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姑娘,我们老爷一年前去世了。”
阿旺在她的身后,声音低沉的开口。
颜倾城站住了。
她不信,快步跑去了里屋,空荡荡的屋子,她没找到闫景山。
但这一眼,她便知道,这定是闫景山的家没有错。
满室书卷香,古朴简陋甚至有些呆板教条。
像极了他这个人。
她走出来,盯着阿旺:“他想做什么?派人来说一会儿活了一会儿死了的,他这样戏弄人有意思?”
她趾高气昂的放声唤:“闫景山!我警告你,你再不出来我就走了!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阿旺指指这空空的摇椅:“老爷就是坐在这把摇椅上走的。”
阿旺语调生冷:“他怕你路上风尘仆仆的过来,听闻他死讯惹你哭了,怕你哭完一路见风,脸会疼。”
阿旺平心静气的说完,走去墙下,拿了一把小铲子,蹲在墙下挖。
挖着挖着,挖出了一个铁匣子。
铁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张票号的字据:“这是老爷给你留的积蓄,你去票号兑了吧,里面有一百万两,够你下半生过的了。”
她没接那字据。
“你别骗我了,他想干什么呀?”她有些急促的左右四顾,目光凌乱极了:“他在哪?闫景山......”
她渐渐有些慌了,话里也没什么逻辑:“我只知道他辞官了,怎么回事!闫景山呢?你说话呀!”
“老爷辞官之后,没多久也和少爷不来往了。
正是因为这一百万两银子,少爷认为天下震荡,该拿出钱襄助誉王,助其登峰。
老爷给了他不少钱,莫说养老钱,就连棺材本都尽数掏给他了。
只存了这最后的积蓄,这是为你存的,老爷绝不肯动,和少爷闹了别扭,老爷就来了这。
自辞官之后,老爷身体本就不大好的,又经此一事,大概是觉得寒心了,从住进来的第一天就病倒了。
病情反复,人也抑郁不振,没几个月,头发全白了。
后来少爷来过,还是索要这银子,翻箱倒柜的,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他没找到,不甘心,和老爷争执的时候,把老爷的摇椅也掀翻了。
老爷摔倒在地上,脸都磕破了,那孽障不问一声,扭头就走。
大概是受了打击,从那以后,老爷人就糊涂了。
但他强撑了三年,偶有清醒时,总是要事无巨细的交代我,关于你的事。
他连你从京城来到这青山城,听闻他死讯,若是哭了,被风吹了脸都想到了。
他交代我,让我以后跟着你,要像对他尽忠一样的对你尽忠,让我服侍好你。
他还说,让我与你切莫多提,必须要守口如瓶。”
阿旺咬牙,泪水夺眶而出:“可我觉得,我们老爷这辈子活的太窝囊了,我必须得跟你说清楚!
不然,我们老爷这辈子算什么呢?外人看他,在朝为官,官拜尚书,何等风光,实则呢?
他为别人养了儿子,到头来他儿子指着他鼻子骂他是个贪赃枉法的贪官。
他儿子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老爷是他的养父!
老爷这辈子只对你一个女人动过情,可你,你拿正眼瞧过我们老爷一眼么?你明明知道我们老爷有多看重你,可你仗着他对你的情,你整天对他呼来喝去刁蛮任性。
我们家老爷该你们的欠你们的?”
他愤怒而怨恨的看着颜倾城。
颜倾城只鬼使神差的望着那把空空的摇椅。
流风拂过,摇椅晃了晃,发出咯吱的声响。
她平静极了,抬手,摸了摸脸,脸上没有泪水。
她想,她怎么也该哭的。
可都没有。
哭不出来。
“死就死了吧。”她轻蔑的说。
扯过阿旺手里的票据,脚尖一转,捏着它走到门口,忽然止住了脚步:
“他的坟在哪?我去给他上炷香,不枉相识一场。”
颜倾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阿旺走出去的,她似乎是穿过了一片竹林,似乎又上了山。
脚下的路特别长,比她一生走过的路还要漫长。
她逆着光,好几次扶着树干,往前再走不下去了。
她的腿也软得厉害。
她喘息着,抬眼,用不耐烦的语气问:“还没到啊?”
可每一个字都是发着抖的。
她觉得从头冷到骨头里,裹了裹身上的轻裘,还是好冷。
直至在半山腰,她看到了闫景山的坟。
连个像样的碑都没有,一块木头,上面只刻着:
【闫景山之墓】
“怎么不是先考闫景山呢?”她皱着眉,发出的声音极为微弱,没人听得见她在说什么:“那小畜生拿了他这么多钱,不给他立个碑?任由他在这荒山成了孤魂野鬼?”
“他怎么葬在这呀!?”她又加大了一些音色,清清喉咙,声音依旧干瘪:“这什么破地方?怎么把老闫葬在这!”
她满脸挑剔,与以往挑剔闫景山这个人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阿旺指着远方的一处宅子,从这里能依稀望见那偌大的宅子。庭院优美,乔木假山,池畔有翠竹环绕。
“老爷给你置了个宅子,就是那座。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去那住。”
阿旺声音很冷漠的说。
她浑身发颤,死攥着木头:“我问你话!你为什么把他葬在这!这不行!我不满意这里!
我带他走,我给他选个好地方,这什么破地方。”
她颤抖着手,极力的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思忖该怎么才能将闫景山的棺木运走。
棺木。
想到这两个字,她愣住了。
棺木里头装的是什么?
