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冯安脸色煞白、嘴唇发紫,整个人裹着两层的被子都还止不住的发抖。
外头阴雨绵绵,他却觉得天寒地冻,春夏时节屋里头燃着两个炭盆都无济于事。
其余人都被屋内闷热的温度热出汗来了。
“安儿这究竟是染了风寒,还是中了毒?”
瞧着儿子的面相,母亲的急的红了眼。
她还没见过风寒能把人冻成这样的,且唇色都发紫了,当真不是中毒了吗?
几位大夫把完了脉在一旁交流片刻,这才上前开口道:“根据脉象看,令公子确实是寒气入体,我们开些除寒祛湿的方子,想来就会药到病除了。”
“这青天白日的,怎么会突然风寒?”冯尚友觉得很是奇怪。
风寒一般都是夜里睡觉门窗不紧,在睡梦中侵入体内,还没听说过大白天不睡觉被风寒侵体的。
“你不是一直在旁侍奉少爷的吗?你说,少爷为何会突感风寒?”
一把抓过身旁埋头不敢言语的小厮,冯尚友厉声质问。
那小厮一哆嗦,结结巴巴的应:“奴才不知,奴才在后院便被少爷打发了,少爷说要自己散散步。”
冯老爷见儿子迁怒,当即开口制止:“你为难一个小厮作甚,又不是他让安儿染了风寒,许是雨下的急,安儿避之不及淋了雨才会这样。”
“大夫既是说了会药到病除,那就一切听大夫的就好。”
冯晋站在一旁,看着床上一脸痛苦的冯安,不知在想些什么。
傍晚,雨过天晴,天际漫上红彤彤的火烧云,将世间映成一片橘色,美轮美奂。
阮离正伏案画符,院中脚步声突起,抬眼一看,是冯晋来了。
今日他身旁没有跟着下人,而是独自出现,隔着窗户阮离放下笔,神色淡淡的看他。
冯晋也没有进屋,而是来到窗外站定,两人一窗之隔,四目相对。
顿了顿,冯晋先开口:“晚上的晚宴取消了,我哥他病了。”
阮离点了点头。
冯晋余光瞥见案上的符篆,露出意外神色:“你还会符篆之术?”
“有些天赋,暂且跟顾师叔学了些皮毛。”
阮离语气轻轻,不加掩饰的直言:“这些是给你画的,听说你要过生辰了,我们在府上叨扰数日,也该有所表示。”
听阮离这么说,冯晋先是一愣,而后眼底漫上些喜色:“给我的?”
“嗯,不是什么贵重之物,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尽量多画些。”
“谢……谢谢。”似是有些受宠若惊,冯晋的嘴角有些压不住的上扬。
阮离未在言语,等着冯晋主动离开。
然,冯晋在原地踌躇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又道:“我哥他……是你吗?”
这莫名其妙的前言后语,但阮离听懂了。
她直直的看着冯晋,看的他心里发毛,而他知道,这是阮离的回应。
“我替他跟你道歉,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哥哥,眼下他冷的厉害,喝了大夫的药也不见好转,我大伯和伯母很着急,还请你高抬贵手,原谅他这一回。”
冯晋低头而语,这一回道歉显得格外诚心,比他为自己道歉那次要坦荡许多。
“登徒浪子,让他吃些苦头长长记性罢了,要不了他的命。”
阮离终是开口,承认了是她有意为之。
“那……”
“不用急,再过几个时辰症状就会消失,那一丝寒气并不精纯,时间一到就自行消散了。”
闻言,冯晋不由松了口气。
“多谢,那我去通知其他人晚宴取消的事情。”
“不用了,我正打算过去,我来转达就好。”
如此,冯晋只好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目送他走远,阮离并未因此事受影响,而是不紧不慢的整理了案上符篆,起身去了师姐的院子。
其余人都在,阮离直接将今日之事毫无保留的说给了几人听。
“还发生了这种事?”
“这冯府名门大户,竟有这种后辈!”
