惹了太大麻烦,有些敌人实在是难以力敌。
这般情况下,上层人同样会装模作样、弄虚作假、寻找各种借口,以此来维护自己的威望。
——并不是我没有能力庇护门人,而是那个门人不听话,所以我主动放弃了他;
——我已经全力庇护了门人、为他谋求了最佳结果,否则他就不是抄家问斩,而是诛连九族了;
——我不是没有报复政敌,我已经严厉警告过对方了,对方也已经私下向我致歉了;
——甲并不是有意与我们为敌,真正的敌人是乙,与甲为敌只会让乙阴谋得逞;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总而言之,对于上层之人而言,虚假胜利也是一种胜利,虚假繁荣也是一种繁荣,重点从来不在于真假。
现如今,赵俊臣似乎也是这种想法,他只需要让外界与门人们相信自己有能力报复政敌即可,并不在乎自己所报复之政敌究竟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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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保仁曾经也是一方庙堂势力的领导者,他当然理解赵俊臣的这种做法。
但理解并不等于接受,他还盼着赵俊臣与周尚景鹤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呢。
于是,王保仁当即提出了不同意见,道:“赵阁臣所言固然是有些道理,既然是七皇子殿下颁布了惩戒奸商的命令,赵阁臣理应是率先寻七皇子报复才合情合理!但……这种做法落在那些知晓内情的聪明人眼中,恐怕就只会认为赵阁臣欺软怕硬、畏周首辅如虎,如此一来赵阁臣的朝野威望也照样要受损!”
赵俊臣摇头失笑,道:“这个世界上,有资格知晓内情之人终究是少数,有资格看明白内情的聪明人更是少数中的少数,他们影响不了大局!我也并不是畏惧周首辅,而是不愿意同时与周首辅以及七皇子为敌罢了!待七皇子在我手上栽了跟头之后,我自然要再去寻周首辅讨回公道……只是时间并不是现在罢了。”
看赵俊臣即便是吃了这般大亏,也死活不愿意与周尚景为敌之后,王保仁不免是心存鄙夷,但还是尽量说服道:“近段时间以来,老夫与七皇子也算是相处融洽,可以在七皇子那边说得上话,若是老夫想办法说服七皇子殿下,让他主动向赵阁臣服软认错、尽量弥补赵阁臣与‘联合船行’的损失,那赵阁臣是否就可以直接寻周尚景讨回公道了?”
听到王保仁的这项提议,赵俊臣首先微微一愣,然后就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打量着王保仁。
片刻之后,赵俊臣摇头叹道:“其实……我刚才还一直心中奇怪,不明白周首辅为何一定要让王太师代替他迎接于我,这种做法分明是给了咱们二人私下串联的机会!但现在……我倒是可以大致猜到周首辅的想法了。”
王保仁闻言之后也是一愣。
但他毕竟也是一个官场经验丰富的聪明人,片刻之后就听懂了赵俊臣的意有所指。
“赵阁臣的意思是……周尚景故意创造时机、促使你我二人合作,而他就可以利用你我二人的合作关系,趁机离间老夫与七皇子的关系?”
说到后面,王保仁的表情逐渐阴沉。
周尚景的这般做法,显然是轻视于他,并没有把他视作棋盘对面的棋手,而是把他视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赵俊臣点头道:“正是如此!您是太子太师,又拥有陛下的入阁承诺,只需等到南京之事尘埃落定、返回京城之后就可以升抬阁臣了!再加上您是前辈,资历远比我深厚,又拥有自己的志向与野望,所以你我二人即便是结盟合作,这场合作也注定是暂时的,绝不可能长久,迟早要分道扬镳!
但您与七皇子殿下的关系则是截然不同,七皇子已经公开拜您为师,陛下也有意让您辅佐储君,所以您与七皇子未来极有可能利益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这般情况下,即便是周首辅也会深感棘手。
所以,周首辅就暗中促成你我二人的临时合作!与此同时,周尚景又料定了我接下来一定会找七皇子的麻烦,到时候王太师您就要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与七皇子之间的关系也会渐行渐远!”
