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摆弄那些物件儿,别让松儿和小兰看见了,他们若是问起,咱们咋说?”
“唉!一转眼,咱们都要抱孙子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这小鼓……哪日到墓地,埋了吧。到时候给孙子买新的。”
“若是两个孩子都在,那该多好啊!”
“咱们就一个儿子!跟你说过多少回,别乱说话,小心招来祸事!”
“我知道……不说了,不说了,以后都不提了,咱们都要抱孙子了,孙女儿也好……”
……
容岚和苏默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房中断断续续传出林重和俞氏夫妻的对话。
苏默还听到箱子开合的声音,定是他昨夜过来在床底下发现的那个箱子,俞氏又拿出来睹物思人。
容岚心中轻叹,苏默已抬手叩了门。
“当家的,你听到了吗?”
“许是松儿回来了!”
林重起身过来开门,俞氏匆忙把那个箱子放回了床底下。
“松儿?”林重打开门,黝黑的面庞上笑意僵住了,看着站在门外的一男一女两个全然陌生的面孔,先是意外,继而眸中满是戒备和紧张,“你们是谁?”
容岚和苏默仍是白天的易容,俞氏看了一眼,认出是在医馆见过,且请他们吃过包子的那位夫人和公子,神色惊诧,“你们……你们怎么来我家了?是找我儿媳看病吗?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进来的?”
“两位莫紧张,我叫苏默,这位是我娘。”苏默报出本名。
容岚看着林重和俞氏,开口说,“我是容岚。”
林重和俞氏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傻了!
作为西辽国的百姓,他们对容岚这个名字当然不陌生。这么多年,不管美名还是骂名,不管在西辽抑或是去东明,容岚的一举一动,都在世人的瞩目之下。
“你是……那个,容岚?”林重舌头都有点不听使唤。
容岚微微点头,“是的。我原是西辽容将军府的嫡女,后来去了东明。”
林重和俞氏这下是真的惊呆了,一时间觉得像是做梦一般,怎么会有传说中的大人物突然登门造访?
“林叔,我们可以进去说话吗?”苏默问。
听到苏默对他的称呼,林重吓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实在不懂当下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跟阿松偶然结识,今日登门并无恶意,两位不要紧张。”苏默说着,扶住了林重。
容岚进门,回身将门关上了。青雷从屋顶上一跃而下,抱着双臂站在门外守着。
俞氏神色忐忑地招呼容岚和苏默落座,她和林重却不敢坐,讷讷地站在一旁低着头。
如今西辽皇位上的人是苏默安排的姬凤渊的替身,但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在西辽国百姓眼中,西辽皇室依旧姓姬,依旧跟东明国水火不容。
因此,容岚这个东明女帝突然出现在西辽,林重和俞氏都很惊慌,又实在想不通,他们如此平凡普通的百姓人家,怎么会碰上这等事?
苏默又起身,扶着林重和俞氏过来坐下,感觉他们身子都在抖。
桌上有一壶水,摸了一下还是温的,苏默倒了两杯,放在了林重和俞氏面前。
不是苏默想反客为主,只是想让他们放松一下。
林重和俞氏如坐针毡,更别说喝苏默给他们倒的水了,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
结果下一刻,苏默为了让林重和俞氏相信他跟林松真的认识,从怀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来……
“林叔,林婶,认识这个吧?”苏默笑意温和。
林重和俞氏吓得脸都白了,林重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苏默只来得及扶住俞氏,不然她也要摔了。
容岚把苏默的菜刀拿过去,放在桌上,神色抱歉地说,“两位不要误会,我们绝不会伤害你们的。”
苏默有点尴尬,天地良心,他不是要拿刀砍人。
等苏默把林重再次扶起来,感觉他抖得更厉害了。
苏默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干脆直入主题,看着林重和俞氏问,“林松是你们的亲生儿子吗?”
