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怜的哭声顿了顿。
早就听说曹珏的脑子与常人不同,今日一见,果然是真的。
他都说了,不想让别人瞧,怎么听不懂人话?
顾怜又羞又恼,差点破口大骂。
好在他还记得这是哪里,不经意泄出一声呜咽。
该死的嘉阳派,就是他的克星,早知道曹珏这么聪明,他先杀曹珏,再杀宋子殷。
顾怜恨得咬牙切齿。
“宋棯安已经检查过了,我身上没有蛇蛊,你们得承认……”
至于道歉,顾怜不敢提。
褚平也道:“青玉,小安应该不会出错,没有就没有吧,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听说那个程越也在城内,大不了悄悄把人抓回来查看一番。
褚平觉得,青玉应当不会出错,但是顾怜嘛……
万一顾怜是那种万中无一的体质,天生克制蛊虫也说不定。
曹珏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
顾怜却是再也忍不了这种折磨,声嘶力竭:“我一个阶下囚,曹掌门想折辱我,我无话可说,但既然曹掌门这么不待见我,我也不再这里惹人嫌恶,我会在地牢恭候曹掌门,到时曹掌门是挖心掏肺还是千刀万剐,我都等着!”
说罢转身离去。
他走得快,钟遥想拉没拉住。
屋外的茼蒿眼见顾怜气势汹汹走了出来,正想带人去拦。
“滚开!”
顾怜一声怒喝。
他长期处于高位,不发怒则已,一发怒周身凛然,倒真让他震住了一拨人。
趁着这些人怔愣之际,顾怜脚步不停,快步走向地牢。
六喜今日当值,正倚靠在牢门外同手下闲聊,眼见顾怜走了进来,心中不免一声嘀咕,该不是又是被赶入地牢了吧?
不过他怎么没收到消息?
正当六喜纳闷时,顾怜已经走近。
他脸色阴沉,似乎挂着泪珠,声音毫无波澜:“开门!”
六喜愣了愣,试探道:“我这没接到掌门命令,不如等等?”
他话未说完,顾怜冷冰冰瞧了他一眼。
六喜心中“咯噔”一声,他这是,又被顾怜记恨了?
六喜讪讪一笑,摸出钥匙打开一间空牢房。
顾怜这次没有再说话,独自走入牢房,缩在一个角落。
六喜甚至可以看到顾怜不断抖动的肩膀和掉落在地的泪珠。
“这是……哭了?”
六喜百思不得其解,谁把这尊活阎王弄哭了?
他没收到掌门命令,是以没敢锁牢门,这样顾怜也可以随时离开。
但似乎是铁了心要住地牢,一连五日,顾怜都未踏出牢门一步。
褚平第三次来时,顾怜依然是一样的态度,不说话,不搭理,视所有人如无物。
褚平敲了敲牢门,没好气道:“行了啊,差不多得了,青玉都给你道歉了,怎么还犯脾气?”
在第三日时,曹珏确实已经来地牢亲自道歉。
这让顾怜蛮惊讶的,他以为,道歉也只是嘉阳派说说而已。
但……
“哼~”
顾怜扭过头不搭理褚平。
褚平差点没忍住脾气,他抹了抹袖子,警告道:“闹脾气也有个限度,再闹下去,小心真的出不来……”
说着幸灾乐祸道:“你爹可是说了,再不回去,这几日落下的经书罚抄十遍。”
顾怜心中一突,差点没忍住大骂。
他都气哭了,宋子殷怎么光想着那些经书?
顾怜越想越气,但又怕宋子殷说到做到,真让他罚抄十遍。
上次有宋棯安相助,他才免于责罚。
这次应当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气。
万一宋子殷再一气之下,把他送进牢山,那他才是真的没办法。
顾怜惶恐又担忧。
就算他再傻,也知道目前为止这种相处状态是最好的,他不必像在牢山一样日日劳作,不会吃不饱穿不暖,也不必像在地牢一样受人白眼。
除了每日需要抄抄经书,宋子殷轻易不会为难他。
这日子,其实要比在篬蓝教如履薄冰的日子好多了。
顾怜也知道自己没资格发脾气,是以见好就收,又磨蹭了两日后才不紧不慢走出地牢。
他出地牢那日,漫天飞雪,宋棯安和钟遥每日都在地牢外守着,见到顾怜出来喜不自胜,嘴里那些责备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宋棯安把厚实的斗篷披在顾怜身上,摸着顾怜冰冷的双手,气道:“冻死你得了,有话不能好好说,跑什么跑!”
