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铜湾总算显得没那么荒凉了,青灰色的矿山上绿树茵茵,遮住了大大小小的挖掘痕迹。长出的绿色又十分知趣地避开一些狭缝,以至于形成了龟裂一般的纹路,远远看去,如同神话里驮着岛屿四处游走的巨龟。
何家诚头一次到这儿来,虽然同在香港岛上,但他生长的地方就是那一亩三分地,也就是成为警察后,那一亩三分地又成了两亩六分地。
城隍庙很好找,除了山下大片未开发的沙滩,就只有山上一处景点,从远处看去,仍能看到一处朱红色的屋檐,尽管那颜色早就斑驳不堪了。
虽说偏僻且破败,但从高高的门头和石狮也可看出,这地方是辉煌过一阵的,历史上的某一天,城隍庙的香火达到建庙以来最为鼎盛的一瞬,而后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下坡路。
何家诚径自走了进去,当然是不盼望有什么引路人在,可等了十几分钟,一个人影都没有就有些奇怪了。
他看了一眼檐下的神像,不免低垂着眼眸,表达了几分敬意,尽管他从不信鬼神之说。
城隍庙很小,一眼就望到头了,唯有神像后面似乎还有空间,结合阿may的信,大概是放往生牌的地方了。
刚往前走来不及刹车,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人撞了满怀。
何家诚到底年轻,纹丝不动,那老师傅运气就没这么好了。
“哎哎哎头晕……”
何家诚看到他手上刻了名字的往生牌,赶紧施以援手,扶了一把,直到老师傅站稳了才慢慢松手。
“您是这里的庙祝?”
“小伙子……”老师傅像是一口气没回上来,“是,我是,你是……”
“我有亲人供奉在这里,来看看。”
老庙祝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确定了什么,“你姓何?”
想来阿may早就打过招呼了,何家诚点头,“我爸爸和叔叔都在这儿。”
“你跟我来。”老庙祝拉着何家诚就往里头跑,精神之好都让人怀疑刚才喊头晕站不住脚的是谁。
何家诚被带到一面墙前,上面整整齐齐的格子,往生牌占了三分之一不到,不过几眼就看到了并列的两块牌子,何强和林伟生。
他们的面孔还鲜活地出现在脑海里,距离他们离开也才过去大半年,何家诚的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呆立在原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待他回过神来,老庙祝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布包。
“这是你叔叔留下的,说是要等你来拿,他的夫人曾经来祭拜过,我跟她说了这事,也没带走,说要等你自己过来。”
老庙祝刚开始接到东西的时候也很犹豫,自己这儿又不是储物柜,万一是什么重要东西丢了怎么交代,但林伟生给了一笔保管费,后来阿may又是非常恳切地表明希望等人来拿,便只好接了这个差事。
如今托付的事情都完成了,老庙祝也很懂分寸地去一旁扫扫地,给这个年轻人留一点空间。
何家诚掀开藏青色的布包,里面是一个封了口的文件袋,里头居然是一叠报纸,顿时感觉林伟生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然而眼神一瞥,正看到一个熟悉的时间,将报纸都打开,后背竟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张报纸的标题是《和记金铺抢劫案》,久远的记忆突然涌现,躺在医院的那几个月他陷入深度昏迷,几乎每天经历一遍当初的痛苦,他的母亲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第二张是《孕妇吸毒伤人案》,说的是陈嘉文妈妈。
第三份的标题只写了一个问题《和安医院院长儿子有重大嫌疑?》,看内容是和安医院院长儿子的女朋友死在家中,院长儿子成了嫌疑犯。
第四张则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水泥藏尸案的报道。
何家诚靠在墙边,反复地翻着当初的新闻,毫无头绪。
他抬头看着林伟生的遗照,似乎想寻找答案,但也只能看到黑白照片上的人露出平静的笑容。
脑子里充满了疑问,林伟生为什么要收集这些报纸,这四起案子之间又有什么关联?现在的何家诚一无所知。
门口传来一阵响声,与这个安静的地方格格不入,何家诚想问庙祝发生了什么,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受过训练的警觉性令他意识到来者不善,赶紧往回跑找了地方躲起来,一旁的墙上有镂空的窗棂,他躲在墙后正好可以看到前面的情形。
几个黑衣人闯了过来,在摆满往生牌的墙前停了下来,似乎在搜寻什么,为首的人给了个指示,有一个黑衣人从墙上拿下一块往生牌,直接从底下掏出一个发光的电子元件。
何家诚太紧张了,想看看他们在找什么,一时不慎怀中的报纸挤压出了声。
“有人!”黑衣人警觉起来,很快锁定了声音来源,何家诚顾不上许多站起来直接跑。
城隍庙依山而建,墙外就是树林,因为没有路何家诚只能拼了命地往前跑,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找到下山的路。
奈何人倒霉起来喝口水都会塞牙,本来已经甩开了追兵结果一不小心踩到矿山的裂缝,整个人跌了进去,何家诚躺在底下,只看到些微的光亮,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而后就昏了过去。
黑衣人站在地上,与下面的何家诚仅一线之隔,但因为杂草隐蔽根本看不到脚下的人。
“组长,怎么办?”
