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那些东西都是假的,什么又是真的?
或者再进一步地讲,如果构成了孙渺幼年和童年的过往,都是拼凑剪切的产物……那么,孙渺这个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若是如此,身为孙渺的我,岂非更加的荒谬不实……
想到这里,青年盯着自己的双手看得出了神。
之前的纱布已经取了下来,因为针管拉扯产生的伤口基本已经痊愈,不过又添了许多细小的刮擦伤,反复张合手掌,蜷曲的手指的时候,就会感到轻微的痛感,就像用细小的针密密地刺在表面,并不深入,但触感鲜明。
至少痛感是真实的,那么拥有痛感的自己当然也是……
“少爷这是睡不着吗?”小林的声音在这时悠悠传来。
她已经将那本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小册子又收了回去,此刻端坐在靠背椅中。微微前倾身体,关切地看向床上的青年。
孙渺怔怔地抬起眼睛,看向对方,同时感到自己的手掌被对方轻轻握住,温热的触感,和雨中的那只手掌别无二致。
“伤口这种东西一直盯着看的话,可是很难痊愈的。”林茴轻声说着,缓缓地笑了笑。
孙渺吞咽了一口唾沫,包裹着自己的那份虚无感,似乎消散了一些,也不知道是因为被突然转移了注意力,还是因为眼前之人的关切举动,让他想起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难道放着不管就可以了吗?”孙渺哑然问道。
“不是放着不管,而是在采取相应的选择之后,适时地移开目光。”林茴低声喃喃着, “毕竟,执意钻牛角尖的后果是非常可怕的。”
或许是刻意压低了嗓音的缘故,那略微沙哑的质感比起少女似乎更接近于少年人。
孙渺仿佛又回到了昨天下午,在标本墙前,聆听少女娓娓讲述那些活埋在棺材中的死者的悲惨经历的时刻。
孙渺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抑制地迷茫与困惑。
大约两个礼拜前,他还在酒吧街过着烂醉如泥的颓废生活,成天浑浑噩噩,日夜颠倒……就像贺雨宁说的,他那个样子,迟早会把自己作贱死。
——可那又如何呢?
那时的他感觉不到特别的快乐,却也同样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只是单纯地重复,重复着……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可是,他现在清醒过来了,醒着,同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混乱和痛苦,因为他无法停止思考,而他的人生又似乎并不能经受住哪怕是最最轻微的思考。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存在呢?
反正迟早是要死的,反正已经注定了要一步步走向衰亡,反正哥哥他……早就不在了。
说要回来那种骗小孩子的话,梦里听听也就算了。谎话就是谎话,说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美梦成真。
何况,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做过美梦了……
孙渺想着想着,突然笑出了声,他垂下眼睛看着下方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小林,你尝试过很努力独自去等一个人吗?”
没等少女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果没有就算了,没有最好,也不要去轻易试。没必要,太难受了。最难受的不是杳无音信,而是每次你都已经看见他了,你觉得那就是他。你等着那个人站到身前,看着你,跟你说话,朝你微笑,甚至伸手触摸你的脸颊,可是一眨眼,那个人就消失不见了。”
“……”
“你甚至、甚至都来不及分辨,究竟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就这么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周而复始,直到有一天你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错了,是不是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个人,是不是一切、一切都只是哪天醒来之前你做的一场梦,只是一场梦,你却当真了,我也当真了——”
青年说出这一切的时候,浑身都在颤抖,声音尤其颤抖得厉害。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发干,眼中写满了真切的疑惑与迷茫。
林茴默默听着,看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伸出的手被攥红了,被按出深深的指印,少女却依旧无动于衷。
此时,屋外冷不丁亮起一道闪电,将昏暗的房间照得一片雪亮。
床上的青年像是被那亮光所吸引,突然停止了梦呓般的嗫嚅,两眼直直地瞪着某个方向,露出很是戒备的神情,正当林茴想要循着视线看过去时,青年却突然叫出了声。
然后,宛如惊弓之鸟一般地,青年向后缩起身子躲到了靠近床头的角落,接着将头埋进了臂弯之中。
林茴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后方,发现之前关好的窗子不知何时又打开了,颤巍巍的向外敞开,雨水一下子噼里啪啦地打了进来,裹挟强风斜斜地击打在地面之上,很快打湿了一片。
林茴见状想要再次起身,把窗户关上,刚站起来就感到被人拉了一下。
之前鸵鸟般将脑袋深深埋起来的青年,此时探出了小半张脸,伸出的手拽着少女的的裙角,惨白的脸上满是紧张。
林茴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恳切,对方在乞求自己不要离开自己到窗户边去。
可是……林茴瞥了眼窗户的方向,按照现在的雨势,继续放任下去,等到明天早上这屋里说不定就给淹了,到时候又该如何向好心的屋主交代呢?
