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月影轻松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沈清起从辛月影的神情之中找到了回答。
他无声的回身将房门掩上,仍是背对着她,愣了一阵,才很轻声的说:“如果想家了,就回家去看看。”
辛月影歪着头,深感疑惑。
回什么家?自己在他心里的设定不是仙女吗?
她解释道:“我的家不是辛家庄,我回去一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知道。”他背对着她,仍没有转过身来的意思。
“天上一日,人间十年。”他说。
天呐,小疯子又背着她研究什么神话故事了,天上一日人间十年他都知道了。
他蓦然转身,望向辛月影,漆黑的眸子闪烁着坚定:“想家就回去看看,我等你便是。”
辛月影:“十年啊,你等?”
他坚定的点头:“等的。”
辛月影噗嗤笑了,故意逗他:“二十年等不等?”
沈清起点头:“等的。”
“三十年?四十年?”
沈清起眸光一动,这一次没有回答,他就站在那,一动不动。
辛月影:“二十年你都等了,还差十年吗?”
“不等了吧。”他垂着眼,先前与人划拳时的意气风发与飞扬跋扈全然不见。
他眼中盛着忧伤,可唇角却是笑着的,他故作轻松的说:“三十年,四十年,我真成沈老头了。”
至此,辛月影才惊觉原来沈清起并不是动动嘴皮子随便说些什么五十年六十年我都等你的话哄哄她而已。
他原来是认真的,认真的,在给她一个承诺。
她拍拍床板,示意他过来。
沈清起踉踉跄跄的走到床板边,坐下。
他带着一股酒气,可是脸上没有染着红晕,适才吐字也很清晰。
他坐在那愣了一下,又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低落,怕她察觉,连忙回过神来,平静的和她说:
“说不定等你回来,我的腿都养好了,如果那时候我还没老,咱们可以去游山玩水,我带你去看江南烟雨,去塞外看黄沙,去看京城的繁华。”
他转过头来,望着辛月影,脸上带着轻松的笑,企图用稀疏平常的语气让她放心。
辛月影没回答。
辛月影盘起腿,犹豫了很久,才下决心开口:“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即便我与你说了,也没关系,上面不追究我,你懂我意思么?”
“你确定?”他仍有些不放心。
辛月影点点头,但没注视沈清起,她垂着脸,沉声道:“天上情况跟地下差不太多,诸位大神也能结婚。
我爹酗酒,喝多了就耍酒疯,还会打我娘。
所以我娘很早就与他和离了,我甚至不记得我爹长什么样了。
我从小是跟着姥姥姥爷长大的,姥姥姥爷相继过世后,我娘把我接走,我就跟着我娘生活了,我娘呢......”
她说到这里止住了,脸又低了几分:“她结了六次婚,又离了六次婚,当然,其中有三次是跟同一个男人分分合合的。
我能肯定,她并不爱我,甚至是憎恶我的。
因为当时她和那个男人最后一次和离的时候,她将和离文书撕了个粉碎然后扔到我的脑门上了。”
辛月影说到这里,低着头,情不自禁的搓搓自己的额头:“她恶狠狠地说,都是因为我,那男人才会嫌弃她。
我那时候小,不懂得反击,也很畏惧她,我抓着我的裤管,看着她在我面前撒泼,我努力的让我自己别哭,因为哭,她打我会更狠。”
辛月影的声音变小了更多:“后来,又长大了一些,她开了一间民俗手作体验店,在我们那,女子也能读书上私塾,我下了学,或是放假,会帮忙去盯铺子,她走之前会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然后嘱咐我.......”
辛月影的背也弯了,有气无力的说:“嘱咐我,如果有男人来找她,当问起我是谁的时候,她让我告诉对方,我是她顾来的小工,不能说是她的女儿。”
辛月影:“她不想让那些异姓知道她有一个女儿。
她叫我拖油瓶。
所以呢,我的家庭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回去,我不想回去。
我只是不知道我为什么我会在今夜有些伤感。”
辛月影抬眼,望着沈清起:“拖油瓶,这词你应该知道吧?”
