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宁洲还没有死,尽管他早晚会死在这座孤城里。
顾白水没有杀他,只是慢慢走远,把自己影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像对待垃圾一样丢在了皇城内的角落。
雪花遮住眼帘,耳边寒风呼啸,
顾宁洲仰躺在雪地上,思绪飘远,眼神愈发平淡……他在安静的等待着死亡降临,体内三枚长生符已经裂成了碎片,再也拼凑不起来。
那个人说的没错,很久没见,顾宁洲羸弱了许多。
他也猜到了其中的原因。
戏台结束之后,杨泉迫切的想离开这里,所以被冻死在了城外;老皇帝躲藏在皇城内,但神秀到来,两位僧人师兄弟坐在殿内论道……尽管皇位空着,老皇帝又有什么资格坐在上面呢?
神授君权,神又把君王丢出门外,死在了雪地里。
这段故事最后还是烂尾了,主角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只剩下顾宁洲还有价值,被留在了玄京城。
顾宁洲是只成熟了一半的长生蝉,只要安分守己,或许有一天真的能看见破茧成蝶的希望。
但他放弃了。
长生道人给他安排了一段本不属于自己的人生,顾宁洲不喜欢在戏台上表演,却又无法控制自我的沉浸其中。
剧本上写着:“你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婚之后卿卿我我……乐呵呵的好多年。”
顾宁洲按照剧本结亲拜堂,娶那个叫花堇的姑娘为妻,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大抵算不上美梦,但也不糟糕。
后来故事结束,戏台落幕,城中人散。
顾宁洲却没有走,他回头看着那座将军府,想了好久,忧愁的叹了口气。
去哪儿呢?
“还是,回家吧。”
将军府里种了一朵淡紫色的小花,一直在凉亭中托腮等着,等一只白蝉从外面飞回来。
年轻将军不想修行了,像曾经黄粱故事里写的那样,他从沙场上征战而归,再不愿意久离玄京。
……
“还在发呆?”
一张大脸遮住天空,出现在了顾宁洲眼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顾白水笑了笑,指尖勾着一枚淡绿色的长生符,很新鲜,刚从红毛尸上挖出来。
“你把自己的长生符分给她们用,这些年自然长进不多,根基更加薄弱。”
顾宁洲眼帘微动,没有反驳。
他听见那人问自己:“不想回家看看?”
“死在家里,总比死在街上好……”
这一句话似乎说动了躺在地上的顾宁洲,他慢慢抬眼,反问道:“你想如何?”
“我可以把这枚长生符给你,让你回家。”
顾白水说道:“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年轻将军没什么反应,就算是默许了。
“玄京城后有一座山?”
“嗯,大山。”
“有多大?”
“黑色的山,从这里看着不大,越走近就越大……会越来越大。”
顾白水仰头看去,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座巨山的轮廓。
他想了想,又问道:“山中有蝉?”
顾宁洲说:“很多蝉。”
顾白水轻轻挑眉:“有比你个头儿大的吗?”
他时常回到玄京城中,没有留在那座山上养蝉修行,所以山里的蝉长了很多年……
“大得多。”
顾白水沉默了一会儿,慢慢点头:“行,知道了。”
长生符从指间滑落,落在顾宁洲的眉心。
不多时,他从雪地中站起,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食指处……空荡荡的,被那柄老剑砍断的东西,很难再接回去。
顾白水似乎看出了什么,善解人意的问道:“用我帮你接上吗?”
顾宁洲微微沉默,摇摇头:“不了。”
顾白水笑了笑:“回家之后,好交代?”
顾宁洲皱起眉头……其实,不太好交代。
他得把手指藏起来,或者找个借口,骗过皱起一张小脸的夫人,大概会哭。
“就别客气了。”
顾白水吐了口香火,把顾宁洲的食指接上。
顾宁洲轻声道谢,不再拖沓,转身离开皇城。
不过他走到宫门口的那一刻,又忽然停下了脚步,问了顾白水一句话。
“知道为什么只剩下我了吗?”
顾白水抬眼,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比他们幸运啊。”
顾宁洲轻笑了一声,夹杂着意有所指的自嘲。
“杨泉他们都在痛苦中挣扎着轮回,勾心斗角,忍辱负重,看不到尽头……所以一切结束之后,他们没有留恋和放不下的东西,都选择离开或死亡。”
“只有我,侥幸拿到了最好的剧本,每次都能有一个幸福难舍的过程,和相对圆满的结局。”
“这是幸运,也是不幸。”
他说:“绝望和痛苦留不住人,只有最后那一丝侥幸的幸福……触手可及,难以放下,才让人软弱且贪生。”
顾宁洲贪生,
他不希望顾白水也和自己一样,被困在这座孤城里,无力挣扎。
所以城门口的年轻将军没有回头,只是劝告了一声:“小心。”
顾白水站在原地,察觉到身后一道模糊的视线。
他沉默半响,轻轻的笑了笑:“放心,这玩意儿我本来就没有多少……已经丢的差不多了。”
“哐当。”
宫门闭合,那位玄京城的将军踩着风雪回家了。
许久之后,
顾白水也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他把老皇帝和红毛的尸体堆在雪地上,用一把火烧了干净。
陈小渔和周哑歌在他的身后,看着火势熊熊,也看见顾白水转过身。
他说:“我要走了,去后山。”
周哑歌眼神平淡,无言点头,她选择不去,因为不想再见到那个可怖的僧人。
但出乎意料的是……陈小渔沉默良久,仰起脸,浅浅的笑了一声。
“那我也不去了吧。”
“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顾白水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
周哑歌倒没感觉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看了眼那俩人,有人在皇城里相伴也不错。
他和她应该需要独处的时间,周哑歌慢慢走远。
……
顾白水侧头问道:“你在这儿等我吗?”
“嗯,”陈小渔点点头:“你应该是这么想的。”
她已经很聪明了,不需要他说什么……虽然多说几句更好,但她也可以自己告诉自己。
他说:“可能会很久。”
她嘿嘿的笑了笑:“我习惯了。”
多少年,都不算久。
他又问:“如果忘了怎么办?”
她眨眨眼睛:“你会忘吗?”
“说不定。”
“没事儿啊,”陈小渔耸耸肩:“我记着就好。”
这个动作大概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学的很像。
顾白水也看出来了自己的影子,挠挠头,终究笑出了声。
陈小渔不打算把伞还给他,让他自己回来拿。
顾白水说:“那在木牌上留个字吧,我们俩。”
香火做笔,顾白水在木牌上写了个“水”字。
陈小渔翻过一面,写了一个小小的“鱼”字。
水字下面有几条波浪,像是省略了很多;
鱼字下面画了一条可爱的小鱼,在吐泡泡。
“那我走了。”
他真的走了,冒着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陈小渔抱着一把伞,一个人坐在宫殿的屋檐下,眨眨眼,眨眨眼……
她是个公主。
遇见他之后,总是会忘记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