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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问出这句话后,道士却并未答话,反倒眉头一挑,没头没脑说了句:

“不知施主今后有何打算!”

柴屠户先是愣了愣,才苦涩笑道:

“还能有啥打算?这镇子怕是保不住咧。俺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若能活着出去,便再寻个安身立命之所。”

江尘长叹一口气。

“施主倘若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尽可告知贫道…。”

柴屠户闻言,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子不安来,他怔怔地看着道士,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片刻后。

才嗫嚅道:“道士此话何意??”

江尘慨然一叹,继而忽然抬手,指向他胸前处。

“施主且看!”

柴屠户茫然不解,却也紧锁着眉头俯首朝身前瞧去。

然而。

他陡然瞪大了眼睛,似撞见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道长…这…这…!”

柴屠户脸色惨然,一时语无伦次。

道士摇了摇头,掐了个道诀,口中轻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化形十方界,普济度世人。”

“委炁聚功德,同声救孤魂。”

“火翳成清署,剑树化为骞。”

………

经文声潺潺流过,仿如一道利剑刺破人心头迷障。

此时此刻。

他那惶恐的神色渐渐平静,恍如大梦初醒一般,而脑海里也冷不防冒出一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记忆来。

那一日。

娘子突患了重症,症状不明,且高烧不退。可镇中尚闹起瘟疫,仅有的几个大夫业已被官府征调,此刻若是上报官府,届时娘子难免会被那些衙役带走,生死不知。

他犹豫再三,只得瞒下此事,每日悉心照料,以图娘子能够痊愈。孰料,娘子的病症却一日重过一日,过了半月有余,已然面容枯槁,滴米难尽。

然而。

又过了几日,娘子的怪病突然渐渐痊愈,竟还叫嚷着喊饿…撕心裂肺的饿!

他欣喜若狂,只以为娘子多日来滴米难尽,如今饥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于是赶忙取来些冷饼稀粥,送到娘子跟前,当娘子狼吞虎咽吃下这些,却仍旧嚷着叫饿。

可当他返回厨房翻找一番,这才发觉米缸早已见了底,而仅存的那点儿余粮,也尽填了娘子的肚子。

没奈何,只得返回屋中,唤来五岁的儿子在家中好生照料娘亲,自个儿却趁着夜黑,悄摸摸出了家宅,寻些往日里的亲朋借些米粮度过难关。

他仗着身手还算灵巧,一连躲过了几次巡逻与哨卡,可待摸进了那些往日里的兄弟家中,提及借粮之事,一个个却支支吾吾,没个准信儿。

以至于辗转了半宿,碰了几鼻子灰,才算从个昔日旧友那里借来了些许米面。

一番道谢自不必多说。

他匆匆带着米面返回家中,方迈入屋中便发觉异样,一股子刺鼻的血腥扑入口鼻,昏暗里传出悉悉索索的咀嚼吞咽声。

入眼的一幕更是让他浑身颤栗。

昏惨光线里,影影绰绰可见个佝偻着身子,披头散发的人影正爬伏在床榻前啃噬着什么。几许月华投射进来,人影与那身下的轮廓也显现出来。

那是具残破的小小身躯,稚嫩的身子被撕咬的血肉模糊,胸膛处撕裂开来,柔软的内脏已然不翼而飞。

而此刻。

那人影咀嚼着的,正是一截露出森森白骨的手臂。

他瞧得目眦欲裂,死死扣紧了牙关,似乎要将满口的牙齿尽皆咬碎。

而那人影似听见了动静,缓缓抬起脑袋,披散的长发下,是一张血迹斑驳的熟悉面孔。

这…竟是他的娘子…!

“饿…!”

娘子吐出来一截指骨,含糊不清的呜咽了一句。

他双目通红似血,呼吸逐渐粗重,一步步走近,摸向腰间刀柄,在娘子唤上那句“相公”之前,干净利落的挥舞尖刀,斩下了她的脑袋。

快、准、狠!

一如往昔宰牛杀猪那般。

画面到了此处,诵咏声也接近尾声。

“上登朱陵府,下入开光门,”

“超度三界难,迳上元始天!”

他恍惚间抬眼看向对面,瞧见道人面带悲悯,袖袍轻抚收了道诀,缓声道:

“施主可醒悟了!”

俄而,数道霞光似泼墨般洒落,映出他胸前的惨状,胸腹处创口如壑,肝肠脾胃隐约可睹。致使蛆虫蠕蠕而动,蝇群盘桓不止。

没由来的。

他忆起昨日往昔,与今日之诸般。

原来,他已变成了这吃人的怪物么?!

可是…为何他想不起自个儿何时亡故?只是稍作思忖,便又咧开嘴,露出一抹苦笑。

呵。

既已身死化作活尸,便是知晓前因,又有何益!

他颤抖着直起腰身,可猛然低头瞧去,腹部那道狰狞伤口处,一截儿血淋淋的肠子晃荡荡滑落出来,刹那间,引得蝇群如乌云般四散飞舞。

望着那截滑落的肠子,柴屠子心中一时涌起些莫名悲凉。曾几何时,他亦是向往那任侠之气概,胸怀壮志豪情,仗剑于世间,欲斩尽天下妖魅。

可如今,却落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周遭的空气仿若凝固了一般,只有那蝇群的嗡嗡声不断在耳边回响,他将那滑落的肠子艰难塞回,而后在衣摆处擦拭去手上的污血,旋即,又朝着道人拱了拱手,声音沙哑而疲惫:“道长,劳烦……”。

可话未言了,雄壮的身子便颓然跌坐在地。

道士晓得他要说什么,于是微微颔首,探手握住剑柄,长剑出鞘,剑光森寒。

“施主……可还有甚未了心愿?”

柴屠夫艰难抬起头,只是面容愈发狰狞可怖,额头青筋如虬龙般暴起,眸子也渐渐变得猩红嗜血起来。

他晃了晃脑袋,竭力欲挣扎着恢复几分清明,努力思索了片刻,方才抬头瞧向道人,只是嘴巴开合间,声音却嘶哑且微弱,仿若游丝般几不可闻。

江尘眉头一皱,干脆身子稍稍前倾,侧耳细听。

“等俺死后…望道长将俺的尸首…埋在院子东…东侧那株桃树下…。”他哆哆嗦嗦着抬起手,指向不远处一处低矮房舍。

江尘微微抬眸瞧去,而后缓缓点头,神色郑重。

“放心,贫道记下了。”

柴屠子惨然一笑,嘴唇嗫嚅着,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尽述,末了,只含糊吐出两个字。

“多…多谢!”

道士眼帘微垂。

“走好!”

一抹寒光流转如电,偌大头颅混着尸血抛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