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王猛刚刚就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因此当杜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非常惊讶,甚至还有一种释怀的感觉。
因为他似乎确认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晋室靠不住,秦国靠不住,我们未来的路,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没有必要去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
那么这条路,又会走向何方?
杜英没有明确的说出来,但是王猛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杜英看到了师兄分外严肃的神情,不由得一笑。
他相信,师兄知道了自己的潜台词。
和师兄之间,有些事只需意会无需言传,这种默契,恐怕现在也就只有他们师兄弟有了。
这话要是丢给任群等人,保不齐就有可能“跨服聊天”。
而且这种话,流露出来点儿意思就行了,懂得人自然会懂,比如师兄就听懂了。
毕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都得小心,隔墙有耳。
杜英现在还远没有到可以暴露出来自己一些想法和野心的时候。
他······还是太弱小了,弱小到才不过是刚刚有资格成为这天下棋局上一枚棋子的地步。
因此,练兵,就成了杜英现在的执念。
现在有师兄作为帮衬,关中盟的财政和战略布局等等实际上都不需要杜英太过操心,师兄虽然没有什么后世先进的想法,但是尽快推动这些事,一条条落实关中盟的新政策,那当然是手到擒来。
治国之才,治理一个小小关中盟,不过是“烹小鲜”罢了。
现在师兄缺少的,也不过只是一丢丢实战经验,关中盟也正好可以让他拿来练练手。
毕竟杜英以后打算交给他的,是整个天下。
这么好的丞相,当然得拥在合适的位置上,历史上的王猛一个人承担起来前秦的文武两个方面,再加上背后还有一个容易上头的上司苻坚,能不累么?
杜英当然不会如此压榨师兄,希望师兄能活得久一点。
这样······杜英可以咸鱼的久一点儿。
至于什么后世的一些理论想法,杜英此时并不打算和师兄过多的讨论。
新政,需要一点点的来,在这乱世之中,根基不稳的情况下,就冒冒失失的推动一些新鲜玩意落实,那保不齐会被所有人看作叛逆。
王莽的教训,距离现在也不过只有几百年罢了。
以后等到天下太平了,或者至少有了一个稳定根据地了,杜英才打算和师兄商量着挑选一些合适的新政,一点点铺设和推行下去。
现在想那些,不切实际。
内政方面交给师兄之后,杜英自然主要负责练兵,这也是当务之急。
王猛沉声说道:“师弟于作战指挥上,的确强于我这师兄,因此练兵之事,余也不多置喙。有一言,师兄见于《齐孙子》,师弟当记之。”
杜英登时神色郑重起来。
《齐孙子》,便是后世的《孙膑兵法》,共八十九篇,历史上失传于隋唐乱世之中,在此之前也是广为流传的兵法,只不过因为其侧重于实际案例教学,篇幅更长、知识更散乱,所以受追捧不如《孙子兵法》这种简明扼要的兵法书籍罢了。
说来也古怪,这本书,杜英曾认真看过,却是前世。
建国后《孙膑兵法》出土于山东银雀山汉墓,使后人知有此书,但是可惜终究只是残篇。
反倒是来到这个时代,杜英只是草草翻阅,主要还是因为写在竹简和一碰就碎的纸张上,又没有标点符号的文言文,看的杜英很头大,也就懒得细细研究了。
能被师兄重视的,肯定也不是等闲之言。
“还请师兄赐教。”杜英拱了拱手。
王猛正色说道:“练兵,待之若赤子,爱之若狡童,敬之若严师,用之若土芥。”
杜英细细琢磨这句话,这实际上是讲,主将要对士卒赤诚、爱护,又要积极听取任何有可能有作用的意见,并且······从不畏惧牺牲。
这句话实际上和杜英之前的一些想法有共通之处。
练兵,本来就是在仁慈和严苛之间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
不过这句话更重要的是,告诉了杜英,一支军队,既要让其如同一个人一样,令行禁止,又要尊重每一名士卒,他们都是有自己想法和意志的人,不是杀戮机器。
要让他们能真正愿意甚至心甘情愿去搏杀才可以。
而且······要不怕牺牲,真正上了战场,即使是最精锐的士卒,其战事也不过只是伤亡数字的增加,主帅的任务,就是尽可能控制这个数字不要增长的太快。
而只要能换取胜利,那么就算是增长到顶峰,甚至连主帅都变成数字的一部分,又有何妨?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残酷到甚至可能需要磨灭人性。
因此在练兵的时候,要让士卒感受到人性和温暖,又要让士卒们随时准备丢掉一切幻想,拼死一搏!
“谨受教。”杜英沉声说道。
王猛却是侧开身,微微抬头,他的目光透过茅草屋的窗户看向远方的天穹:
“此非吾之教,乃是先贤之智慧,既知之,就莫要让先贤们在天穹上失望。”
杜英的嘴角抽了抽。
演戏演的太过了,师兄。
不过王猛的神情肃然,让杜英也收起来吐槽之心,顺着师兄的目光看去。
外面的天很蓝,云很白,阳光也很明媚。
没有一点儿大气污染的那种。
没有****,没有雷霆闪电,但是杜英就这么陪着王猛看着外面的天。
似乎他们两个真的能看到那九霄之上盘旋不去的先贤和英灵。
又或者,是他们的内心深处,能感受到华夏列祖列宗的存在。
一种在血脉中、灵魂深处,永恒的存在。
良久之后,王猛低声说道:“师弟,前路茫茫,还需努力。”
“望能得师兄臂助。”杜英缓缓说道。
王猛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自然,就冲你这几声‘师兄’。”
“那师兄你说,苻坚此时在想什么?”
“或许和我们一样也在看天吧。”
“为什么?”
“我们想要寻求炎黄先祖的庇护,他们氐人也应该有自己的先祖可以寻找吧。”
“我觉得以后,这是我们首先需要面对的强劲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