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拍打着衣衫,寒冷刺骨。
杜明知道陆鹏的意思,宋家没有必要将杜氏老小赶尽杀绝,因为那样梁子就真的结大了,这非世家所为。
世家嘛,总要尽可能地留后路,而不是斩断后路。
因此宋家最在乎的,大概还是杜明本人的性命。
杜英从小离家,和家中并无太多瓜葛,那些杜氏子弟家眷的生死,他或许并不怎么看重,但是杜明是他的亲生父亲,杜英若是毫不在乎的话,那就将背负“不孝”的骂名。
杜明,才是宋家想要抓住的筹码,和杜英谈判,以确保凉州自立之地位的筹码。
杜明不由得惨笑道:
“那我死了,不也正给仲渊兴兵报仇的好借口么?”
陆鹏却嘶声回答:
“家主万万不可做此想,凉州还大,还有张掖,还有酒泉,还有敦煌!这些地方,家主都可以去,去帮着二少主先稳定局势,竖起王师旗号!
如此一来,二少主兴兵北上,将有更多的理由。为父报仇,只是私仇,但是清扫不臣、解救拥护王师的百姓,却是二少主一直以来坚守的旗帜!”
杜明脸上的惨淡消散,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能不能活?”
只要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只要还有活下去的机会,那么谁又愿意去死?
陆鹏当即说道:“恳请家主尽快出城,杜家上下,愿意以死相拼,为家主博取一线生机!”
“那便如此!”杜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虽然性情使然,习惯于犹豫和纠结,甚至也有些胆小,但是如今家族命运牵系在身,所以职责驱使着他,必须要违背自己内心的冲动,去做应该做的。
陆鹏松了一口气,有了杜明的理解和配合,那么他们这些家臣,就算慷慨去死,也值得了。
陆唐已经跟在杜英身边、出人头地,所以陆家的血脉仍然还在延续,陆鹏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杜氏部曲何在!”当大步走出凉公府的那一刻,陆鹏的声音就回荡在门口。
风雪里,一名名杜氏家臣、家将和部曲,腰杆挺得笔直。
陆鹏有条不紊的下达命令,派遣得力人手护送杜明离开,而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绝大部分人,分作两路,一路顶在凉公府门口,负责阻拦张涛,另外一路则沿着凉公府外的街巷布设防线,意图阻拦正沿着大街快速向这边推进的宋氏兵卒。
杜明默默看着陆鹏的背影。
虽然陆鹏下达命令,有点儿越庖代俎,根本没有把旁边这个家主放在眼里的意思,但是杜明并没有意见。
这些年,自己过得的确有些颓废,如果不是陆鹏还有病榻上的大儿子杜葳辛苦操持家业,而小儿子杜英更是在关中缔造出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奇迹,那么杜氏,恐怕在自己这一代就已经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后人将不会再记得,杜陵杜氏。
所以杜明任由陆鹏指挥。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陆鹏了。
陆鹏霍然回首,看到杜明亦然伫立在那里,不由得着急挥了挥手:
“家主,还请速速离开!”
杜明深吸一口气,正打算举步离开,但是又忍不住向着陆鹏的方向看了一眼。
好兄弟,保重!
这句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但杜明知道,一切尽在不言中。
虽然他和陆鹏是家主和家臣的关系,但是他一直把陆鹏当做最值得信赖的兄弟,陆鹏亦是如此。
而今日,怕是永别。
陆鹏目送杜明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这才缓缓抽出自己的佩刀。
“咚咚咚”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铁甲踏破了积雪,敲击着地面。
“杀!”一个字,从陆鹏的口中爆发,回荡在风雪中。
而就在距离凉公府并没有很远距离的杜氏府邸上。
府邸上下,一片慌乱。
因为府邸外,打着宋家旗号的兵马已经将府邸团团包围。
留下的家丁们面面相觑,但是仍然坚持紧闭大门,同时搬来各式各样的檑木滚石,堆积在墙下,梯子直接搭在墙头,这样守军也可以登上只有一层的院墙,用石块砸击外面的敌人。
不过双方终究都没有动手。
两名家丁搀扶着一个瘦弱的年轻公子缓缓走到大堂前。
大堂上还剩下的几个杜氏家臣、幕僚们都赶忙涌上来:
“少主!现在应当如何是好?”
这公子,正是杜明的长子、杜英的兄长,杜葳。
“咳咳!”杜葳连续咳嗽两声,脸色更白几分,不过他仍然抬头看向大门,勉强让自己的因为咳嗽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平稳下来,“不用慌张,他们不敢真的把杜氏怎么样。可有阿爹的消息?”
“暂时还没有。”众人齐齐摇头。
“去吧,打开门,他们想进来就进来,我们迎接客人。”杜葳挥了挥手。
“这······”
“现在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了,抵抗也没有什么意义。只要仲渊带领王师还在关中一天,宋氏就不敢招惹咱家的。”杜葳笑道,接着又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想要搀扶他坐下,他却依旧自己支撑着一根拐杖,站在门口,任由冷风吹动着他的衣袍,喃喃说道:
“杜氏,已至生死关头,辛苦诸位,共同担待了。”
家臣和幕僚们都没有反应过来,刚刚还说宋氏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又为何转眼就是生死关头了?
不过,很快他们就品味出来了杜葳的意思。
杜氏家眷,已经变成了宋氏手中威胁关中的筹码。
所以活的杜氏家眷,对宋家来说很重要。
那如果是死的杜氏家眷呢?
杜英就有足够的理由,直接杀奔凉州。
只是现在杜英刚刚击破氐秦,就算是杜氏真的出了什么事,杜英恐怕也难以劳师远征。
但如果杜英已经摩拳擦掌、养精蓄锐之后呢?
杜氏家眷就变成了他的牵挂和累赘。
所以现在的杜氏众人,都要好好活着,让杜英不必要此时动兵,而在关键的时候,他们又要为了杜氏的未来而死。
杜家的生死,可能就在转瞬。
家臣们一个个都握紧兵刃。
幕僚们则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他们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位病弱的大公子,似乎也是一个至少在行事狠辣果决上不亚于二公子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