本来想说等我一下,马上就好。想起青年方才的一番话,林茴改口道:“我过去看一下,要一起来吗?”
见青年露出迟疑的表情,林茴又说:“关好了窗子,外面的东西就不会进来了。”
听到林茴说外面的东西,青年的眼神里再度闪过惊恐,终于他点点头,在林茴的搀扶之下一起来到窗边,暴雨如注,窗外正对着一片灌木丛。
林茴探身拉过两片窗扇,同时四下环顾了一圈,外头什么都没有,既没有人,也没有路过的小动物。这么大的雨,连原本躁动的蝉鸣都浇了个一干二净。
林茴将窗户用力关上,仔细地插上窗闩,又从抽屉里翻出旧毛线将窗户又固定了一遍。
“你看,外头什么都没有,没什么好怕的。”林茴确定窗户很难再被吹开之后,安慰青年道。
可对方死活不肯抬眼再往窗户那边看。
林茴也只有作罢,搀扶着把人带回了床边。
这么一来一回,青年倒是没什么,不过挡在前头的林茴脸上已经净是雨水,肩膀和前襟也有部分被打湿。
“湿掉了。”
林茴闻言,又看了青年好一阵,才开口问道:“我是谁?”
青年听到这个问题,有些发懵,一双眼睛眨了又眨,半晌才满怀担忧地反问:“哥,你没事吧?怎么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大半夜的,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不带这么吓人的。”
林茴顿了一下:“我是你哥,那你又是谁?”
青年露出有点被吓到的表情:“哥你不会是走夜路中邪了吧?”
林茴想了想,才又问道:“你刚说到回来,我之前是去哪里了?”
“你不是去做家访了吗?出门之前还对我说什么,马上就回来,我可是等了好久,还在路上摔了一跤。可疼了。”青年说着,苦唧唧地皱起了眉头。
林茴顺着他的指点,低头看了看那条伤腿,然后用略带责备的口吻说:“我不是让你在家里等着吗?明明是你不听话,吃点苦头也好,不然不长记性。”
“明明是你出去太久了。”青年一脸的委屈,然后他像是有了巨大的发现指着眼前之人小声叫道,“哥,你怎么突然换眼镜了?”
明显是在转移话题。
顿了顿,青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露出了恍然的神情:“也对,之前的坏掉了,就应该换一副新的。”说话间,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抓自己的头发,可是却摸到了有些光秃的头皮。
青年愣了一下,嘴里嘟囔着我头发呢,伸过另一只手想要再确认一番,却被伸出来的一只手挡住了。
“别乱抓,抓坏了头皮,以后就真变秃子了。”林茴道。
闻言,青年似乎有些不甘心,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一边小声嘀咕着,自己的头怎么就破了。
“你不是摔了一跤吗?”林茴提醒道。
青年不由地咋舌:“这么严重的吗?我怎么觉得好像是给什么人——”话说到一半,余光瞟过林茴的脸,他又讪讪地住了嘴,看对方没有追究的意思,这才又说道,“哥,你以后别再大晚上出去了。你知道的,我胆子小经不起吓,可不能再来一次了。”
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林茴,等待后者的反应。
直到听见对方说,不会再有下次了,这才松下一口气。慢慢躺下,看着坐在床边的林茴。
窗外风雨交加,雷声阵阵,又一记惊雷闪过。
青年冷不防吓得一哆嗦,整个人下意识地挂在了林茴的身上。然后感到一双手同时放在了自己的耳朵上——就像哥哥一直会做的那样。
还可以闻到指间熟悉的油墨味道,夹杂着淡淡的雨水的湿气。
……果然是哥哥,是哥哥回来了。
就在他稍微安下心来的时候,头顶的灯光忽然熄灭了。
原本昏暗的房间之中,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