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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霍齐站在西苑的竹园外,孙虎远远走来:“二爷呢?”

霍齐:“宽心呢。”

孙虎一愣:“又宽心?二爷朝也不上了,和二少夫人在小竹园里腻了三四天了。好家伙,这俩人可真让我开了眼了。”

霍齐:“哼!等着看吧,咱家二爷迟早要被她掏空。”

孙虎:“我有点事找二爷禀报。”

霍齐:“等着吧,不让旁人进去,没看见派我守在这呢。”他梗脖子,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地上辛月影画的圈子:“看见了吗,二爷说我出了圈子就砍我脑袋!”

孙虎哈哈大笑:“二爷吓唬你呢,他才舍不得砍你。”

这话霍齐听着顺耳,得意一笑:“那是。”

竹园后的小篱笆门半开着,门板牢牢地锁住,窗户也没开,里面黑洞洞。

辛月影深呼吸,轻声问:“准备好了吗?”

沈清起也深呼吸:“好了。”

辛月影打开了卷宗。

是的,是卷宗。

卷宗上放着一页纸。

两个人找了个垫子坐在了地上,背靠着土炕,一盏暖黄色的小灯放在两个人身前。

辛月影手中的这页纸,记录着沈清起的父亲沈长卿受审之日的情景:

沈长卿鞭刑后,不承其罪,无有悔意。

沈长卿谓提审官曰:

“死我一家一户渺不足道,千门万户奈若何。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兆民百姓何辜!

良机已失,徒怀雄心。

羌胡夷狄不出五年必死灰复燃。

乔忠不足委以重任,绝不可冒然兴兵讨伐。

穷兵黩武国力大耗,动费万计,百姓早已疲弊。

唯有建城垣亭障于边关,纳贤才武将于庙堂。

大兴设防之治,兴修暗道,供民以藏。

可暂拟休战盟约,通使殷勤,大兴商道,以物易物。”

提审官击案而起,勃然大怒,问曰:“汝将圣上致于何地?”遂勒令以铁钉封其口,剜其目,凿其肋骨,贯其耳。

微弱的小灯映照着肩并肩的两个人。

跃然纸上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身处不见天日的刑室里,饱受酷刑的摧残,在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时,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他依然从容而冷静的为这个帝国的走向而出谋献策。

辛月影最后一句话没看懂:“可暂拟休战盟约,通使殷勤,大兴商道,以物易物。这是何意?”

沈清起:“爹的意思,是想与大漠兴商路,互通贸易,我想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李荣打断了。

大漠出良驹,或许可以以大漠良驹易我们的瓷器茶叶丝绸这类生活必须物资。

毕竟大漠不断滋扰来犯,究其根本,也是因为贫穷。

一旦大漠人的日子过得好了,他们谁还愿意去打仗呢?

且温饱思淫欲,他们还如何众志成城?

届时他们的武装力量必然松弛。

一旦他们过分依赖我们的物资,长远之后,他们的国力也必衰。”

辛月影愕然:“这是一条好计谋,为何萧宸瑞没有采纳?还坚持重用乔忠?没有签订盟约?”

沈清起冷笑:“因为萧宸瑞根本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愚忠的人。他或许怀疑爹别有居心。

又况且,萧宸瑞自己不是有一条自认为万无一失的计策么,就是以那大漠的公主为要挟,趁机让乔忠兴兵讨伐。”

“天啊。”辛月影愕然,两眼发直的望着纸上的字字句句,望了好久,她感叹道:“当一个人完全没有私心时,所散发出的慨然正气竟然都能杀敌于无形。”

沈清起疑惑的望着辛月影:“你觉得是杀敌于无形?爹杀了谁?是咱爹被杀了,是咱们全家被杀了!”

“错!你格局小了。”辛月影认真的望着沈清起,她盘腿,面对沈清起,用手指指了指‘提审官击案而起,勃然大怒,问曰:“汝将圣上致于何地?”遂勒令以铁钉封其口,剜其目,凿其肋骨,贯其耳。’

辛月影:“李荣害怕了。他明面上表现出来的是愤怒,隐藏在愤怒之下的,是害怕,不,更准确的说,是恐惧,已到极致的恐惧。

他恐惧到将皇上搬出来了,恐惧到甚至不敢再听爹爹下面的话了,便火速令人上刑。

因为李荣这老杂毛意识到,在这样强烈的对比之下,对方是忠的,李荣是奸的,他站在了邪恶的一方,他彻底成为祸国殃民的奸佞了。

爹活成了一面照妖镜了!