林重神色一震,额头瞬间冷汗直冒,而俞氏的脸这下是半分血色都没了。
容岚深深叹气,“两位应该知道当年容家被奸人所害,差点全族俱灭。我侥幸活下来,远走东明,伺机为亲人报仇雪恨。”
这件事天下皆知,林重和俞氏自然知道。他们是从来都不信一直守护西辽国的容氏一门忠将会谋反的。
下一刻,就听容岚说,“我最近才得知,当年容家逃脱的并非我一个,还有我尚在襁褓中的侄儿。”
林重第一个反应过来,再结合方才苏默问的那句话,他心神巨震,到此刻,终于意识到为什么会有大人物突然登门!是因为林松!
俞氏仍是有点晕,愣愣地看着容岚,不知道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当年陷害容家的罪魁祸首之一,就是青阳王姬暽。如今我已除掉姬暽,且查到,我义兄容昊曾救出我的侄儿元风,并带他逃出齐天城,来过青阳城,却被他曾经信任的姬暽追杀。”容岚沉声说。
俞氏瞪大眼睛,发出一声惊呼,又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而容岚和苏默从林重和俞氏夫妻俩的反应,已经可以判断,这对夫妻知道他们抚养长大的并不是亲生儿子,但并不知道如今的林松是容氏遗孤。
这符合苏默的推测。容昊情急之下,只能选择将容元风送给陌生人,却是万万不敢告知对方容元风的真正身份的,风险太大了。
俞氏抓住林重的胳膊,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了。
林重的眸光却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紧张戒备,震惊愕然,渐渐平静下来,握住俞氏的手,摇摇头说,“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们一介草民,不知道贵人的事。我儿子就是亲生的,街坊四邻都能作证,是我不小心没看好孩子,害松儿烧伤差点没命。”
“那你们为何省吃俭用让林松读书,却不让他考取功名呢?”苏默问。
林重显然在强装镇定,额头未落的冷汗出卖了他,但他仍是硬着头皮说,“松儿抓周抓到了文房四宝,我们就想让儿子读书出人头地,但他太老实,没什么心眼儿,我们就这一个儿子,怕他到外面被人欺负,出啥意外。他自己也没啥考功名的心思,就惦记着娶媳妇儿生娃!”
“是啊!我们家松儿是个好孩子……”俞氏忍不住开口,却被林重拽了一下,不让她继续说,像是怕她说错什么话。
“两位贵人要是找人,那指定是找错了!”林重黝黑干瘦的脸上汗如雨下,说出口的话却带着斩钉截铁的语气。
容岚眸光微黯,苏默却笑意温和地说,“或许我们真的找错了。说来我们很失礼,为了在外行事方便做了易容伪装,没有用真面目示人。”
苏默说着,拿出一瓶药水,起身到旁边,用清水洗去了脸上的易容。
林重在桌下抓住俞氏的手臂,两人互相支撑着,不懂苏默到底意欲何为。
就在苏默转身的那一刻,林重和俞氏看到他的真颜,再次愣住,这次是被惊艳到了。
传闻中的苏天仙,见过之前,根本想象不到会是什么模样,甚至觉得关于苏默美貌的传言有些夸大其词。人就是人,再美也不能成仙。
可当下,真的看到苏默那张脸,林重夫妇还是遭受了一波强烈的美颜暴击,久久无法回神。
哪怕苏默因为身体遭受重创,消瘦很多,他自己说怕变丑元秋不喜欢,但事实上,瘦得有了几分弱不禁风的气质后,他更仙儿了,美得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林叔,林婶,我叫苏默,是东明国的三公主驸马。我娘子是东明三公主,叫容元秋,你们或许听说过她。”苏默微笑。
俞氏下意识地点头,“听……听过……小兰总说……”
“当年我表哥容元风出事的时候,是一岁出头,他最后失踪的地方疑似在青阳城的墓地,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上面有珍珠,身上还有一块玉佩,正面刻着一个‘风’字,背面刻着‘平安’二字,且那玉佩是我娘亲手所刻,跟我娘子的玉坠上的字体是一模一样的。”苏默说着,掏出他贴身戴的玉坠儿给林重和俞氏看。
林松自己读书,回家也教了林重和俞氏写全家人的名字,认识一些简单的字。
其实林重和俞氏不太懂什么字体,无法判断苏默的玉坠跟他们床底下箱子里的那块玉佩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他们第一眼就看出,这玉坠跟那块玉佩,用的玉,一模一样。
苏默之所以要除掉易容再跟林家夫妇说话,且提起容元风出事时的帽子和玉佩,又主动给他们看元秋的玉坠,目的只有一个,证明他真的是苏默,不是别有居心的人假扮的。
苏默很清楚,在他和容岚说了几句话之后,林重和俞氏都意识到,他们收养的儿子就是容将军府的遗孤容元风。
而林重为何要强硬地否认这件事?