天上一阵惊雷划过,大雨倾盆而下,不一会儿雨水已漫到了何家诚小腿的位置。
“回城隍庙,看看有什么线索。”
雨打在脸上,给了何家诚几分清醒,他死死拽着的报纸,已经被水浸烂了,腿上一动就痛得厉害,估计是掉下来的时候摔断了,左侧半边身子也无法动弹,不知道是不是伤到了脊椎。
他睁着眼看着头顶划过的闪电,积水已经到了胸口的位置,水压压迫着胸腔,再过几分钟,他就没办法呼吸了。
还不能死……他这样想着。
城隍庙内,老庙祝的尸体倒在一旁,大雨冲刷着沾了血迹的衣衫,血水在身子底下汇聚,流向四周,仿佛古老的阵法。
为首的黑衣人盯着墙上为数不多的往生牌,看到了眼熟的面孔,他将其中一块牌子拿下,确认是曾见过的人。
又是一声雷,将一个影子照得巨大无比,阴影几乎笼罩了一整堵墙。
黑衣人转过脸看去,只见一个长满了棕色毛发的怪物立在那儿,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喊声,喉咙已被划开一道口子,头颅无力地垂落,鲜血如注,染红了手上的往生牌。
何家诚醒来时只看到满院子的尸体,其中也包括老庙祝的,上前查看呼吸,人已经死僵了,致命伤是后脑勺撞在地上,他脸上并未有痛苦的痕迹,也许是有信仰的人将一切都看淡了吧。
黑衣人身上的伤则触目惊心得多,咽喉、胸口,处处是致命,有些贯穿伤看着像是被锋利的东西撕碎的,经过一夜的雨水泡发,撕裂的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粉色。
何家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深红色的污垢,牢牢嵌在指缝之中,他没敢细看只能在水缸里拼命搓手,昨天最后的印象是躺在狭缝里看闪电,一醒来却又回到了城隍庙,难道真是自己?
他顾不上多想,查看了黑衣人身上,除了一人衣服里有传呼机外,其他一无所获,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何家诚将机子揣进口袋里,匆忙拿上父亲和林伟生的往生牌就离开了。
直觉告诉他,父亲和林伟生的名字不能再牵扯进来,否则无论是他还是阿may都会有危险。
天边云层浓厚,带着沉重的灰色,即将聚集成大势,过不了多久,又要下雨了。
陈嘉文躲在一处空置的屋子里,自得了消息潜伏在渔村中,他便没有离开过,同样没有动静的铁雄就住在对面,只要透过窗子就能看到屋外的场景,然而他已经三天没出过门了。
老东下了格杀令,钟柏元则要活捉,他握着传呼机的手微微出汗,只要一条消息过去,三分钟内就会有警察过来抓人。
死或活,怎么选都无法如意。
“文哥,盯几天了,吃点?”话毕,一只香喷喷的烧鸡不合时宜地递到面前,勾得人馋虫骚动垂涎欲滴。
阿文看了眼肥仔,眼神复杂,烧鸡的香味往鼻子里钻,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再看身后的几人个个埋头干饭,眼睛都不抬一下,于是认命一般夺过烧鸡咬了一口。
说到底不知道老东是怎么想的,既然要杀铁雄起码派几个有战斗力的吧,肥仔虽然一身肉但软绵绵的,他和阿力每次打完架就躺肥仔肚子上睡觉,小胖子当枕头还是不错的。
“肥仔,上次吃光了你的鱼蛋,给你个鸡腿补偿下。”
肥仔乐呵呵地跑过来接了去,丝毫未想到这本来就是自己买的。
阿文叹了口气,来都来了临时撤是不可能的,只是铁雄现在是亡命之徒,什么都不怕,硬碰硬吃亏的肯定是自己,况且已经三天没露面了,他有些吃不准。
只有等钟柏元的人埋伏好了,自己再带人上去虚晃一枪,最后来个被包围,大家一起坐监,但是这样又不好和老东交代,阿文低头看看身上,之前受的伤还没好全,现在是不是为了增加可信度也要出点血。
“有红枣桂圆汤吗?”