说着已经红了眼圈。
钟遥不说话,默默将早已准备好的手炉塞到顾怜手心。
温暖的手炉驱散了顾怜周身的寒冷,他有些不自在扭头,意图逃离这种窒息的关怀。
若不是实在冷,他还能在地牢多待几日。
顾怜抬头瞧了瞧漫天飞扬的雪花,忍不住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嘉阳二月份也下雪……
让顾怜的意外的是,宋子殷并没有生气。
见到他回来,也不过淡淡瞥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至于罚抄,他不提,顾怜自然不会傻到主动罚抄,是以就当褚平的话为耳旁风。
不过他这一通脾气也是有用的,最起码这几日没人在他耳边提起“蛇蛊”之事。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顾怜很清楚,他的撒泼打滚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嘉阳派,死在曹珏面前。
顾怜摸了摸头上的木簪,露出一丝讽刺的笑。
他的所有东西,早在入地牢时被搜刮得一干二净,除了头上看起来毫无危险的木簪。
这也算是宋子殷给他留的为数不多的体面。
这根木簪头部有一颗圆木珠,去掉木壳,里面是一颗毒丸,只要服下,不但一息人便会毒发身亡,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这是他最后一条路。
一条他为自己选的……死路……
现在,他需要一个时机,一个能够逃出嘉阳派,又能够悄无声息死去的时机。
顾怜心道,还得准备一个火折子,到时候只要算好时辰,等他毒发身亡后,火势会毁掉他的尸身,让嘉阳派什么都发现不了。
就算曹珏再怀疑又如何?
这个时候程越已经离开中原,去了关外,他们便是想抓,手也伸不到那么长。
殊不知宋子殷也想到了程越这个人。
“他与顾怜同出西庄,也是乌柯的徒弟,如果顾怜身上有蛇蛊,那程越身上一定也有……”
宋子殷道:“这个人目前已经在城内,不过他的藏匿手段不错,东藏西躲,六喜一直没能抓到他,不过一个月前曾经潜入府内寻找顾怜的踪迹,如果不出所料,他应该还在城内。”
若是派人大肆抓捕,倒是也能抓到,但宋子殷不想再此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是以一直都是六喜负责。
现在有需要,自然得抓紧时间。
顾怜哭着闹着不愿意,宋子殷也没办法,他也舍不得逼着顾怜再做一次检查。但对于程越,宋子殷没那么大善心。
虽然他也挺佩服程越的所作所为,毕竟能一人之力揭开药童案的幕布,可谓胆大至极,宋子殷甚至怀疑他不想活了,想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如果他能一直保持当年拯救药童的作风,宋子殷定然不会为难他。
但可惜在,程越并没有保留住初心,在后期,他甚至开始牵线顾怜和朝廷,不知为那些达官显贵送了多少由药童精血制成的药。
如果不是他,顾怜也不会在里面越沉越深。
是以,交易一次就够。
他已经给了程越活命的机会,是程越不珍惜,送上门来,就别怪他不留情面。
褚平瞥了宋子殷一眼,冷哼一声。
这人的心呦,可真是自私得离谱。
要他说,找什么程越,把顾怜打晕再查一次不就行了?
方便又快捷……
可宋子殷和青玉都不同意,一定要征求顾怜的同意,褚平这个想法,只能在脑中转转,不敢说出来。
钟遥积极道:“爹,我去查程越的行踪,一定把他抓回来。”
只要不再让顾怜受委屈,钟遥做什么都愿意。
宋子殷却是摇了摇头,直接转头看着褚平,言辞恳切:“褚平,这次就拜托你了。”
事关重大,宋子殷不容许有丝毫差错。
褚平眉头一跳。
又叫他?
褚平思虑一瞬:“我觉得,我们不需要找他,他自己马上就会跳出来。”
既然那个程越的目标是顾怜,那没找到就会另外的方法逼迫嘉阳派交出顾怜。
如果不出所料,程越很快就会有行动。
宋子殷也知道,但他另有想法。
“抓到人之后,可以直接送到庄子上……”
宋子殷意有所指:“这样青玉也好安心研制解药。”
这次褚平听明白了:“你想要他的命?”