是担心儿子被抢走,没有人给他们养老吗?苏默认为不是。
林重应该知道,容岚既然找上门,他否认与否已经不重要了,他不肯低头,其实冒着极大的风险。因为一个普通的底层百姓,跟皇族抗争,不啻于蚍蜉撼大树。
林重头脑很精明,也很清醒。他定然知道,顺着容岚的话,坦诚他的儿子是收养的,对他自己和俞氏而言,是一种保护,可以避免麻烦,甚至能得到什么好处。
但林重并没有那样做。
苏默在看着林重冷汗直冒,却脊背挺直地坚称林松是他亲生儿子的时候,就明白这个善良的铁匠心中在想什么了。
无他,林重只是为了保护林松罢了。
因为容岚和苏默易容而来,突然出现,且牵扯到西辽皇族东明皇族和当年容家的血案,事关重大。林重相信了林松是容元风,却不敢轻易相信突然登门的容岚和苏默是好人。
但林重应该相信容岚不会伤害容元风的。而他的表现,原因很简单,他无法相信来的这两个人,真的就是东明国的容岚和苏默。
万一,是当年追杀容昊的人呢?万一,是姬氏皇族的人假扮的呢?
那样的话,林松一旦暴露,哪里还有活路?
哪怕林重心中恐惧,知道他否认会给自己招来祸患,甚至给全家带来灭顶之灾,但他在反应过来的那一刻,就没有丝毫迟疑,没有动过推林松出去保住自己的念头,只想保护儿子。
容岚也明白是怎么回事,起身对着林重和俞氏深深地鞠了个躬。
林重看看苏默的脸,再看看容岚眸中的水光,攥紧了俞氏的手,绷着脸,紧抿着嘴唇,显然心中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俞氏已泪流满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方面是恐惧,一方面是伤心,因为她觉得要失去儿子了。
容岚叹气,“林大哥,嫂子,你们不要误会。我今日来,只是想问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收养的阿松。我不会,也不想拆散你们这个家。”
林重和俞氏今夜的心像是坐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这会儿听到传说中的东明女帝叫他们大哥和嫂子,都不知作何反应了。
只是容岚最后那句话,让林重和俞氏心中更加震惊,却少了些恐惧。
事到如今,看到苏默的脸,他拿出的玉坠,描述的帽子和玉佩,林重不得不相信了他和容岚的身份。
而容岚是好人,她绝对不会害林松,这也是林重相信的。
“当年……”林重沉声开口,倏然红了眼圈儿,“我儿生下来体弱多病,大夫断言他活不了多长时间。”
俞氏垂着头,又抹起了眼泪。
“我们到处求医问药,花光了积蓄也没用,后来去求神拜佛,碰上个高僧,看了我儿一眼,便摇头叹气。”林重哽咽着说,“那高僧说,我儿福薄命短,不可强求。若是哪日去了,让他安静些上路,早早转世投胎。我们命中有子,千万不能寻了短见,要好好活着。”
“我们起先都以为,高僧只是说些宽慰的话。那日我儿走了,我们依高僧所言,没有惊动旁人,送我儿去墓地,刚挖好坟就碰上了那人,才知道,高僧都算到了的。”
“那人当时浑身是血,怀中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孩子身上烧得不成样子。他说那是他的儿子,他被仇家追杀,受了重伤,一时大意,孩子被墓地起火乱飞的纸钱烧伤了,跪求我们救救那孩子。”
“当时我儿躺在棺材里,我跟媳妇儿看着那个可怜的孩子,哪里忍心说个不字?那人让我们带着孩子快回家去,不要对任何人说那孩子的来历,他会帮忙埋葬我们的儿子。我们只能匆匆忙忙地带着那孩子回来了。”
“第二天我偷偷去看,我挖的坟已经埋上了。本来我们很怕带回来的孩子也救不活,他当时伤得很重,又发着高烧。谁知道,后来真挺过来了。”
“我们想着,那就是天意吧!老天夺走我们一个儿子,又还给我们一个。后来我媳妇儿也没再怀上,看着松儿一天一天长大,身体结实,能跑能跳,特别乖,特别懂事,我常常都忘了他不是我们亲生的。”
“那件事,我们从来没敢跟第三个人说,连松儿都不知道,怕给他惹来什么祸事。其实我们也怕那人再回来找松儿,要是把松儿带走,我们也没啥活头了!”
