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句话,在戏台上说出来,很应景。
可是在谢家门口说出来,就不那么应景了。
就算不往深层次联想,是不是在影射谢家有图谋不轨之心,想要当下一朝天子,只是浮于表面上来说,也是指着鼻子嘲讽门口的这些人,趋炎附势。
只不过不少人对此有意见,已经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
看这中年人其貌不扬不说,身上的衣着也颇为朴素,腰间悬着一方玉佩,远远看去成色并不是很好的样子,乳白乳白的,显然和玉之青翠剔透截然不同。
久在乌衣巷中徘徊,这些人自然也都知道,人靠衣裳马靠鞍,一个人到底有没有钱和地位,看其装束就知道了。
眼前的这个中年人,大概只是初来乍到,完全不知道这乌衣巷中的规矩,还以为自己是何方神圣,来这里嘲讽一番,然后便能够大摇大摆的走进去。
一道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待着他出糗,也期待着这家伙一会儿乖乖跑到人群之中排队的景象,不知道那时候,他又会是什么神情。
但是很快,窃窃私语的、脸色怪异的,一个个都牢牢闭上了嘴巴,一言不发,甚至刚刚发出声响的,还默默地低下头,生怕被认出来。
因为他们眼睁睁看着,这中年人行到门口,根本没有排队的意思,而且还不等他说话,门口袖着手,眼观鼻、鼻观口,一言不发的谢家家臣,便立刻换了一副神情,急匆匆迎上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中年人又扫了一眼旁边排队的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们,哂笑一声。
这一次,众人的头,更深的低了下去。
明摆着,这是一个微服而来,自己惹不起的大佬。
似乎想到了什么,中年人开始掏衣袖:
“侍中百忙之中,能够专门为余留出时间,还是颇为荣幸的,这名剌还是要交一下,身在乌衣巷,自然要遵守乌衣巷的规矩······”
谢家家臣赶忙说道:
“中丞之名,人尽皆知,中丞之貌,乌衣巷中谁人不识?自然是用不着名剌的。”
中年人自顾自的掏了掏,什么也没有掏到,无奈的一摊手:
“那好吧,正好本官也没带名剌来。”
家臣一脸黑线,你确定不是在这里耍我呢?
而他刚刚一句话,已经让门口的人们意识到,眼前的这位人物是谁了。
建康府中,中丞虽然没有多到如散骑常侍那样,大司马门上丢快砖头都能砸死一两个,但是也有好几个,而且多半都是闲散职务。
能够被谢家的家臣恭恭敬敬迎入院子、随随便便插队的中丞,也就只有一位了。
御史中丞,郗昙!
“郗,郗中丞腰间那块玉,好像是西域来的羊脂白玉吧。”突然有人压低声音说道,“秦淮河边商铺,可是要万枚铜钱的。”
“那是之前的价了,现在两淮战起,商路断绝,关中和荆州又有矛盾,宁肯在两淮等着也不走荆州,所以西域的货,譬如这羊脂白玉,在秦淮河,那是有市无价!
能够送到建康府的几块,还不都是上交给朝廷了,哪里轮得到民间?”有懂行的人开口反驳,“只是郗中丞腰间那块,少说也得两三万枚铜钱!”
排队的人们,顿时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人家,的确有嚣张并且嘲讽在“站”诸位的资格。
这让他们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衫。
衣冠楚楚,却是卑微寒门,而那简简单单一身布袍,却是隐藏的大佬。
这世道,到底是怎么变的越来越奇幻的?
不过心中感慨归感慨,已经开始有不少人在袖子之中轻轻摩挲自己预备下的名剌,或许等到郗中丞出来之后,可以先去郗家府上拜访一下。
之前郗中丞府前门可罗雀,没有谁敢于拜访关中的代言人。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关中王师在淮北打的凶悍,更不要说从河东到河洛,这一线全部包打了,虽然还不至于势如中天,但是明眼人都能够感觉到,朝廷对于崛起的这一支势力已经无可奈何,现在就是本着能够安抚就尽量安抚的态度了。
既然如此,那说不定关中真的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个······
有这种想法的人,已经不在少数,只不过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还没有。
如今郗中丞能够自由进出谢侍中府邸,更是好像在给所有人传递一个信号,朝廷对于关中的怀柔,将会继续持续下去。
否则郗中丞是万万不可能成为谢侍中这王谢世家领袖的座上宾的。
除非······
也不是没有人猜测,谢侍中其实是“身在司马心在杜”,毕竟谢家在关中也是混的风生水起。
但是谢侍中自入朝之后,兢兢业业,所作所为都是站在江左和王谢世家的角度考虑,所以怀疑谢侍中的人,有时候看到侍中的行为之后,都会自惭形秽,认为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大家也普遍认为,谢侍中的最终目的也只是形成谢家在两边都不吃亏的局面而已,会稽王也应该是基于此,反而更加信任谢安。
暗暗下定决心的人们,还有仍然打算选择观望的人们,又或者坚定想要站在朝廷这边的人们,不同的人,站在同一片屋檐下,各怀心思。
就像是如今这混乱的世道一样,谁也不知道老天爷真正倾心的,又是哪个。
一朝天子一朝臣······
刚刚郗昙所说的话,此时逐渐回荡在众人的心间。
这一朝天子,有这一朝臣。
他们已经很难跻身其中,否则应该是谢侍中的座上宾,而不应该站在屋檐下。
那么下一朝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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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也不带就独自上门,中丞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谢安走入议事堂,看到正端着茶杯,老神在在品着茶的郗昙。
郗昙并没有直接接过话茬,而是打量着眼前的桌案。
议事堂上的桌案布局,仍然还是老实的席地跪坐布局。
郗昙在自己家里早就已经用上了高脚椅,再不济也是胡床软榻,想要享受的时候,还可以在安乐椅上一摊,一摇一晃就是一个下午。
所以现在反倒是有些不习惯。
他笑问道:
“余不相信,侍中家中,并没有用关中的任何一种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