李荣本认为自己忠于君王,无错之有,李荣认为他自己才是忠臣。

但这一刹那,老杂毛终于意识到了,他是最脏的奸臣,爹爹是清白的忠臣。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后来李荣答应了与誉王的合谋,他开始为他自己找出路了。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李荣意识到了,萧宸瑞是个极度多疑,极度无情无义且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严重靠不住的帝王。

可是我有一点想不通,老杂毛为什么留着这个?正常来看,这东西应该赶紧销毁才是。”

沈清起:“拷打李荣之时,李荣交代,萧宸瑞看了卷宗之后,勒令李荣销毁,李荣没有销毁,将卷宗藏于家中地砖之下,他与我做交易,说,愿意担此骂名,以换他后人得以保全。他一直怀疑我还活着,这么多年,他一直派人暗中寻找我。”

那就对上了,因为原文里,拜可爱的孟如心所赐,他们很多次九死一生,很多次遇到了李荣派来的探子。

辛月影:“你答应李荣了吗?”

沈清起阴鸷一笑:“老杂毛除了,小杂毛焉能留着?”

“干得漂亮!做事做绝,不愧是你,我的小疯子。”她竖起大拇指来,咧嘴笑得很奸恶。

沈清起看着她古灵精怪坏笑的样子,情不自禁的随着她一起弯唇笑了笑。

沈清起的笑容又渐渐敛住,移目望着卷宗:“可是,你不觉得爹愚忠么?萧宸瑞何等凉薄,爹为何坚持不反。明明当初有机会反的,明明娘,大哥,可以不死的。”

辛月影没有着急给出答案,而是问沈清起:“你爷爷是干什么的?”

沈清起一怔,似乎很意外辛月影会问出这个问题:“爷爷是种地的农民,我没见过爷爷,因为爹是老来子,听爹说,在他之前,爷爷奶奶生了几个孩子,不过因家贫,因战乱,都没有养活,只有爹活了。

爹六七岁那年,爷爷奶奶陆续去世了,他在村子里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后来他十岁那年,大漠进村烧杀抢掠,他跟着村民一起逃荒北上。

听爹说,那一路,一个村的人只活了十来个,当中就有他。

后来,他老说这话劝慰娘亲,说夫人莫要担心我,你相公命大着,很难死啊。”

他回忆起了父亲的音容笑貌,轻轻的笑了笑。

辛月影:“那就对了。”

沈清起看向辛月影。

辛月影:“爹爹忠的不是君王,忠的是百姓。他被百姓哺育长大,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以繁密的枝叶为百姓遮风挡雨。

一个没有显赫家世傍身的农民子弟,凭一己之力爬到了兵部尚书这个要职,又不肯同流合污,这简直是个难如登天的事!

这需要他有绝对的过人之处,以及敏锐的政治头脑,和坚定的信念以及日以继夜的努力,还有,要有运气。这些因素,缺一不可。

所以他绝不愚蠢,政治头脑也不可能会低。

闫景山也是寒门子弟,他多聪明,多有政治头脑,咱们一句话说出来,他能吧啦吧啦口吐莲花妙语连珠的给你展开分析利弊。

跟闫景山一比陆文道得死!

那陆文道什么玩意儿?昨儿我看见他了,又胖了,他妈的,光长肉不长脑子......”辛月影目放戾光。

沈清起扯了扯她的衣角:“跑题了,你又跑题了。”

“哦对对。”辛月影回过神来,一脸正色的望着沈清起:

“咱爹是行军打仗的武将,才干定在闫景山之上。

所以,面对萧宸瑞的屡次试探,咱爹能听不出来吗?

他听出来了,但他依旧要这么做,因为他考虑的不是沈家一家的死活。”

她指了指纸上的字:“所以他说,‘死我一家一户渺不足道,千门万户奈若何。’”

辛月影:“他从群众之中走出来,扎根到群众中去。在这种封建制度下,能拥有这样意识和觉悟的官员真的太少了。

他在做一件大事!

