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柒王殿下来了。”
竹帘下亮着昏暗的灯火,侍女禀报后,马车内传来长公主低沉的声音。
“让她上来吧。”
褚师潼掀起帘子进了马车,车厢狭窄,长公主身着素衣静坐桌前,手执佛经。
“姑母。”
褚师潼行了个简礼,她与长公主也一年多不见了。褚师凡死后,她曾上门数次都被拒见,如今相见,多年前涌动的愧疚似有再次冒头之意。
长公主放下佛经,缓缓抬头。
“小七来了,坐吧。”
褚师潼入座,她并未觉得这一年时间过去了多久,好似这一年里除了形势变化,其他人的容颜几乎都没怎么变,可看见长公主憔悴的容颜,她才后知后觉地恍然意识到原来过去一年的时间,人是可以变老的。
长公主不似当初那般清冷端庄,如今瞧上去倒像个失了儿子无依无靠的妇人,终日只得以诵经拜神度日。
褚师潼犹豫着要如何为褚师凡之事道歉,堂兄之死确实是出乎她的意料,虽然仇报完了,但人也早就死了,这时候说什么似乎都是不妥的。
长公主主动开了口。
“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当初你我的约定。”
褚师潼蹙眉,脑海中回想着当初那个约定的具体事宜,在她十四岁那年长公主就站在了她这一边,私下对她的帮助和教导不少,一直来往密切,直到发生褚师枫那件事。褚师潼没有按着长公主的意思赶尽杀绝,自那之后两人的联系才逐渐变淡,直至褚师凡战死。
她依稀记得……长公主似乎是朝她要了什么人。
“姑母不打算等我登上那皇位再要人吗?”
长公主道:“没那个必要,事已至此,重兵围宫,那皇位不可能是别人的。”
褚师潼道:“姑母请明说吧,你想要谁。”
凭先前种种碎乱的条件拼凑到一起,褚师潼唯一能想到的她要的人只能是玄无月。
拜持刀神女,灵堂内有亡妻位牌,不顾天子之怒私下救走她。
可她已经死了。
长公主沉默片刻,道:“你知道我想要谁。”
“我是知道,但你要我怎么给?”
给人?还是给骨灰?
褚师潼的酒气早已清醒,可还是觉得眼前一片模模糊糊不甚真实。
“天玄公主已死,骨灰被狸奴带走,狸奴已经找不到人了。”
长公主定定望着她,“我要骨灰。”
褚师潼道:“那我帮你寻来就是。”
人活在世,死后都是一捧灰。
她这个身份,即便以后继位也无法承认玄无月是她的亲生母亲,天玄血脉一事传出去足够她死上千百次。
当初玄无月活着她不曾去见,如今的骨灰留在她身旁也无用。人活着的时候不见,人死了留着骨灰怀念,这种事褚师潼干不出来。
“我还要一样东西。”
“你说。”
看在褚师凡的面子上,只要长公主提的要求不过分,褚师潼都不会拒绝。
长公主缓缓垂眸,道:“我要……你的认可。”
褚师潼一顿。
长公主道:“我要你认可阿柒为我的妻子。”
褚师潼稍显犹豫,“为何一定要我的认可?你若是认定她为你的妻子,待我替你寻到骨灰,那她就是你的妻子,我可以答应你,若干年后你与她同葬一处。”
长公主不言。
褚师潼也没再往下说。
对于这件事,她一直都保持着某种怀疑态度。
都说长公主和驸马情投意合,按时间线来说,玄无月消失在褚师潼两到三岁的时候,那时候长公主早就嫁人了,褚师凡与她同岁,这说明长公主应该与玄无月在差不多的时间内怀孕。
以褚师御的说法来讲,长公主接触玄无月是在她生子以后。
若长公主真与驸马情投意合,那为何要在生子以后爱上一个女子?
可若无情,她又怎会助玄无月出逃,还为她立下亡妻令牌?
长公主的驸马死在褚师凡三四岁的时候,那是玄无月应该逃走没一两年,凭褚师御的手段,他一定会将长公主的过错连累到驸马身上,那驸马的死又是否与玄无月之事有关?若驸马因玄无月而死,那为何长公主却丝毫并未因此迁怒于玄无月?
