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了?”
陈均均闻言,身体突然僵住,而后又放松下来,俯趴在桌上,低声哭泣。
阿勒听着对方那略显压抑的哭声,心中忍不住发紧,便偏头看向他,“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嗯!”
小哥儿颤着嗓子应了一声,继而转头,就那么趴靠在桌上,泪眼婆娑地与之对望。
“我刚刚跟繁星吵架了。”
“为什么吵?”
阿勒将疑惑脱口而出,又觉有些唐突,便补了一句,“你若不愿意说,也可以……”
“没有!”
陈均均出声打断他,言语间带着委屈与失落,“我们是好朋友,会吵架也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所以一点就炸,明天就好了。”
他对其咧嘴微笑,言语生硬地岔开话题,“阿勒,你身上好多伤,是怎么弄的?我之前听陈哥说,你来过营地,说是要卖蟒蛇给咱家。
那东西很危险的,一般人根本对付不了,你还是不要抓了,不然又要受伤。”
小哥儿字字句句都带着担忧与关心,让阿勒腹中那颗冰冷坚硬的心,渐渐发软,变热,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垂眸掩下眸中的那份偏执,继而抬眼,疑惑占满眼眶,“你是担心山民和乡绅作祟吗?我可以帮你们!”
陈均均怔住,“你怎么知道?为什么?”
小哥儿的话问得不明不白,可对方却听懂了,阿勒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神渐渐失焦,“因为,每一个想要改变云城的人,要么都会堕入地狱,要么……被恶魔同化。”
其话音落下,房中便恢复了沉静,陈均均望着思绪飘远的男人,缓缓起身,轻轻走到床前站定,平静地俯视着他。
“为什么?”
阿勒闻言,立马收回思绪,抬眼看向高高在上的陈均均,眼中卷起风暴,夹杂着恨意与嗤笑,“因为,这云城的人,不仅迂腐,顽固不化,他们还恶毒自私,比之魔鬼更胜一筹。
就连那千里之外的驻军,都沦为了任由他们操纵的傀儡,云城已成炼狱,没有非常的手段,是“洗”不干净的。”
陈均均心中大骇,满目震惊地望向对方,哆嗦着嘴,直过了好半晌,才说出话来,“你,你的意思是,那驻军将士,通通都服食了“毒草”,和用其灌溉过的山珍草药,已经成瘾了?”
“你知道?”
阿勒有些诧异,随即又说,“不,他们情况更严重,驻军首领每更换一次,云城的幕后推手,就会开始布局,让驻地里已经染上……瘾的人,想办法引诱他们吸食云城山民上供的烟丝和绿茶,待其成瘾,再趁机控制对方为己所用。”
他眼中闪烁着盈盈水光,有些哽咽地将头偏向一边,掩下自己的失态,“他们几乎从未失手,即使有个别的人,不愿同流合污,并做出反抗,可一但……瘾发作,就是铁打的汉子,也会变得没有尊严,毫无人性可言。
我,我的父母还有他们的部下,就是被那些人害的……”
男人痛苦的闭上眼,思绪渐渐飘向了13年前的那个夏天。
阿勒本名靳风,是前驻军首领靳泽海的独子,当时,年仅10岁的他,同母亲林馨跟随父亲,前往驻军地报到。
一开始,一切都还正常,只是在其父接手驻军地三个月后,问题就慢慢暴露了出来。
出来巡逻的人,时常晚归,甚至互相打掩护,出来打“野食”,而营地里但凡带点儿职位的将士,也是时而萎靡不振,时而精神亢奋。
靳泽海觉得不对劲,特令副将狄青峰带人追踪彻查,而他,则是在营中翻阅卷宗四处套话,想从中找寻线索。
前半年的时间,他们一直苦无线索,直到翻年的春季,靳泽海在带妻儿踏春时,发现了邻国一队掸客,对方正在与山民交易。
而他们所交易的货物,竟是人人闻之色变的“烟毒”,此物吸食之后,会令人全身发热,精神狂躁,产生幻觉,只要吸食三次以上,必会成瘾。
他会知道此物,也是京中不少世家子弟都在吸食,并因此而丢了性命。
靳泽海内心十分焦灼,他本想上前去阻拦,但想着自己双拳难敌四手,妻儿又在身边,万一被人发现,他一时护不住,让他们受到伤害怎么办?
