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鸣义见村长来没有惊讶,他和齐进宝之间的事情迟早也要这个大家长出面的,所以当他提出要和他谈谈的时候,以为是谈这事的齐鸣义从容答应。
“去外面谈吧。”
他和齐进宝的事情也不好在福叔这里聊开。
地点依旧选在粪坑,这地方虽然臭,但是也相对安静,此外那里还有可以寻乐子的人。
村长无所谓在哪里聊,答应了。
他跟着齐鸣义走,不一会就来到了村里的公共厕所兼肥料池——粪坑。
他们站在小山坡上,再往下走一点,就是粪坑。
建粪坑的地方是个凹陷的大坑,在上面用木板建了个小房子的模样遮挡,同时四面又有很大的窗户开着散风,站在这里已经能看到齐老头和齐鸣仁进进出出,抗粪桶的身影了。
两个人鼻子嘴巴都围着几块布阻隔气味,手上还有手套,可以说设备很齐全了。
有时粪水沾到身上一点,就能听到他们的嚎叫声。
挑上粪桶时也是小心再小心,生怕晃荡出一点腌臜。
这其中的狼狈样令人心生愉快,齐鸣义哪怕被越发熏人的味道折磨,依旧看得津津有味。
嘴角浮现出一抹恶趣味的笑,村长捕捉到,不由得脑壳疼。
看到自家人这么惨竟然还笑得出来,可见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齐大柱。
——难怪想方设法都要分家,还找上了他家进宝。
这么看来齐鸣义当真是和家里离心,村长突然意识到叫他帮忙说服齐鸣礼过继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自己都要走,怎么会帮忙,再有鸣礼还是他在异地的靠山,要他是齐鸣义的话,肯定不会拿这种事招他,得罪他。
这事估计悬了。
可他来都来了,总要试试。
村长拿出多年锻炼出来的口才说过继的事,直把这事说的天花乱坠,好处多多。
“福叔是什么人咱们都知道,他啊就是还想挽回一下鸣礼和咱的关系,毕竟村里多年来不作为,没能早早看出大柱是这么个人,白白糟蹋你们多年,所以想补偿一下,都是为了村里的和谐嘛,咱们到底是同根同源的一家人嘛,哪有什么隔夜仇,即使有咱还能补救不是?”
“福叔活了大半辈子也有一定的积蓄,鸣礼当他儿子完全不吃亏,你帮着劝劝呗,你们兄弟毕竟还有感情在。”
“噗——”
村长说完,紧张地等待齐鸣义表态。
一开始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可随着话说完,脸上的正色像是碎裂了一样,喷笑出声。
村长脸色一下就不好了。
齐鸣义却忍不住,哪管他脸色怎么样。
一时间鼻孔微张,粪臭味挤压过来,胃里翻江倒海,他一边忍着要吐不吐,一边笑出眼泪。
过继,多大人了还过继,他嘲笑想出这个主意的人。
老三不要面子的啊,还有老三可不会在意什么村里团结,他已经解脱了,怎么会再入火坑,这些人有没有想过他会拒绝啊,谁没事给自己再找个爹啊,又不是奶娃子渴望父爱,他早就过了那个阶段了好吗。还有怎么都以为福叔是什么好的着落啊,傲慢得好像这是多大的恩赐一样,福叔那点家底,老三估计还看不上,他也不是一个会见钱叫爹的人。
齐鸣义还笑这群人都把人当傻子。老三哪需要到处找什么爹,他身上的价值就够所有人垂涎的了,这些人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真当齐家村是什么风水宝地,福叔是什么香饽饽似的,谁不知道他们心里那点说不出口的龌龊。
齐鸣义自己代入齐鸣礼,都觉得一阵窒息,他们是怎么有脸跟他谈这个,还觉得这是什么绝好的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啊,都老糊涂了吧。
这般想着,齐鸣义差点停不下来。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理智回笼看到村长那副黑脸模样,他又赶紧装作没笑的模样,他给村长解释道:“这味道太呛了,我实在没忍住。”
甭管真假,装也要装自己没有嘲笑村长。
“村长,我也直说了,老三是个有主意的人,我可没本事叫他同意这事,我也不是那种口若悬河的人,您另请高明哈。”
村长黑沉沉地看着他,哪怕齐鸣义现在表现出一本正经,可他还是觉得这人在笑,笑他们这个过继的主意,再结合刚才他的表现,他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村长已经很多年没这么憋屈过了,他是村里的大家长,福叔不在的时候,他和村里的几个老家伙有着最大的话语权,哪个不是捧着笑脸相迎的,齐鸣义倒好,竟然取笑他。