且……玄无月不是被她救走的吗?为何后来又与她断了联系?长公主现在连骨灰都见不到,那两人当初又是如何分开的?
马车内香炉燃着檀香,似乎是因为空间太小,熏得她有些晕乎,怎么想都觉得莫名其妙。
长公主似是察觉出了她的想法,道:“我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惑,若你愿意可以直接问我,但仅限今夜,过了今夜,你我便当先前所有皆未发生过。拿到阿柒的骨灰,我就离开去封地。”
褚师潼思量再三,还是问出了她心里的疑惑。
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遇到阿柒那年,我十八岁。”
长公主的目光在烛火下愈发深远,前尘往事再度提起,连带着声音都暗哑的令人心头一跳。
“我那时刚生产不久,入宫本是打算商议回封地之事……”
褚师御继位那年,因疑心病深重,一年时间不到,暗中处理掉了所有先皇的子女,只留下了胞妹褚师宁,封号文德,赐府邸,招驸马,尊为长公主。
可好景也不长,褚师宁虽与褚师御为一母所生,褚师御还是对她各种防备,这一切怀疑的源头就是先皇暗中留给她的一枚能调动渝州城三千骑兵的令牌。
渝州城是褚师宁的封地,按理来说即便有令牌也是正常的事。
三千骑兵对于京城来讲也算不得什么严重威胁。
褚师御在意的点却十分奇怪,他执着于那枚令牌是先帝暗中赐予,所以疑心令牌能调动的兵马并非三千。
他想了很多办法逼迫褚师宁交出令牌,但褚师宁都没交。
这俩兄妹彼此都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好鸟,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际,不会交出自己的底牌。
为了阻拦褚师宁回封地,褚师御下旨择婿,亲自为她建造府邸,逼她嫁人,再三催促她生孩子。
他想用这种拙劣的,对待女子的伎俩对付他的妹妹。
褚师宁知道褚师御的意思,但皇命如此,她不得不从。
那位民间传闻恩爱不疑的驸马,实际上在成婚前,褚师宁根本不曾见过。
好在长公主的婚事由太后插手,为她择的夫婿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理寺卿,人品贵重,一表人才。
两人婚后相敬如宾,驸马待她极好,似能察觉褚师宁对她无意,所以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褚师宁面对这位京城人人都艳羡的男子,却生不出半分情意。
她心里清楚,并非是驸马不好,而是因为这桩婚事是那个人硬塞给她的。
她本有机会去封地择一个自己喜欢的意中人,或许那人并不如驸马,但起码那婚事是她自愿的,她也是自由的。
可因为褚师御的疑心,她被逼嫁给了一个陌生人,被逼着怀孕生子,这三两件完全足以决定人生方向的大事全都变成了胁迫的一种。
她本以为如此褚师御就会对她减去些疑心,而她也终于能回到封地,可没想到褚师御根本没有放走她的打算,还将刚生下不久的褚师凡抢入宫中命人抚养,不允许褚师宁所见。
就在那日进宫,褚师宁见到了玄无月。
她之前也被先皇的谎言蒙蔽,以为玄无月自刎在了群玉楼。
仅仅一眼,褚师宁就明白,她这辈子也忘不掉这个女人了。
“她太美了,美到令人心驰神往,世上没有任何词语能够描述出她的美貌。甚至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居然理解了天玄天皇当初为何宁舍城池也不愿将她送去和亲,先帝为何将她藏起来。”
褚师宁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儿女情长的人。
出生在褚师家族,基本也算断绝了情爱这条路。褚师家族名声极差是有原因的,不止对外用尽卑劣手段,即便是皇室之内的手足兄弟,也用尽了下作之法互相陷害。即便褚师宁是个公主,但生在褚师家族,她也不得不从小活得小心翼翼。
先前铸成的所有习性,那些礼节,那些克制,在遇见玄无月的那一刻,溃不成军。
褚师宁第一次出现了极度的渴望,她渴望接近,渴望相识。
褚师御十分抵抗其他人接触玄无月,但处于一种恶劣的震慑心思,他又想在褚师宁面前炫耀几分自己的战利品,故而褚师宁才有机会与玄无月相识。
褚师宁见玄无月的机会很少,玄无月在生下孩子以后就被送去了群玉楼,群玉楼位于皇宫最西,周围没人敢靠近,褚师宁是唯一一个敢再三前去的人。
她像是着了魔一样,忍不住一次次的靠近。
为她的一切心动。
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玄无月好似是上天制作出的完美人类 ,即便受过种种伤害折磨,身上依旧看不见任何丑恶的人性,只有极致的单纯和美好。
“褚师潼,现在的你与阿柒一点都不像。”
长公主道:“除了外貌继承了阿柒几分,你的性格与举止与她简直天差地别。”
褚师潼问道:“那请问姑母,你说的相像该是如何像?”
