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汤显祖而言,写小说虽有此三好,但也有一不美之处,就是读书人写小说,被时人认为是低俗之事,不登大雅之堂。如蒲松龄写聊斋时,就被昔日的同案,好友一路不解,质疑,嘲笑下来。
但汤显祖感念林延潮的赏识之恩,仍是一口应承下来道:“既是如此,汤某先试一试。”
林延潮见汤显祖答允,十分欣然,不知他是否有了牡丹亭的初稿,若是有这经典压卷,那么自己的燕京时报是不火也难啊。
林延潮问道:“义仍马上应承,胸中可有初稿?”
汤显祖点点头道:“确实一篇,数年前寓居京师,汤某读书之余,闲暇无事,读唐人传奇霍小玉传,于是一时手痒改写一戏剧。”
林延潮微微有几分惋惜,不是牡丹亭啊,但霍小玉又是哪一篇?霍小玉传自己自然是读过,讲得是才子佳人,最后才子负心,佳人含冤而逝的事。
不过这个结局太虐了,连载完会毒走不少自己报纸的读者的,这适合文青路线,不适合商业性质的报纸。
于是林延潮建议道:“汤兄,余亦读过霍小玉传,读后心底不忿,喜小玉之痴心,恨李益之负心。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矣,现实既是如此,何不在小说中,给世人一个美好的念想。”
汤显祖听了不由大喜道:“宗海与我真不谋而合,我也以为此结局不好,唐人小说,佳人之忠贞是不错,但才子怎多是负心汉?此太抹黑我读书人了。”
“故而宗海你放心,其中二人虽有波折,但结局时一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林延潮听了放下心来心道,这就好了。
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并称东西方两大戏剧大师。
但林延潮想起莎士比亚的四大杯具,实在部部属于'致郁系'系经典,看完后把你虐到不要不要的。
相较下,还是汤显祖厚道多了,简直是良心作者。
哪知汤显祖话锋一转:“没料到宗海与我一般喜好无二,难怪你我二人如此意气相投,说起虐心,你们闽地有一白蛇传,那简直……”
林延潮一时失语问道:“汤兄看过?”
汤显祖无限惋惜地道:“当年我在应天,杭州时都听过,最后竟是白娘子被镇雷峰塔,许仙出家,有情人未成眷宿,当时闻者不说汤某,连老幼妇孺都是落泪,这戏本之笔者实在是……”
林延潮不由咳了两声心道,自己是不是要和谢肇淛商量下,补完白蛇传,把许仕林二十年后高中状元开塔救母的一幕补上去。
正在汤显祖与林延潮说话时,陈济川禀告说屈横江等人来访。
林延潮心想,燕京时报创办后,这几人都是骨干,正好介绍认识一番,于是就让数人进来。
不久屈横江,郭正域,同行还有一名中等身量的年轻士子,这名年轻男子容色有几分憔悴,面上还有些淤青。
林延潮不由疑道:“这位是?”
屈横江,郭正域正要开口,但见那名士子先一步拜下,向林延潮叩了个头梗咽地道:“学生卢万嘉,跪谢状元公救命之恩。”
林延潮这才恍然,原来是他,当初卢万嘉以及西园文社等十几位学生被抓入刑部,这才引起了后来的叩阙之事。
叩阙之事后,林延潮虽被夺职,但一直试图营救卢万嘉等人。
这一次林延潮再度成为日讲官,张居正也没有再追究自己的意思。刑部的官员生怕与林延潮结下梁子,不仅主动来府上示好,还立即放了卢万嘉他们。
故而卢万嘉这才见了自己就跪下叩头,说谢过救命之恩。
但是林延潮对卢万嘉还是有几分愧疚的,若非当初自己暗中谋划让西园文社的人,往洪鸣起的车上泼粪,那么一切后来之事也不会发生。
林延潮见此连忙将卢万嘉扶起道:“惭愧,若非是因我之事,哪里会连累到你坐牢。”
卢万嘉连忙道:“陷害我的全是洪鸣起这狗官为之,与状元公没有丝毫关系。学生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愿效犬马之劳。”
郭正域向林延潮道:“先生,这卢公子乃我的好友,当初我在京师落难时曾蒙他收留,当日西园我等一并被抓入刑部时,对方见是我是举人功名不敢为难,但卢公子却被以首犯问罪,遭到刑部之人拷打,要让他指认恩师之罪。但卢兄如何就是不肯,若非这一次昭雪,卢兄几乎难以活着出来。”
听郭正域这么说,屈横江不由愤慨,当场骂道:“这狗日的洪狗官,若不是他怎么会生出这么多事来。朝廷昏暗无能,故而才养得这般狗官。”
林延潮听了脸一沉,屈横江听了连忙道:“先生,恕罪,我只是骂其他狗官,先生却是一位好官,大大的好官。”
众人都是闻言笑起。
郭正域也是笑着道:“若非洪狗官,我们也不能拜在先生门下,闻事功之经学,何况他最后也是自食其果了。”
卢万嘉笑着道:“卢某也是苦尽甘来。”
林延潮听二人这么说,心底也是高兴。
郭正域三人都是吃过了饭,林延潮与汤显祖二人是刚吃完。当下众人一并在茶室聊天。
林府的下人忙端上精致的瓜果,糕点,香茗,一碟碟摆满了了茶室里的八仙桌。
茶室敞轩对月,夜色溶溶,院里的草树清香透进室内。
林延潮呷了口茶,将汤显祖与三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汤临川。”
三人都是听说过汤显祖名声,万历五年那一科春闱,汤显祖与沈懋学,冯梦祯等人都是这一科士子中的翘楚,张居正欲为子扬名,曾让张懋修,张嗣修一并与汤显祖交游。
三人一并起身对汤显祖行礼道:“原来是汤前辈,失敬,失敬!”