再者,对方既然敢在边境交易,必定是驻地里有了内应,而且合作不止一次,若他出去阻拦,定会打草惊蛇,便强压住满腔怒意,默默观察那些人,将他们的面貌通通记在脑中。
而后,一家三口就这么藏在荆棘丛中,直至两方交易结束,离开整整一个时辰,靳泽海才放开捂住妻儿嘴巴的手,对着两人千叮万嘱,不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就当一切没发生过。
其妻曾是高门嫡女,这些事情岂会不懂,虽然害怕,但也知道他们处境危险,便满口应了下来。
而阿勒,自小聪慧,虽不知那些人究竟是在交易什么,但父亲一向嫉恶如仇,好打抱不平,可刚刚,他不仅没出去抓那些坏蛋,还死死拽着他和娘亲按兵不动,那些人定是十分凶残可怕,便乖乖捂嘴,向着父亲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去。
靳泽海闻言,多了几分安慰,便整理心情,带着妻儿回了营地,而后,他通过观察发现,当日军营里有不少将士十分兴奋,隐约中,还能听到“货好,不烧口”之类的字眼。
他心中大骇,猜想这些人要么都去吸食了“烟毒”,要么就是参与了制作,这对于靳泽海来说,实在难以接受,他突然对整个大燕充满了失望,更对前路生出了迷茫。
那晚,他将妻儿紧紧抱在怀里,无声哭泣了一夜,林馨知道丈夫的痛苦与难处,很是心疼,便与之出了个主意。
“相公,那秦将军与异姓王手中有兵权,为人更是忠肝义胆,为国为民,我们可以写信告知对方实情,我相信,以他们的为人处世,定会出手相助的。”
“夫人说得有理。”
靳泽海因妻子的话,心中燃起希望,便与她小声商量着计划,预备先查出涉案人员,而后让心腹将书信送回京中,请求秦浩天和陈铭章同他里应外合,将这些朝廷的毒瘤,通通拔除干净。
之后,靳泽海就带着心腹,在驻军地秘密调查起“烟毒”一事,而林馨,则是抓紧了儿子的课业,并将每日一个时辰的练武时间,增加到了两个时辰。
阿勒虽然从三岁就开始习武,但都是循序渐进,如今他才10岁,母亲就将练功强度和时间都增加了一倍,肯定是吃不消,因此常常练完功后,就全身酸疼得动弹不得,难受到躲在屋里默默摸泪,可林馨比他还要哭得伤心。
“儿子,你父亲现在做的事情很危险,娘担心,若是哪天他和狄叔叔暴露了,我们一家三口都要遭殃,所以,你若不好好学武,待到逃命之时,就只有死路一条,明白吗?”
阿勒闻言,连忙止住了哭声,随即伸手抱着娘亲,委屈地说,“娘,儿子身上好疼,您帮我擦擦药油吧!从明日起,我定会勤加练功,以后遇事,好好保护您和父亲。”
林馨眼中的泪水,霎时泛滥成灾,连忙伸手将儿子抱紧,“好好!”
那日后,阿勒跟着将门出身的林馨,不是认字做学问,就是整日的练功,驻地的将士,觉得有些奇怪,哪家孩子这个年纪不贪玩儿,怎地他们将军家小少爷,都不爱出门?
而且,每日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校场,比有些老兵出操还勤。大家都开玩笑说,夫人这都是打算给朝廷再培养一个文武全才,林馨每每听到他们的调侃,都会豪爽大笑。
“将军是国之栋梁,阿勒身为他的儿子,岂能太过差劲?你们是不知那京城的世家贵族,一个个恨不得将孩子培养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我们阿勒跟着跑这里来了,再不抓紧点儿,以后怕是要被人笑话。
我和他爹都是将门出身,定是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再说,这也是孩子要求的。”
她说话声音放轻几许,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孩子说了,他以后也要做护国大将军,那不得从小好好教?不然,怎么保家卫国,锄暴安良。”
“哈哈!原来是咱们小公子自己要求的啊?好!有志气!”
众人豪爽大笑,从那之后,就没再多管他们母子,林馨便也放心大胆的开始教授阿勒各种杀人技。
而靳泽海那边的调查,也慢慢有了进展,他发现,驻地大半的将士,都沾染上了“烟毒”,并且,有不少人因此而丧生。
他们成瘾的原因,部分是被人诱吸,但大多数人,却是因为长年累月地食用含有“烟毒素”的上供米粮蔬菜,而染上的。
靳泽海根据线索,与副将狄青山和侍从蒙山,带人摸到了云溪镇,这才发现,此处乡绅不仅知情,还全都是帮凶。
他们受命于纥罗寨的祭司韩天,与各寨村长联合起来,独断专权,不仅垄断云城经济,利用山中产物———烟毒,控制云城百姓和驻地将领为其卖命。
还将含毒产物,销售到大燕乃至其他国家的各地高档场所,让食用者成瘾,而后长期购买云城特供的山珍野味,和各种名贵草药,以此来赚取暴利。
靳泽海怒不可遏,这云城的人,是要毁了整个大燕,整个天下的百姓吗?
他不敢再拖下去,当即修书一封,让蒙山和另一心腹钟大友,立刻将信件带回京城,请秦浩天和陈铭章帮忙。
二人得令,便立即御马离开,而他则是带着狄青峰和剩余亲卫一起返回驻军地,预备让他们将妻儿送回京城,躲避灾祸。
靳泽海是个万事喜欢往坏处想的人,他并不认为,自己查到这个份上,云城这一党人,还没有收到风声,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大概是觉得,他翻不起什么风浪,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吧!