“阿柒即便受尽苦难也不会像你一样满腹算计睚眦必报。”
“很不幸,我确实是这样。”
褚师潼才不相信这世上有人真的纯真无瑕,她听过褚师宁说的这些,总觉得要么这一切都是她个人的臆想,要么就是玄无月太会伪装,把她骗到了现在。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褚师宁无可自拔地爱上了玄无月。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分明有孩子,有丈夫,可偏生对一个女人动了心,还被迷得神魂颠倒。
她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心意,生怕玄无月知道了以后会害怕。
可真情又怎会被藏的滴水不漏。
玄无月还是知晓了她的心意。
让褚师宁激动兴奋的是,她选择了接受。
她们的爱情在禁忌中被隐藏,却又发了疯似的生根发芽,深入骨髓。
褚师御逐渐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情况,可他能做的并不多,因为那个时间段里北青发生了很多事,朝政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来管女人的事。
就这样,一场充满危险的转移活动逐渐萌芽。
在褚师宁的安排下,玄无月被成功接出了宫,为了确保她的安全,载着玄无月的马车一路被送去了遥远的渝州。
很快褚师御就得知了这件事,他发了疯。
他将褚师宁软禁起来,逼问玄无月的下落。
又拼了命的派人去寻玄无月。
但他并未找到。
褚师御不可能因为玄无月杀了褚师宁,褚师宁身为长公主,驸马和孩子都还在,在京城的名声也极好,若是无缘无故,定要惹出事端。他只能将人一直关着,微弱渺小的希望玄无月会担心褚师宁的现状,自己乖乖的滚回来。
起初褚师宁也是担心的。
直到她被关了一整年。
北青全面疫情爆发,而玄无月丝毫没有下落,连她亲自派出去的人也杳无音信,褚师宁这才意识到玄无月原来也有心狠的一面。
她彻底消失了。
这下褚师御和褚师宁的算盘全都落空了。
疫情之事结束,褚师宁也被放了出来,因为驸马在疫情中立下重功,他没理由再继续关着她了。
褚师宁走出地牢那日,迎接她的是幼年与她生分的儿子,以及丈夫的一具尸体。
她沉寂了很久。
想不明白自己曾经的作为是对是错。
驸马知道她对天玄公主有意,但从未揭穿,也并未因此与她生气,而是用尽一身功劳和一条命换回了她和孩子的自由。
褚师御将她看的很严,她无法离开京城,听渝州的人来报说玄无月根本没有到达渝州,褚师宁就此开始了无尽的寻找。
甚至找到了前朝旧部的人,却始终未能找到玄无月。
她像是彻底消失了。
生死不知。
她在无限消磨而沉寂的时间里开始求神拜佛,希望神明让她想的人如梦,生也好,死也好,她只想见她一面。
可神明仿若未闻,玄无月也了无音讯。
一切都石沉大海。
碌碌无为数十年,直到褚师潼长大。
“我不喜欢你这张脸。”长公主道:“你与她很像,却丝毫又不像,我受不了看着你用着她的脸做出那些阴暗算计的事。”
褚师潼却道:“这是我的脸,姑母最好还是别透过我去看另一个人,你想要的那个人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