真是出去一年翅膀也硬了。
村长语带威胁,“你现在还没分出去呢,还是村里的一员,你就该帮着村里团结大家。”
见齐鸣义皱眉,他好像扳回一城,幽幽道,“没有我的签字没有你爹签字,这家就分不了,你就还是这个村的一份子,动歪脑筋也没用的。”
“那您不管进宝的事了?”齐鸣义也不怕他,适时拿他儿子做筏,他已经拿捏住齐进宝的心思,有儿子在手里,他老子再怎么样也会顾虑一二。
果然,村长犹豫了。
齐鸣义稍微有些自得地昂起头。
看,只要提到齐进宝,从前再高不可攀的村领导都要对他这个小辈好言好语。
他是工人,而他只是农民,想要儿子改换门庭就需要他的帮助。
要他帮齐进宝也可以,等他完成分家改户籍吧。
“可是没有准迁证,你就算分家也只能在村里蹦跶。”村长掀了掀唇,近乎刻薄地说,显然是对他的态度着恼了。
借他儿子的前途威胁他,也不看看自己有几分本事,现在还没怎么样呢就胡思乱想起来。
打眼一瞥,齐鸣义不笑了,笑容这才跑到村长这里。
山腰的风一吹,依旧是满山屎尿味,一般人没有需要就不会来这,因此此处格外安静,远处还有热闹可以看,因此齐鸣义才觉得这里是个极好的谈话之地。
可现在他顾不上捂鼻隔绝气味,也顾不上齐老头和齐鸣仁狼狈的样子,一颗心哇凉哇凉的,想着准迁证是什么。
“准迁证是啥?”他也就这么问出声了。
“你不知道?!”村长狐疑地看过去。
想迁户口竟然不知道什么是准迁证,这不是开玩笑呢吗。
“没有落户地的准迁证,这边的户口就迁不出去。”
村长给他科普完,在心里吐槽,就算出去一年,见识也就那样吧,事情都考虑不周全还学人家诱骗孩子呢。
村长若有所思。
回忆起齐鸣义给小儿子画饼下套的事,一直在想这件事的真实性和可行性的村长做出一个决定。
齐鸣义这么不靠谱,他不打算让儿子掺和了,就算有泼天的富贵,以他这样的处事方法,想来也多半富贵不到哪里,那技术别是哄骗他签字的吧……
齐鸣义打断他的思考,质疑道:“老三怎么不需要准迁证,我看他就没这档子事。”别是村长乱说吓他的吧。
村长心说,你是谁,老三又是谁,他自然是有本事处理好一切。
从他的眼神里,齐鸣义知道了什么,也不问了,反而是问怎么才能得到准迁证。
村长想起他刚才不尊重他的模样,现在也回敬出瞧不上他的做派,“这事还真要政府那些人帮忙才行,户籍迁移不是简单事,老三可以简单处理,你和他又不一样。”
齐鸣义蹙眉,这么说来他还要耽误不知道多长时间……
分家协议上要签名,现在还多出来一个劳什子准迁证。
齐鸣义头揪着疼,这要猴年马月才能完成啊。
他咬咬牙,自诩能屈能伸的他,对村长露出一副诚心请教的模样,求着他给出个主意。
村长冷哼一声,齐鸣义赶紧从裤兜里拿出一根烟,抽火柴给他点上,特地捧到他嘴边,把孝敬的模样做足。
村长拿手挡住这根一看就贵的烟,直说消受不起。
齐鸣义回来这么些天了,也没见他拿出什么好东西来,村里人更是没沾他一点好处,等现在有求于人了才低三下四,见过不少小人的村长都觉得膈应。
“叔,我错了,我想事情想简单了,这根烟呢就当是我态度不好给您赔不是。”
见村长还是无动于衷,眼见不能给他出什么主意了,这样的态度下去,别说迁户口,分家都可能变悬。
不能这样。
齐鸣义在想怎么办,怎么哄好他。
既然这样再拿齐进宝的未来威胁他就得不偿失了,还是先哄着他把分家的事情处理好。
心念急转,计上心头,他换了个说辞,说的话比蜜还好听,“我想过了,没有准迁证也没关系,咱就是说分家就可以了,也没必要迁出去不是,我只是想和鸣仁他们分开,不是说非要走,您看在我有这么个爹的份上,成全我分家的心吧。”
“不迁户口了?”村长诧异。
“不迁了,只要和我爹分开就行,我还是咱村里的一份子,还听您的话,教进宝本事就跟教我弟弟一样,我一定好好教他,让他也成为一个城里人,您到时候跟着享福就成。”
教齐进宝不再是什么交易,在他的话里成了同为村里人互帮互助的一种举动。
这样态度果然令人舒爽万倍,哪怕觉得齐鸣义变脸极快,可村长还是架不住这样的好话,态度松动起来。
他不再排斥那根烟,由着齐鸣义递到嘴边。
不过他也没有直接答应帮他,老神在在道:“你将老三劝回来,我给你签分家协议。”
村长到底是村长,姜还是老的辣,很快想出这么个置换的法子,分家毕竟不是迁户口,分就分了,中间还能得到老二帮忙说服老三,很值。
至于进宝……本来不打算让他们再接触的村长犹豫了一下,虽然他感觉齐鸣义不靠谱,给自家孩子下套,可现在是他有求于他,应该会尽心吧……
心思在“有求于他”几个字上打转。
想了想,他试探地对齐鸣义说:
“既然进宝你都帮了,我们家招财你也顺便帮了吧,两兄弟同一个妈,一个要是当城里人了,另一个留在农村也不好不是?”