果不其然,当其与手下回到驻地,就发现了异常,往日喜在校场练武的妻儿,都不没了踪迹,而他居住的屋舍附近,却多了一倍不止的兵力,且都换成了生面孔。
他们还未等靳泽海做出反应,便发起了猛烈攻击,他这才得知,对方竟然是邻国烟贩豢养的杀手。
若是换做平时,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没想到,他们竟然劫持了林馨和阿勒,将两人带出来威胁他缴械投降,而那本该远去的蒙山突然出现,与狄青峰趁着混乱,从背后砍了他一刀。
靳泽海顿时身受重伤,他又急又恨,心知今天怕是不能全身而退,便带着几个心腹,不要命地奋力拼杀,硬是将妻儿抢了过来,而后带着他们一路狂奔,躲进了大山。
只是,靳泽海低估了韩天的实力,他早已交代云城的所有人,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落入陷阱,哪里会让他们一家三口顺利逃脱。
最后,靳泽海因与韩天豢养的蟒蛇拼杀,被分尸而亡,而林馨,则是被狄青峰和蒙山当众侮辱后,又废了武功,送与韩天,做了纥罗寨的“蚁女”(参考蚁后)。
至于阿勒,因是男娃,加上云城山民多年来受到生育问题困扰,想着好不容易有那么个资质良好的外族品种,就被留了下来。
那时,小孩儿已经记事,他深知父母是被这些人所害,可自己太过弱小,便只能曲意逢迎,装作懦弱害怕,想等到自己长大一些,再将母亲救走。
只是,他再聪明,终究是个孩子,怎么会知道,这山里的人,对有生育能力的外族女子和小哥儿,有近乎病态的渴求。
那些山民,日复一日的进到半山的庙里,只为让林馨,产下健康的纥罗寨的后代。
但对方曾是名贯京都的将门之女,岂会受此侮辱,她虽反抗不了,却在每每怀上孩子之际,想方设法的将胎儿扼杀在腹中。
阿勒遥记,自己在被带入纥罗寨的两年后,第一次见到母亲,是因为她又在一次次的撞击中小产。
韩天苦无办法,又舍不得杀她,便传话到寨中,让韩邦带他上山劝说林馨,并以其命要挟,告诉对方,若再弄掉一个孩子,就将阿勒扔到蟒蛇洞去,让他自生自灭。
哪知林馨不仅不受威胁,还当着所有人的面,看着儿子,决绝地说,“阿勒,我虽满身污秽,但心是干净的,除了你死去的父亲,我不会为任何人生孩子。
你已经13岁,是个大人了,要尽快强大起来,不要让任何人威胁到你的安全。”
她抬手轻抚着儿子消瘦的肩膀,眼中盛满了痛苦与愧疚,“母亲,今日得见你一面,已是知足,现在,也,也该去见你父亲了,你别怪我,母亲……实在是太难熬了……”
她说着,便轻轻倚靠在孩子的身上,像曾经那样,轻轻吻了吻儿子的侧脸,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待众人反应过来时,阿勒的肩上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大半。
韩天惊得一把拽开满眼泪痕,无声恸哭的阿勒,这才看到那扎在林馨脖颈上的一块儿锋利竹片。
那是镶嵌在神台角落的装饰,不知何时,竟然被她抠了下来,藏在暗处,今日见到儿子,其不想受到威胁,更不愿儿子受人摆布,这才趁机自尽。
蚁女没了,韩天与纥罗寨上下,纷纷陷入悲痛,却也无能为力,便把主意打在阿勒身上。
不过,对方如今没了威胁,他们怕逼太紧,会再次发生相同的悲剧,只得软硬兼施地警告对方一番,并做出退让,让其将林馨火化,而后把他养在了纥罗寨。
并责令对方,在年满14之后,开始为纥罗寨开枝散叶,阿勒为了活命,只得满口答应,但却与他们讨价还价,将年龄推到了16之后,山民坚决反对,毕竟在他们云城,男子13便可成亲。
阿勒就说,他是京都来的,那宫中御医说过,男子最佳生育年龄,是在16到35岁(瞎编的),否则,早早要的孩子,容易夭折。
众人闻言,瞬间想起山中那些早夭的孩童,便答应了下来,只是,没想到这人到了年龄后,却死活不愿成亲。
韩天怒极,好说歹说,用尽办法,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甚至还用了药,可对方也是个狠的,眼看自己要失守时,直接奋起反抗,猛扑到爬上榻的女子和小哥儿身上,张嘴将他们的脖颈直接咬断。
而后,拖着虚弱的身体,手脚并用地爬出住处,逃进了大山深处,直到七日后,体力恢复,才又回到寨中。
纥罗寨的人又气又怒,同时也十分疑惑,这人既然都跑出去了,为何不直接逃走,反而自投罗网,继续受他们折磨。
韩天沉吟片刻,便说,“这云城的十万大山,想要走出去谈何容易,他是怕死,在寨子里,只要还有希望,我们都不会对他下死手,但若是离开云溪镇,这云城所有寨子的人,就会全力追杀他。”
众人闻言,纷纷大骂阿勒狡猾,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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