林重说着,低头抹起了眼泪。
苏默也红了眼圈儿,没敢告诉林重夫妻,当年容昊带走他们亲生儿子的尸体,一起坠崖了。
容昊为了救容元风,真的是豁出命去,不管不顾了。说起来,他只是害死了自己的儿子,真正的林松本来已经死了,容昊伤害的是他的尸体。但到底,这对林重夫妇而言,也会是个不小的打击。
容岚再次起身,对着林重夫妇跪下,磕了个头,“我替容家所有人,和我自己,都谢谢你们,没有你们,我那侄儿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林重和俞氏都吓得不轻,连忙去扶容岚。
苏默把容岚扶起来,看着林重夫妻说,“林叔,林婶,阿松就是你们的儿子,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如果你们愿意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跟我们相认的话,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如果你们希望一切都保持现在的样子,我们今夜离开,不会再来打扰。”
“你们……你们真不是来带松儿走的?”听到苏默的话,林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出当年的真相,他心中难受得很,因为他觉得林松肯定是要跟着容岚走的,容岚怎么会让她的亲侄儿留在这个地方呢?那对林松而言,也是大大的好事,可以过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有更好的未来。
容岚握住俞氏冰凉的手,“能看到他好好地活着,你们把他照顾得那么好,我已经谢天谢地,该知足了。我不需要阿松做回容元风,替容家传承什么,只希望他健康快乐。”
容岚话落,俞氏哭得泣不成声,林重也哽咽着,不住点头。
俞氏把床底下藏了二十多年的箱子拿出来,打开给容岚看。
容岚看着那顶帽子,握着那块温润的玉佩,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稍稍冷静下来,俞氏跟容岚讲了好多林松从小到大的事,语气之中满是骄傲,因为她太爱这个上天恩赐的孩子了,这弥补了他们夫妻曾经残缺到绝望的人生,让他们的家变得完整。
林重说,他能有如今的好日子,都是林松带来的福气。
但容岚说,好日子是林重夫妻勤劳肯干,善良正直,用自己的努力得到的。而林松的福气,都是林重和俞氏给的。
容岚虽然是林松的亲姑姑,但对林重和俞氏而言,等同于林松的亲娘。
他们曾经想过,林松的家人会找过来,甚至为此忐忑担忧。
如今,这一刻真的发生了,一开始所有的紧张不安伤心难过,最终都在双方互相信任,互相理解之中,变成了欢欣喜悦。
就像是,都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
“不早了,我们先回去。阿松那边,是不是要告诉他,怎么跟他讲,你们定。我们就住在白伟原先当跑堂的那家酒馆后院,再留一日,若是你们愿意,阿松也愿意跟我相认,我很高兴。若是不愿意,后日我们便离开。”容岚拍拍俞氏的手,“你们千万不要有任何担忧,不管以后怎么样,没人会把你们跟阿松拆散的,我发誓。”
俞氏不住地点头,“我跟松儿说,我明日就跟他说,他多了一个姑姑,是好事,好事!”
已是后半夜,容岚和苏默从林家离开,漫步在静寂的青阳城大街上。
容岚抬头,仰望天空皎洁的明月,轻声叹息,“阿默,你说阿松会认我吗?”
“当然了!”苏默轻笑,“明日咱们就启程回家!我把表哥带回去,给秋儿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