顿了顿后,赵俊臣继续提点道:“王太师,以您的智慧与眼光,应该也大致看出那位七皇子殿下的真正秉性了!若是我刚才没有猜出周首辅的真正算计,任由你说服七皇子向我服软认错,那位七皇子殿下即便是从善如流、勉强同意了你的劝说,心中也一定会暗暗记恨,认定你吃里扒外、让自己丢了面皮,再也不会真正信任于你!这般情况下,周首辅只需是稍稍挑拨一二,你与七皇子之间的裂隙就会越来越大,将来也就再无可能真正结盟了!”
闻言之后,王保仁表情阴晴不定。
良久之后,王保仁摇头轻叹:“是老夫入局者迷了!多年以来,老夫在周尚景面前屡屡受挫,这件事情已经变成了老夫的心魔,也总是为了击败周尚景而忽视了全局!周尚景善于把控人心,竟然连这一点都被他给利用了!若不是赵阁臣提醒,老夫恐怕又要被周尚景利用而不自知了!”
赵俊臣点头之后,又善意劝道:“当初陛下就曾经向您承诺,只要您可以协助朝廷完成针对南京六部的收权计划,他就会全力支持您入阁辅政!现在我已经带来了裁撤南京六部的旨意,您只需要耐心等待一切事情尘埃落定就好,待您入阁辅政之后,还有很多机会与周尚景交手!所以,南京这潭浑水,与王太师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您完全可以抽身事外、隔岸观火的。”
说到这里,则是轮到赵俊臣紧紧盯着王保仁的表情变化了。
此前的种种表态,赵俊臣看似是全心全意为王保仁着想,但实际上则是为了尽量争夺双方后续合作之际的主动权,顺便是试探王保仁与周尚景为敌的决心究竟有多大。
现今的南京城内,汇聚了众多朝野大人物——赵俊臣、周尚景、王保仁、朱和坚、宋承仁等等。
而在这些大人物之中,王保仁无疑是最容易对付的一位。
说王保仁容易对付,并不是指王保仁的心智与手段最差,而是指王保仁的势力最弱,
若论心智手段,王保仁至少不弱于宋承仁,但若是加上双方的势力影响,王保仁就明显不及宋承仁了。
宋承仁乃是江南缙绅集团的领导者,而王保仁曾经幸苦积攒的势力家底已经随着南京六部一同覆灭了。
在绝大多数时候,势力人脉的重要性必定是要远大于心智手段。
举例而言,周尚景前些日子可以随意操控赵俊臣的行程速度,是因为他神机妙算吗?只是因为“周党”掌控着明朝大部分地区的驿运系统罢了。
所以,若是还有选择,赵俊臣绝对要挑选一位更加强力的大人物作为自己的盟友。
但很可惜,赵俊臣并没有选择余地。
周尚景想要侵吞“联合船行”,与赵俊臣的矛盾已经无法化解,接下来必然是要正面交锋,宋承仁则是周尚景的铁杆心腹,绝不可能背叛,至于七皇子朱和坚更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合作目标……
选来选去,就唯有王保仁有机会合作了。
但既然只能与王保仁临时合作,那赵俊臣就必须最大程度的争取主动权,接下来必须是由自己驱策王保仁,而不是让王保仁利用自己。
他的提醒、他的善意、他的坦诚,皆是为了这项目标。
另一边,王保仁表情愈发阴晴不定,良久之后终于抬头看向赵俊臣,缓缓道:“老夫刚才还夸赞周尚景善于把控人心,但现在看来……赵阁臣的相关手段也是丝毫不差啊!
赵阁臣劝说老夫应该抽身离开南京城的权力争斗,表面上是为了老夫着想,但实际上则是为了引导老夫思索一个问题,那就是……老夫是选择目前这个时机与周尚景争锋相对,究竟是否值得!
但只要老夫还没有失智昏聩,就一定会迅速得出结论,那就是——只要老夫还不愿意向周尚景投降认输,现在就必须与周尚景争锋相对、绝不退让,必须破坏周尚景侵吞‘联合船行’的图谋!