是那个曾经站在她背后很多年,眼含笑意望着她胡闹的人。
那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男人。
总是不厌其烦的,苦口婆心的,教她做人做事的道理,给她无微不至关怀的人。
她一直都知道闫景山有多喜欢她。
他对她的喜欢藏在他亮亮的眼睛里,藏在他嘴角的笑意里。
她太习惯他对她的爱了,导致她在他的面前从来都是有恃无恐,恃宠而骄的。
他胃好像不太好,吃两口就饱了。却总喜欢给她夹菜,声音温厚的和她说:“你再吃些,多吃些。”
有一年下雪,他们并肩在雪中漫步,都说过什么话来着?
她不记着了。
可是她记得,好像两个人当时一直在笑啊。
还有一年,他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披星戴月的赶过来,他立在青楼的窗下,手里拿着一些礼物。
他唤她下来。
她不耐烦的推开窗子,气鼓鼓的下楼,平淡的接过礼物,还恼他打扰了自己睡觉。
说了不过匆匆两句话,她扭身回去了,连问上一声,你如何来的,累不累?要不要上去喝盏茶都没有对他讲。
他也不恼她,浅笑吟吟的望着她离开。
再没了,往后余生,这样的人再没了。
恍然回首,果真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渐渐跌坐在地。
她昂起脸,死盯着这木板。
“我玩完了,我回来了呀。”她表情扭曲的喃喃着。
“他们都不如你对我好。”她声音极为微弱,夹杂着呜咽,却极力昂头,她不想掉眼泪。
“闫景山,我想你了。”她在心里对他说。
阿旺冷漠的望着颜倾城:“选在这山坡,是因为你住在那宅子,老爷希望能望得到你。
至于青城,是老爷说,他一生中遇到的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在这里遇见的。
他说青城,是他第二个故乡。”
在颜倾城惊愕的目光中,阿旺带着一抹几尽报复的笑意:
“你想听听吗,我家老爷最后那几年是怎么过的?
他糊涂了,摇摇晃晃的跑到巷子,一个竹筐一个竹筐的去找。
口中唤着‘虎妞在哪,虎妞你在哪啊?’
他看见三四岁的小女孩就抱,抱着就带着孩子跑,被人错认成了偷孩子的,挨了好几次的打。
后来被打伤了腰,床都下不了了。他糊涂了,人也老弱了,抓着我的手,哀求我让我背着他去找虎妞。
他说他把虎妞交到了人渣的手里。
他清醒的时候,几次想尽办法,想去打听你的下落。
他说这么多年,城城早该玩够了的,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过得不好了?还是真的找到了意中人娶妻生子了?
他说,若知你觅得良人,嫁人生子了,他也能了无牵挂的闭眼了。
可他今非昔比了,官场历来人走茶凉,他什么都打听不到了。
后来,他病得越发重了,只能终日枯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等着你,外面稍稍有脚步声,他就直起身,以为是你回来了。
他临终之际,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坐在这摇椅上,睁着眼,盯着门口的方向。
直至我在他耳边说,老爷!你放心啊!我会照做!会照顾颜姑娘的。
直至听得这话,他才肯闭眼啊!
可我现在不想照做了!
你不配我们老爷如此待你......”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阿旺看到颜倾城从地上爬起。
她的表情狰狞极了,浑身颤抖着。
他眼睁睁的看着颜倾城试图将刻着闫景山名字的木板抽出来。
“你......你干什么?”阿旺震惊的望着颜倾城。
“闫景山!你他妈就是个狗东西!”她失控了,抬脚去踹他的木板,愤怒而狰狞的一遍遍的去踩踏。
“狗东西!你是个狗东西!”她发疯似的去践踏他的坟。
“疯子!你疯了!”阿旺冲过去。
颜倾城拔出袖中的匕首,“你敢过来!”
她眼中凝着狰狞的目光,挥舞着手中的匕首。
阿旺震惊的望着这个疯女人。
颜倾城将闫景山的墓板踢翻了,她狠狠的踩在脚底下,她癫狂的嘶吼:“狗东西!不会说话的狗!活该!你活该啊你!”
阿旺咒骂:“婊子无情果然是真的!你个无情无义的臭婊子!”
她拾起那木板朝着阿旺追去:“他有情有义?有话不早说,他是大哥哥啊!!他为什么早不告诉我!狗东西,他活该死!啊!!!”
“啊!!!”她发出凄楚的叫嚷声,奋力用闫景山的墓碑拍打阿旺。
阿旺被她打跑了。
颜倾城的妆哭花了,头上的珠翠落了满地,她发泄够了,筋疲力尽的瘫倒在那坟茔之上。
尘土沾染着她完美无瑕的脸,她倚着小小的坟包,抱着闫景山的木头板子。
她死死抱在怀里的木板,目光渐渐冷了下去。
“我过得不好,谁也别想好过。”她凤眸阴毒至极。
“狗东西,我也给你出气!”
“我帮你杀了闫霁安,若我杀不了他,我纵使一把火烧了闫霁安的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狗东西,兴许我很快就去找你了。”她垂着眼,脸上忽而流露一抹倨傲的笑:“见到你,我再好好审问你,为什么你早不与我说。”
她两只手抱着那破木板,像是当年他抱着弱小的她那样,她一步步的踉踉跄跄的朝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