宋子殷摇了摇头,只说了四个字:“事有意外……”
现下他没心思要程越的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青玉想要做点什么,不小心误了程越性命,宋子殷不想让顾怜知道。
褚平心中默然。
要说黑,还是宋子殷黑。
什么叫意外,应该叫怎么让一个人死的悄无声息。
“我劝你还是最好保全他的性命,这个人对顾怜非常重要,一旦顾怜得知他死在青玉手中,定会同我们不死不休……”
倒是别说是做父子,恐怕会成为一世的宿敌。
别看现在顾怜像是败局已定,但天罗地网也不是善茬。
那个地网,除了知道是个女子,年龄籍贯一概不知。
顾怜保留这些力量是想东山再起,但若是程越已死,以顾怜那同归于尽的作态,他们嘉阳派恐怕也要挂上一次白幡。
朝阳、小安、钟遥、嘉嘉……
哪个都是他的心头肉。
褚平不允许宋子殷为了顾怜一个人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
宋子殷白了褚平一眼。
说的什么蠢话,如果能保住程越的性命自然是最好,但是就怕万一……
万一……
“没有这个万一……”
褚平冷哼一声:“除非你不想顾怜活。”
宋子殷沉默了。
宋棯安听懂了平叔的意思,心中一沉。
说这么重的话也非褚平本意,褚平思虑片刻又道:“我会和青玉讲清楚利害,能不动程越就不动,若非要动,最好能保住程越的性命。”
那个什么蛇蛊,若真的有用,褚平也不介意做一回恶人。
曹珏踏入正堂内时正好听到最后一句话,点了点头:“可以,把人直接送到药庐就行。”
研究了两年蛊虫,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曹珏也枉为神医。
不过他现在只能暂时压制,无法除根。
但保住一个人的命,曹珏还是可以做到的。
不过万万没想到,褚平尚未行动,程越先动了。
他绑架了慈幼院的两个孩童,意欲交换人质。
褚平怒了。
他平生最讨厌的,便是拿弱者威胁。
程越若是强行闯入嘉阳派,他还高看一分,敬佩他是个英雄。
但拿孩童威胁,算什么好汉?
褚平心中骂骂咧咧。
宋子殷要比褚平冷静得多。
“他还说什么?”
茼蒿咽了咽口水,接着道:“他还说,如果嘉阳派派人冒充顾公子,他会直接杀掉一个孩子,他说,嘉阳派只有两次机会,可以……试试……”
这话,茼蒿听着都快气死了。
褚平拍着桌子道:“我就不信了……”
他们嘉阳派的易容术天下一绝,褚平不信骗不过程越。
“褚平!”
宋子殷一句话止住了褚平的想法:“想想那两个孩子的性命。”
他一句话让褚平偃旗息鼓。
褚平怏怏坐下来:“那你说怎么办?难不成真让顾怜去?”
那可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宋子殷沉声道:“放心,他们跑不出远。”
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都有嘉阳派的守卫在,等救出两个孩子,就把顾怜和程越都抓回来,另行定罪。
只要在嘉阳派的地界内,宋子殷就有这个把握。
顾怜没想到程越会来救他,闻言一愣。
“你说什么?”
曹珏拿起一丸药递到他面前,言简意赅:“这是毒药,如果七日不服用解药,你就会死得很惨,但若是你在七日内回来,便不会有事……”
顾怜愣了愣。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
“我不去!”
顾怜几乎脱口而出。
这哪是脱困,这分明是一网打尽。
只要他不出现,以程越的本事,不被人发现易如反掌。
褚平冷笑:“你若是能把那两个孩子安全带回来,我们可以对他从轻发落,但若是那两个孩子有三长两短,你们两个就等着赔命吧!”
他眼神的狠意让顾怜抖了抖。
“他已经背叛了我,我们不再是朋友……”
顾怜低头辩驳:“也许他不是为了救我……”
褚平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勺上:“别在这给我演什么反目成仇的戏码,你若真不想与他同流合污,配合我们救出那两个孩子,我算你立了大功,否则一切免谈。”
反目成仇?
呵,当他们傻吗?
说来褚平也很不理解这两个人。
程越分明已经背叛顾怜,却仍然肯千里迢迢来此救人,顾怜呢,早知程越背叛,却也愿意为了护住程越的性命说出有碍名节的不堪事实。
想不通想不通……
褚平不理解。
但就算不理解,他也比宋子殷清楚得多,顾怜程越一丘之貉。
曹珏已经没了耐心,直接将药丸塞入顾怜嘴中。
顾怜没有防备,咽了下去。
“记住,你只有七日时间……”
宋子殷强调:“七日之内,如果你主动回来,我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是他给顾怜的最后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