否则,一旦是任由周尚景掌控了‘联合船行’的财源,他的势力根基就将是前所未有的稳固,‘周党’的势力瓶颈也将得以突破,影响力必然是再次迅速扩张!到了那个时候,别说老夫再也没有任何机会击败他了,即便当今陛下亦是再也难以压制于他!
所以,老夫不仅不能抽身离开南京城的这潭浑水,更是必须不折手段、不惜代价的与周尚景为敌!与此同时,又因为七皇子已经证明了自己远不是周尚景的对手,所以老夫想要击败周尚景,就只能寄望于赵阁臣全力出手了!如此一来,老夫与赵阁臣后续合作之际,自然是必须以赵阁臣为主,在南京期间也只能是以赵阁臣马首是瞻了,对不对?”
说到后面,王保仁则是突然笑了:“险些着了赵阁臣的道!但现在,老夫看穿了赵阁臣的算计之后,也就同时猜到了赵阁臣的真正想法!很显然,赵阁臣接下来并不打算避开周尚景的锋芒,而是已经下定决心要与周尚景正面交锋了!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耗尽心思、尽可能的控制老夫,对不对?”
见王保仁这般迅速就猜出了自己的心中算计,赵俊臣不由是有些尴尬,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此前小觑了王保仁。
这个老家伙能被周尚景视为劲敌,优点绝不是只有越挫越勇这一点。
但还不等赵俊臣出言辩解,王保仁就摆手道:“没关系!老夫并不责怪赵阁臣的算计!既然已经把话说白了,那老夫也不藏着捏着,刚才与赵阁臣相见之初,老夫也曾想要算计赵阁臣,诱使赵阁臣与周尚景鹤蚌相争、让自己渔翁得利!官场之上,相互算计乃是常事,赵阁臣没必要尴尬!相反,老夫还要感谢赵阁臣的算计,让老夫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也坚定了老夫与周尚景为敌的决心!”
顿了顿后,王保仁紧紧盯着赵俊臣的双目,缓缓道:“所以,只要赵阁臣你愿意与老夫临时合作,在南京期间联手对付周尚景,那老夫也愿意在合作期间以赵阁臣为主!只要赵阁臣对老夫毫无隐瞒,只要是以破坏周尚景的计划为目标,那老夫即便是挡在前面为赵阁臣冲锋陷阵,也是在所不惜!”
王保仁突如其来的坦诚表态,又打了赵俊臣一个措手不及。
后世有一句话——坦诚是最大的必杀技!
而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人们在坦诚态度面前总是避无可避,只能正面回应。
现在,面对王保仁的坦诚态度,赵俊臣也必须正面回应了。
同样是沉默良久,赵俊臣苦笑点头:“好!在南京期间,晚辈一定会与王太师紧密合作,联手对付周尚景!只要是与周尚景相关的计划,晚辈也一定会对王太师毫无保留!”
王保仁再次笑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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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赵俊臣与王保仁相互约定了一些合作期间的大致细节、
相互商议期间,赵俊臣趁机说了刘怀远转投于自己门下的事情,而王保仁也如预料一般毫不在意。
再然后,赵俊臣就以自己进入南京城之前需要更换官袍为理由,请王保仁暂时离开了船舱房间。
王保仁自然不会拒绝,当即就起身离开了。
只不过,王保仁离开房间之后,却并没有走远,而是驻足于房门之外,侧耳倾听房间内赵俊臣的动静。
没过多久,王保仁就听到了瓷器砸地的碎裂声音。
很显然,在王保仁离开房间之后,赵俊臣就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狠狠摔碎了手边的杯盏。
很显然,赵俊臣发现周尚景想要侵占“联合船行”之后,他的真实情绪并不似表面上一般风淡云轻。
听到瓷器碎裂的声音之后,王保仁面现满意之色,轻轻点头后终于迈步离开了。
而船舱房间之内,正如王保仁的猜测一般,赵俊臣看到自己左近再无外人之后,就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情绪,忍不住狠狠摔碎了手边的茶盏,表情更是阴鸷吓人。
只不过,赵俊臣这般愤怒的原因,则是与王保仁的猜想完全不同。
他的愤怒,他的失态,绝不仅仅是因为周尚景的想要侵吞“联合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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