“阿离你做得对,就该给他些教训,让他知道不是什么人都是他能招惹的。”
木槿阳几人听了义愤填膺,纷纷表示阮离做的没错。
水云娇则虚弱的道:“不如我们早些离开,免得招惹是非。”
“你就别操心这些了,眼下你气血还很弱,不宜太折腾。”裴勇关心道:“你安心养伤便是,其余的事情我们心里有数。”
阮离也点头:“裴勇师兄说的对,这种小事算不得什么是非,毕竟冯老爷确实待我们很周全,我们没有什么感觉不满的。”
“师姐你好好休养,等过些日子你痊愈了,我们就回宗门。”
听两人都这么说,水云娇安心的点了点头。
冯老爷一众人一直守在冯安的屋子里到晚上,只见冯晋突然端了一碗东西进来,引得众人纷纷起身。
“晋儿,这是什么?”冯尚友开口问。
冯晋道:“是天归派治风寒的方子,我见哥哥一直不好,就去客院找了天归派的阮离师妹求来了这方子。”
“阮离师妹师承李鲜庸神医,她的方子一定比大夫的管用。”
听冯晋这么说,冯尚友和其夫人顿时眼睛一亮:“爹,你说的天归派的贵客竟然是李神医的徒弟?”
冯老爷对此并不知情,只诧异的眨了眨眼,冯晋连忙道:“爷爷他可能并不知情,我这也是偶然间得知的。”
“太好了,说不定这方子真的管用。”冯安母亲急切的接过冯晋手里的碗,亲自去喂儿子服下。
冯晋神色渐收,看着冯安将其喝完,轻轻的叹了口气。
哪有什么治风寒的方子,不过是一碗普通的姜糖水罢了,他故意为之,是怕哥哥事后反应过来是阮离所为,从而刁难对方。
所以他先帮阮离争得大伯父和伯母的好感,事后若哥哥发作起来,伯父伯母也不会信他。
不出一个时辰,冯安情况便有所好转。
“这天归派的方子果然有奇效!”冯尚友惊奇称赞。
“晋儿,你再去煮上一碗!”冯老爷道。
“阮离师妹说,此药一碗足以药到病除。”冯晋神色淡淡的开口,懒得再跑一趟。
其余人等闻言纷纷点了点头,心中不由对天归派肃然起敬。
阮离一直在师姐的房里陪到深夜才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间内有照明用的夜明珠很是通亮,晚风渐起,她走到窗前正欲要将窗子关上,整个人却猛然间顿住了动作。
一抹及不可查的气息被她捕捉到。
这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
回身,阮离警惕的扫视了一圈屋内,屋子的布局很简单,用来藏身的地方几乎没有。
最后,她将目光落在床边一侧的屏风上,目光缓缓下移,那屏风下方的空隙处,有一双因紧张而用力拱起的双脚。
没错,她没有穿鞋,秀气的脚丫沾着泥灰,赤条条的。
蹙起眉心,阮离缓步上前,一挥手,那屏风便被推开了。
屏风后的人瞬间绷直了身子,瑟瑟发抖的贴在角落处,惊恐的看着阮离。
而阮离却猛然一惊:“是你?”
女子容颜绝美,穿着一身洁白纱衣,虽只是惊鸿一瞥,但阮离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铃鹿山的圣女!
她怎么会在自己的房间里?
而那圣女看见阮离之后,原本惊恐的神色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三分迟疑、七分疑惑。
“你……”
圣女张了张嘴,虽只吐出一个字,却难掩她声音的灵动。
阮离凝眉,不知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是为何,但就这样看着她的脸,白天街上涌上心头的那抹异样再次袭来。
她们,好像见过……
“姐姐?”
圣女突然试探性的唤了一声,让阮离一时间怔住。
见状,圣女抿了抿唇,又道:“我……我是琉璃!”
琉璃?
阮离大惊,整个人瞬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琉璃,是……是你?”
那个不告而别的小乞丐!
见自己没有认错人,琉璃的眼眶瞬间红润起来,配上她美丽的容貌,更让人心生怜惜了。
“你是铃鹿山的圣女?”
