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传瓘尝试着劝说钱镠不应轻易归降,却被他老子又劈头盖脸的一通呵斥。眼见自己这年逾七旬的父亲发起怒来疾言厉色,胸膛剧烈起伏着又喘个不停...钱传瓘自然也不敢再回嘴争执,只得诺诺称事,旋即闭紧了嘴巴。
而钱镠喘息稍定,目光在殿内一众臣僚,与其他几名子嗣身上环视了一圈, 最终又落在顾全武、杜建徽那边,而感慨说道:
“顾爱卿当年被孤召入军中为裨将,而杜爱卿之父,本来也是与孤同为都将的同袍...当初我等奉董昌之令,于杭州各县召集乡勇组建八都兵,初衷也正是为了扞卫乡里, 保得我辈的父老乡亲能够安乐过活。而后有幸蒙众卿辅佐自据一方, 亚圣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 君为轻...孤也一直不敢或忘。
这天下岂有不亡之国?虽然我吴越未传一世便要被魏朝兼并,孤也难免有些不甘心...但若真是大势难违,孤理当顺天护民,也从未指望钱氏社稷能够延续个千秋万代......
死守钱塘,这次即便能熬到魏军兵疲意沮,只得撤军,可是魏帝已经展露出鲸吞天下的野心,早晚还会挥军杀来...只得挟裹治下黎民负隅顽抗,致使吴越百姓身陷旷日持久的战乱当中,这便是孤的罪过...当初孤因缘际会,而窃据一方成了吴越之主,可若是时运不济, 也已到了抽身隐退的时候, 天意如此, 也只得认命......”
钱镠叹声说罢, 缓缓的转头望向默然恭立的钱传瓘, 又语重心长的说道:
“当年若非唐末乱世,为父也不过是个做贩私盐行当的不法之徒。虽然有幸能得众卿辅佐, 受封为王而统掌一方,也不过是顺应时势而已。王权霸业虽好,但如果天下大势,已经容不得还有人裂土分疆自据一方,仍然不肯放手,那么这所谓的王位,便将会是钱氏子孙万劫不复的灾祸罢了......
量力而为、识得时务, 虽是知易行难...但是为父已告诫过你,若是时逢乱世, 豪杰蜂起, 方才多有黥髡盗贩崛起而称王侯。这天下如果再乱下去,你才有机会继续做个偏安一隅的君王,也仍须对内保得一方百姓安乐, 对外恪尽臣节, 谨事中原, 方才能保全我钱家儿孙,后嗣香火。
然而如今前朝唐室江山, 大半已为魏朝所有。能够再造一统治世的雄主,看来也非魏帝莫属...自古顺势者昌,逆势者亡, 懂得取舍,不是你的也就莫要强求。时事如此,若是我钱氏子孙能够世代安乐,那么这个王...非但不做也罢,也实乃消灾避祸之举。”
钱镠都已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顾全武、杜建徽、钱传瓘这些本来反对吴越国轻易归降于魏朝的公卿、宗室也能听出国主心意已决,一时间心绪复杂,矗立在当场踌躇不语...而大殿当中,本来便打算建议钱镠投降的臣僚见状,也正要出言附和之时,殿外却有传奏官赶来禀说,魏军派出使臣已至钱塘城前,请求面见吴越王。
魏朝在这个节骨眼派来使者,并且要求直接与钱镠交涉,一想便知对方就是要奉劝吴越国君臣尽早投降的...顾全武、杜建徽这两个本来的强硬主战派,若是不久前得知这一消息,只怕恨不得要把满肚子的邪火都发泄到魏军的使臣身上,寻思着是否应该斩了这厮祭旗,以示要与魏朝对抗到底的决心。
然而非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眼下发觉自家主公基本上已经决定向魏朝投降了...顾全武与杜建徽便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心中倍感沮丧,关乎主上钱镠以后所将面临的处境,他们也怎敢自作主张?