他化身成星火,也化身成推手。

如果成了,这星火将以摧枯拉朽的势头迅速蔓延全国,会有数以万计像爹爹这样,心怀家国,慨然正气,以万民为己任的人重燃希望,立志报国。

如果不成,证明这个君王是无道的,抵住帝国这辆大车迅速后退的手没有了,这车轮会疯狂向后倒退。如江廷廉那般清流之辈必也寒心,他们于危难时,自不会效忠于这个君王了,他日国乱,江廷廉等辈自会投靠新主。

你也看到了,如今闫景山选拔的那些人,皆是寒门子弟,皆是和爹一样的人,他们因为不肯同流合污,所以在官场抑郁不得志,但如今不同了,闫景山,给了他们机会。

我想,闫景山一定与爹讨论过很多次他们的抱负了。

那么问题来了,闫景山都与爹讨论过他们的抱负,那么与爹朝夕共处的娘亲,爹爹能没有和她讨论过吗?

长夜漫漫,夫妻俩一定会秉烛夜话,彻夜长谈。

他一定是和娘说过他的抱负,他的志向,以及他走这条路的后果。

但是她坚定的一路相随,在面对刑具加身,她在笑骂,她说‘有死而已,断我十指又何惧。’

如果她对丈夫的抱负理想,毫不知情,在这一刻,她应该极力辩解为丈夫抱冤,或惊惶不定,或大哭委屈。

绝非是笑骂这个反应。

所以,爹爹一定也和娘亲阐明他走这条路的后果,但是娘亲毅然决然的陪着他走下去了。”

室内经久无声。

一盏烛光,影影绰绰的勾勒着两个人。

辛月影忽然朝着沈清起张开双臂,烛火轻轻一抖:

“你想哭吗?想哭的话,我可以借你肩膀哭一哭。”

善解人意的小仙女,甚至比他这个当儿子的,更理解他的父亲。

他的心被小仙女填补的满满的,他并不想哭了,甚至觉得释怀了:

“人生有死,我爹死得其所,他求仁得仁,也值了。”

静了一阵,辛月影问道:“走吧?去吃饭吧?你好久没吃肉了,我们今天大吃一顿,怎么样?”

沈清起望向辛月影,他的目光渐渐上移,望着她光洁的额头。

他极力的扯出一抹笑意来:“往后我都吃素了。”

辛月影:“我都说了,那是骗你的,我根本也没走啊。”

他没说什么,只是探出食指来,将凉凉的指腹落在她的伤口上,她的伤口愈合了,血痂也早就脱落了,额头并没有落疤,可他仍然可以精准无误的找到她当初受伤的位置。

他的眼睛渐渐红了。

“小仙女......”那双好看的眼睛闪动着泪光,他眨眼速度变得很快,声音艰涩:“商量件事好不好?”

“嗯?”辛月影歪着头望着他。

沈清起:“往后,你恼我了,打我骂我都行,倘若真回了天上去,我等你便是。

你回家一天,我等你十年,回家两天,我等你二十年,哪怕穷尽一生,等得我头发都白了,我也等你。

但你得应我,你不能做那样的傻事了。”

话音未落,他泪如雨下。

他将辛月影揽在怀里,泣不成声:“你知不知道你撞柱之时我多害怕!我怕你疼啊!傻不傻啊你!你罚我!罚我呀!”

沈清起紧紧地抱着辛月影,紧到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她一样,他的泪落在她肩膀的衣裳上,浸透了衣裳。

他死都不怕的人,可是却说,他怕她疼。

她第一次听见沈清起这样的哭声。

她也心酸了,她想,那天滂沱大雨,他一步一磕头的上去,那大雨,掩盖住的,是不是还有他呜咽的哭声。

她也跟着他一起哭了。

昏暗的房间里,两个人抱头痛哭。

竹园外。

赵虎听见了隐隐的哭声,疑惑回头:“里面是宽心呢么?我怎么听着不对。”

霍齐打了个哈欠:“就是宽心呢。”

赵虎:“二爷宽心怎么这动静?”

霍齐:“嗐,宽心么,啥动静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