肥仔摇摇头,记得力哥说那是女人吃的玩意儿,从来不点。
卫生间热气氤氲,只有水滴落的声音。
何家诚躺在浴缸里,水没过头顶,昨日的窒息历历在目,唯一的区别是今天的水是温热的,他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只是无论加了多少热水,心还是冷。
经过两次兽化,何家诚也掌握了一点规律,“REcoVER”不仅有强大的修复能力,也有爆发性的力量支持,这种力量应该来源于某种野兽,所以每次爆发的时候,全身被满兽毛没有人形,极度嗜血发狂,直到自己的理智被完全吞没。
“REcoVER”似乎有点不稳定,他摸着小腿上长长的疤痕,虽然已经愈合了,但还是有明显的凸起,腿骨断裂的地方传来隐隐的疼痛感,恢复速度减慢不少,是因为那颗药吗?
想到林伟生,还有那几份报纸,何家诚再度陷入思考。
林伟生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保存几张无关紧要的报纸,既然指定要交给自己,那些内容肯定和他的研究有关。
假设陈嘉文的母亲和德盛路的死者都是实验受害者,而和安医院恰巧是林伟生供职的地方,难道实验和医院有关?倒是听说过医院临床试药的新闻,不过那肯定是有明确记录的,不会在地底搞个秘密实验室出来。
金铺抢劫案又是为了什么,何家诚回想起那个惊恐的下午,抢劫在金铺里发生,所有人都自然而然认为抢的是金子,但从头到尾,他都没见过金铺老板拿出过金子,他们抢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水泥藏尸案就更难以理解了,受害者蔡大生,房东李存志都经过彻底的背景调查,都是普通市民,嫌疑犯赵宏因为年代久远没有任何亲属而无法查证。
又是赵宏,许国富的案子至今没有结案。
枪声络绎不绝,在大雨的掩护下竟没制造出多大的动静,但有心人靠近屋子便会发现不同。
陈嘉文没想到肥仔那么猛。
本来计划得好好的,他们和铁雄假装正面交锋,手下几个打架的时候都不是好出风头的人,估计进去也只有被打的份,所以阿文根本就没布置什么计划,就等警察冲过来把人抓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只差最后一步,没想到被所有人都忽略的肥仔,明明刚开始还抱着头缩在角落挨打,竟然在警察控制住局面的时候,趁没有人察觉突然拿了一截断掉的铁棍冲了上去。
铁棍很锋利,一击命中要害,被制住的铁雄毫无招架之力,几声枪响,肥仔也被警察打死了。
此时的阿文被两名警察压倒在地,完全动弹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肥仔倒下,他身上有好几个血窟窿,像几只死不瞑目的眼睛狠狠盯着阿文。
肥仔吐了几个血泡,嘴巴张了几下,终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阿文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文哥,任务完成了。
他真的没想到。
来之前阿文说了很多话捉弄肥仔,他说任务完不成自己要被老东打死,砍了脚丢出鸿运帮,他那时候完全是为了自己不可知的命运而苦恼,找地方发泄,没想到小胖子当真了。
对了,肥仔大名叫什么来着?阿文完全没印象。
一群人在大雨中被押上警车。
老东的地盘。
阿力火急火燎地冲到大堂,两侧的人面无表情地制止了他说话。
神龛供奉关公,烟雾缭绕,一年四季香火从不间断,老东点了一炷檀香,恭敬地拜了三拜插到满是香灰的炉子里,理了理衣服才开口。
“怎么样了?”
“肥仔死了,阿文他们被抓了。”阿力担心阿文,这次被警察抓了个正着,怕是很难脱身。
“铁雄呢?”
“听说也死了。”
“好,好。”老东连说两个好字,铁雄死了才算了了他的心头大恨,对车佬也有交代了。
“阿文他们……”
老东又制止了他,随后叫人传话给车佬关于铁雄的死讯,自此成兴帮就不足为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