辛月影或许觉得气氛过于沉重了,她扬眉,挤出一丝笑容来,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就是拖油瓶本瓶。”
她并不想给沈清起详细解释自己真正的来历。
她从一个拖油瓶突然之间变成了小仙女,试问谁能拒绝这种转变。
沈清起面色凝重的看着她。
辛月影此刻不仅仅觉得气氛沉重,甚至觉得有些压抑。
她嘿嘿一笑,继续活跃气氛:“我娘婚姻这件事,还差一进一出,就赶上常山赵子龙了......七进七出......”
沈清起没有像往常那样随着她一起笑,他笑不出来,他除了心疼之外,甚至还有自责,懊恼,悔恨,无力,各种错综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他的心口上。
他真的一直以为她会是那种被以爱滋养浇灌,所以才能向阳而生的姑娘。
他从没想到过,原来她曾经也在泥潭里挣扎过。
沈清起就那么无声的望着她,目不转睛。她脸上还挂着苦笑,神情却不如往日那般神采奕奕,她身量小,看上去很小的一只。
像是黑夜里墙角下的一只流浪在外的小奶狗,小心翼翼的把她丑陋的伤疤展示给最信任的人看。
而她之所以展示自己的伤口,是因为想打消他的不安,告诉他:你不必担忧,我不打算回去。
他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抽回神来,挪了挪,倚着墙壁,离她更近了一些,他沉思很久,才慎重的开口:
“我不了解天上是什么情况,但在这人世间,母子以血脉相连,所以大抵没有天生憎恶孩子的母亲,但是因为她们的经历不同,造就了她们对待孩子的方式不同。
我想,你的母亲大概将对你父亲的恨意转嫁到了你的身上。
因为与其接受自己的不幸是别人造成的,远比让她去面对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人生诸多不幸来的容易。
你今日的伤感或许是来源于你们血脉相连,母子连心,这是人之本性。
但她对你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你可以不原谅,也可以不放下,偶尔感伤也无妨......”
他看着她微微弯着的背,和不肯直视他视线的目光,情不自禁的皱眉:“但你不能因此感到自轻和沮丧,因为你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我是很好的姑娘吗?”她扬眉,眼睛睁大了几分看向他。
沈清起无比肯定的点头:
“你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姑娘。
聪明活泼,古灵精怪,落落大方,用心的对待生活,用心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如果你想听,我一夜都说不完。”
“譬如今夜,你让一群没有家的人团聚在一起,因为有你,所以大家才会报团取暖。”他眼中有星星点点的光。
这些星星点点的,温柔的光,似乎也照亮了她心里最黑暗的地方。
得不到父母认可的孩子,再坚强也偶尔还是会感到自卑和沮丧。
尤其是在窥见了珍珠绽放了一抹熠熠生辉的光之后。
但他说,她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姑娘。
她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小疯子来个排毒疗法。
“啊!不说这个了!”她伸了个懒腰,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是真是假也都不重要。
她转过去,倚着墙壁,转了话锋:“明天就开业了,希望一定要生意兴隆!”
“一定!”他说。
两个人静静的倚着墙壁,良久无声。
“我忘了一件事!”辛月影懊恼。
“什么事?”
“赏月啊!应该吃月饼的时候大家去后院赏赏月的。哎,不充分,准备的还是不充分。”
还需要赏月吗?月亮不是始终陪在他身边吗?他想。
过了很久,辛月影倚着墙壁渐渐睡着了。
沈清起察觉到了,他轻轻拖着她的头,将她的脑袋瓜从冰冷的墙壁扶到自己的温暖的肩膀。
本该阴冷的暗室却感觉不到半分寒意侵人,生硬的木板床却也不觉得硌人,外面轰乱的笑声和隔壁瘸马站在门板外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的声音混在一起,他也不觉聒噪。
因为,此心安处,便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