村长看着齐鸣义,眼神不错过他脸上的一丝神态。
齐鸣义脸上的笑几乎要绷不住。
老东西狮子大开口!果然是同个村的,没一个好货,跟齐老头的贪有得一拼。
“不留一个儿子在这儿孝敬您吗,都走了地里的活怎么办?”
村长眯了眯眼,自然道:“我总得一碗水端平不是?地里的活我还能应付,等到他们都成城里人了,我大概也就退休跟着去了,以后这齐家村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
齐鸣义听得差点咬碎一颗牙。
老东西真是既要又要,哪还有在外德高望重的模样,他知道村长不算好,对他们家平平,老三发达前甚至看不上他们一家,但是他没想到他能越老越不要脸,跟他说出今天这番话。
退休前当村长,退休后还打算当个城里人,想的很美!
偷偷深呼吸几口,齐鸣义扯起笑:“没问题!招财来也好,俩兄弟还能互相照应一下。”
紧张齐鸣义答案的村长满意地点点头,放松下来吸了一口烟,拍拍他的肩,一副冰释前嫌的模样:“年轻人不要浮躁,踏实肯干才是好小伙,你的事叔帮定了,我一定不让你爹耽误你,以后啊村里的孩子们还要你们这些走出去的人帮衬帮衬。”
齐鸣义背在身后的手握得死紧,恨不得指骨都捏碎,可他还要表现出一副虚心的态度。
“您甭怪我,是我想差了,总想跟鸣礼一样,连他迁户口也要学,但是我现在想想自己也没那本事生出来个准迁证,就不折腾了,不迁也是一样,本来的目的也只是分家而已。”
村长听到他这犹如自嘲的话,彻底相信他已经断掉迁户口的念头。
“别这么丧气,你能在城里好好营生就很好了,你看村里人,除了福叔一家,谁还是个城里人了?又不是人人都是老三,分家的事你也别担心,你爹这么糟践你们兄弟,叔帮定了。”
齐鸣礼给他深深鞠了一躬:“麻烦叔了!”
又是好一番捧,村长才心满意足地抽着烟离开。
刚走几步,他随意磕了磕烟灰,扭头问还在原地的人:“鸣礼啊,你这是啥子烟呦,把牌子告诉叔,我叫进宝也给我买个。”
一瞬间福至心灵,“哎呀,我这有现成的,您不用去买了。”
齐鸣义三步并作两步,把兜里的烟直塞进他口袋。
村长没拒绝,颠来晃去地腾下山。
背后是齐鸣义铁青的脸,含着他渐渐消下去的假笑,整个人扭曲得很。
刚在地里浇了一桶粪的齐鸣仁,又回来挑下一桶,抬头间偶然见到他这副吃人模样,吓得坐地上去,粪桶倒地,咕噜噜地到他腿边,洒出一些残渣,沾到裤子上,他却什么没空在意,忙不迭地拎桶下山。
老二是又要打他?他要回去让爹来帮忙。
齐鸣义根本没注意到这个插曲,满脑子都是村长那张恶心人的脸。
难怪能坐到村长的位置,没一个善茬。
站了不知道有多久,齐进宝从山下跑了来。
气喘吁吁的,却难掩激动,“义哥,办事处来电话,有人点名找你,听声儿像是鸣礼哥!”
齐鸣义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
一阵风过,齐鸣义欻地跑出去老远,刚上山没多久的齐进宝:“……哥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