而钱镠则沉吟片刻,便吩咐传奏官传令下去,恭请魏朝使臣至王城内殿,前来面议相谈。既然已经决定纳土归降,处于弱势的一方,钱镠也不想再多绕弯子,再多费功夫指使属臣与对方代为交涉...索性便亲自与来使说个明白:我吴越国已情愿归顺,这场仗也不必再打下去了。
钱镠遂又坐回王座,略整仪表,便与殿内一众臣子等候魏朝来使被引请至王城内殿。
直至对方来时,进入殿中,吴越国君臣就见这名使臣约莫二十上下的年纪,交脚幞头、锦绿官袍、腰佩银銙的扮相,他生得俊朗,颇有股风流才子的气质,迎着众人的目光,非但举止从容,这个使者始终笑吟吟的,倒也另有种不拘小节的狂生意味。
不过这魏朝来使瞧见钱镠端坐在王位上,也仍按礼数上前恭身说道:
“下官秘书郎韩熙载,参见吴越国主。”
钱镠微微颔首,便喟声叹道:
“上国天使远道而来,虽然一路劳苦,但也是不虚此行了...孤自知先前违诏不曾赴京朝觐魏帝,招致兴兵讨罪,竟然还招聚兵马抵抗王师,自知冒犯天威,罪责深重。
孤悔不当初,更不愿见吴越黎民枉遭战祸殃及,按罪咎情愿自去王号,不敢再做抵抗,迎王师进入钱塘。我吴越国献土纳地,至此归顺中原,孤也会与家眷亲族一并赶赴汴京伏拜请罪,伏候圣裁...如此也无须天使多废唇舌,便可回去复命了......”
哪知那个名为韩熙载的魏朝使臣闻言却摇了摇头,竟然回复道:
“国主误会了,下官此行奉诏前来,并非为了游说国主尽早归降...实则我朝诸路军旅按陛下旨意,也不会接受贵国投降的请求。”
韩熙载此言一出,也登时引得朝堂内吴越众臣一阵喧哗,顾全武、杜建徽等人更是面露愠色。都已经到了如此境地,魏朝到底还要耍什么花样!魏帝寻衅出兵讨伐,不就是要处心积虑的全盘吞并我吴越国?
可恨与魏朝相较而言,我吴越确实国小兵微,饶是我等已经竭尽全力,还是无法阻止你们的军队杀至国都城下...但是继续死战下去,背城一战,哪怕胜算较低,吴越国也不能说必然会覆亡。可叹大王体恤黎民,却也不愿再抵抗下去,那我们也只得追随他就此归降。
结果魏朝来使韩熙载这小儿,竟说不会接受投降,这却又是何意!?
不过顾全武、杜建徽等吴越国宿臣虽然恚怒,但也都见惯了风风雨雨,绝非头脑简单的莽夫。魏帝李天衢在他们看来,虽然得陇望蜀、野心极大,但是推敲其为人秉性,也绝不可能是因为吴越军进行过抵抗,便要杀鸡儆猴拒绝接受投降,而非要屠掠吴越国百姓的残忍暴君......
要吞并的目标既然已经认输,不必再动用武力强行攻打,从魏朝的立场上而言当然是乐见其成的。那么对方拒绝接受大王直接投降的请求,应该另有目的...顾全武、杜建徽等人也都沉下气来,且看韩熙载这个魏朝使臣还能有什么说法。
而钱镠眉头一皱,以他的阅历而言,当然也能意识到魏帝李天衢如此安排,必定别有深意,他虽凝视向韩熙载,又沉声说道:
“孤向陛下奉表称臣,虽然自问过往向来谨事中原,可先前毕竟违诏抵抗,便是上国的罪臣。如今知罪情愿纳土献地,伏候任凭裁决,也不敢有任何绝无怨言...但陛下不肯接受孤投降,这却又是何意?还望天使能够指点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