汤显祖素有名望,当年诗词一出,不少人闻名上门,连张居正也遣子与他相交,但会试两度落榜后,则光环褪去,连至交好友沈懋学也对他有几分轻视之意。
故而现在汤显祖是看遍人情冷暖,对三人也是施礼道:“前辈二字实不敢当。”
几人互通名字后,林延潮道:“我这一次是请义仍从杭州入京,是要在燕京时报执笔的。”
三人都是大喜。
屈横江拍腿道:“以汤前辈的名气,这燕京时报一出,众读书人定是趋之若鹜。”
郭正域拱手道:“我亦拜读过大作,汤前辈之诗词必能令燕京时报增色不少。”
汤显祖笑着道:“惭愧,惭愧,不过这一次状元公请我执笔,是为了让我连载话本的。”
“连载话本?那不是大材小用?”卢万嘉不由讶然。
在读书人心目中,当然是诗词第一,文章第二,戏剧勉充末流,至于话本根本不入流。以汤显祖今日的名望来写话本,确实是大材小用了。
汤显祖听了有些尴尬,林延潮道:“燕京时报创报之意,并非是要奏阳春白雪,而是望雅俗共赏,就算仅仅能识字之人亦可读懂此报。话本亲近市井,亦能文可载道,但世人偏见视作难登大雅之堂,实在是太偏颇了。”
汤显祖也是在心底一叹道:“状元公所言极是,不过戏曲话本乃小可生平之好,就算损失一些名声也没什么。”
卢万嘉道:“汤前辈无妨,若你惜名声,不如以笔名在时报上表话本,至于诗词则冠以真名,如此不是两全其美。”
汤显祖听了顿为意动,心想这倒不失一个好办法。
林延潮笑着道:“既是如此,义仍不如先用一笔名,待时候成熟了,你再编作戏剧,让天下之人闻之。”
听林延潮之言,汤显祖最后一些顾虑也没有,笑着道:“就依状元公之言,说来不怕几位见笑,编纂戏曲之事在余心中更胜于科举宦途。”
林延潮听汤显祖这么说,是出自真心,也知他科举失意后,真的看淡名利了。
几人中卢万嘉往刑部走了一趟后,也是有感慨:“天下为官者碌碌,几人能青史留名,但戏曲话本不同,就算数百年后为人偶尔提起,也恰似再活过来一般。汤前辈,卢某方才失言,眼下对你唯有敬重之意。”
汤显祖笑道:“岂敢,岂敢。”
对于卢万嘉这等心情,屈横江,郭正域都颇不以为然。至于汤显祖显然已是将卢万嘉视为知己了。
最后众人又聊至了燕京时报上。
卢万嘉道:“状元公所言,燕京时报是要令雅俗共赏,每个读书人都能读懂,此乃我辈之志。学生不才,也想尽绵薄之力。”
听卢万嘉的意思,是要替林延潮承办起燕京时报。
卢万嘉说完,郭正域即道:“老师,卢兄甚有经商之才,若是有他来经营,那么再好不过了。”
卢万嘉道:“郭兄谬赞了,学生家里略有薄财,若办报之事有需钱财地方,自是可以垫资。只要时报能办得下去,学生就可一直支持下去。”
屈横江笑着道:“先生咱们不要与他客气,此人在京师一贯有小孟尝之称,咱们要打打他的秋风。”
众人闻言齐笑。
林延潮看得出卢万嘉其意甚诚,又有郭正域大力推荐下,心底决定答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