阮离问出口的瞬间,都还觉得此事不可思议。
琉璃含泪点了点头,小声道:“还以为此生再不能遇见,没想到会再和姐姐见面。”
六年前那对于阮离来说的一面之缘和微不足道的恩情,却在琉璃的心里种下了挥之不去的影子。
那是在她凄凉的、悲惨的、不幸而又奔走躲藏的幼时里,最温暖的光。
所以她才会在见到阮离的一瞬间,即便相隔了六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怎么会……”
卸下防备的心,阮离伸手握住琉璃冰凉的手,低头看向她的脚,沾染了雨后泥泞的污垢。
她就这样赤着脚跑到冯府,藏进了自己的屋里。
可她是铃鹿山的圣女,为何要逃?
“你先坐下。”
说着,阮离便要拉着琉璃去床上坐下。却突然察觉到第三人的气息突然出现,琉璃的目光也在此时越过她,直直的看向窗外。
阮离回头,正看见冯晋一脸惊诧的站在她未及时关上的窗户外面。
六个人表情各异,气氛一时凝固。
月影稀疏,凉风起。
屋内,冯晋坐在椅子上,阮离和琉璃坐在床榻上。
“你……她……”
冯晋欲言又止,亦或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可目光却不受控的一直看向琉璃。
她太美了。
是那种圣洁的美,加之她的一身白色轻纱,像是天上的仙女。
“你们认识?”冯晋保持理智的问出一句,总不好是陌生人闯入他们冯府,那他还是得把情况搞清楚。
阮离点了点头:“是我的妹妹,我们有……六年没见过了。”
“那怎么会在我们府上……”
琉璃主动出言:“是我误打误撞躲了进来,没想到能遇见姐姐。”
冯晋彻底懵了,但看她们两个好像自己也有诸多疑虑,他便没过多追问。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起身欲走,冯晋又突然顿住,险些忘了自己来的目的,转头对着阮离交代:“我哥哥风寒转好,我骗大伯父说是你给的天归派的方子……到时……”
别说漏了嘴。
阮离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冯晋又看了琉璃一眼,末了又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跟我讲。”
等冯晋离开,阮离和琉璃同时送了一口气。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阮离看着琉璃问,六年前遇到她的时候,她就察觉到琉璃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小乞丐。
当时她只身从百川都一路走到了南边,还在客栈与她不告而别。
今日再见,虽心里有预感,可她的真实身份还是让自己大为震惊。
铃鹿山的圣女,何其尊贵!
“我……”
琉璃心中很乱,不知该如何跟姐姐说。
见状,阮离引导着询问:“我今日晌午还在街上瞧见你们铃鹿山的人从主路招摇而过,那时你坐在花车里,你是自己逃出来的?”
琉璃抿着唇,点了点头。
“那六年前我遇见你,你也是从铃鹿山逃出来的?”
琉璃目光楚楚的看着她,又点了点头。
阮离神色一滞,不解的问:“为何啊?你不是铃鹿山的圣女吗?为何要逃?”
“我不要当圣女!”琉璃突然神色激动的摇头,哭着道:“姐姐,我不要当圣女!”
“你不怕,有姐姐在!”阮离反握住她的手,安抚般的抚摸着:“你先跟姐姐说清楚,为何要逃,为何不愿做圣女?”
如此,琉璃才控制住情绪,徐徐说了起来。
原来,铃鹿山教会自几千年前创建以来,就有了从道教中幼女挑选圣女的教规。
圣女的挑选十分苛刻,要有尊贵的血脉,上乘的修行天资,且命格至阴者为最佳!
圣女享有至高无上的待遇,在教会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而那一人之下的一人,就是教会的主教大人!
圣女的宿命,就是在年满十五岁时,将自己的肉身奉献给主教。
这个奉献,并不是单单是奉献自己的身体,甚至有可能是生命。
原因就是铃鹿山教会的主教所修心法是至阳法术,此法术修行要一定境界时就要吸纳醇净的至阴之气来抑制住体内的汹涌的至阳之气,否则主教很可能会暴毙。
此法强大至极,历任主教都经受不住这等强大诱惑,所以只能依靠培养圣女来帮助他们修行。
十五年吸食一次醇净的至阴志气,运气好的圣女在精气被吸食之后还能留一丝残存的性命。
运气不好的,只有死路一条,而这也是大多数圣女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