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心悸的感觉忽然消失了,有的只是一片空茫。
他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轻声询问:【你的名字?】
少年愣了愣,露出有些不满的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出一句你神经病啊。
但是,他在少年开口之前点头笃定道:【对呀,我就是神经病啊,而且已经病了好久好久了,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少年闻言,眼睛微微圆睁,真的好像一只目瞪口呆的小狗,难怪一个两个的,都喜欢朝他勾手。少年略显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把一头微卷的短发挠的跟鸡窝似的。
配上那张一个模子用到大的脸孔,俨然又变成了一只潦草小狗。
【你的名字?】他又问了一遍,不紧不慢地撑着地面坐起来,抬起眼睛望向对方,像是笃定后者一定会回答似的。
两两对视,少年先败下阵来,索性一屁股在近前坐下,手肘搭在膝盖头子上,撑着下巴,口中答道:【林安。】
他眨了眨眼睛,又问:【林安是谁?】
少年鼓了鼓脸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什么:【你这是真的想起来了?】
他想了想:【差不多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差不多是多少啊?!】少年像是一下子炸了毛,差一点就原地跳起来。
【就是差不多的意思。】他道。
【……】
对面沉默了片刻,少年一副随便你的摆烂模样,作势又要起身离去。
【等等。】他说。
【烦死了,有什么话不能一次性地说完的,就知道叫人等,等等等,等什么等啊。】少年口中不住碎碎念着,脚步却停住了。
【我知道错了。】他说,态度诚恳。
此言一出,有片刻的静默,正当他以为对方不愿再做交谈的时候。一个闷闷地声音响起:【错……哪里了?】
【啊?】
【啊什么啊呀,不是说知道自己错了吗?该说你是没脑子,还是反应慢,笨死了,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啊。】不满的声音再度传来。
被对方口口声声指责着的他没有丝毫的生气,只是摸着鼻子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对不起了。】
听到这一声道歉,少年的肩膀微微地动了动,声音依旧闷闷地:【笨蛋,谁要听你就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道歉啊,就是因为你总是——】
【回来吧。】
碎碎念的声音一下子停住了,这一次,少年转过了大半边身子,露出些许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又冷下脸来:【你还真把我真把我当成一条狗了,想拉来就拉来,想推走就推走。】
【你不是狗。】他认真道。
少年冷笑一声,像是被气笑了:【这还用你说?】
他也笑了,很真诚很平和的笑容,像是看着一个耍赖的孩子。从某种意义上,也并没有错,他低头看着那双属于青年人的手掌。
从那之后,又过去了多少年?
……七年,八年?
他浑浑噩噩地活到了现在,少年则一直停留在了那个时候。事实证明,回忆确实自带滤镜,不然,他怎么不记得当时的自己这么幼稚?
【一起回去吧。】他说着,这一次伸出了手,向着少年时的自己,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少年看着他伸出来的手,又看看他微笑的面孔,似乎有些许的动摇,可是下一秒又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反问:【要回去哪里啊?】
【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回答,然后在少年再一次跳脚之前认真说,【总会有地方可去的吧,其实我租了一间很小的公寓——】
话音未落,就被少年给打断了:【我又不是不知道那间又破又烂的出租屋,没有钱就会被扫地出门的地方,算什么去处啊?】
【你都知道了。】他状似惊讶地张了张嘴,随即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对哦,因为你就是我呀。】
【我是林安。】少年抢白道,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嗯,你是林安,你也是我,不矛盾。】他轻声说着,慢慢走近了一步,【所以我答应你,这次回来,就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我会好好工作,挣钱,好好交房租,不会让房东把我们扫地出门。】
少年瞥过一眼,哼了一声:【谁跟你我们了。】顿了顿,又小声吐槽了一句,【还有那是什么糟糕的因果关系啊,难怪连大学都没考上。】
【是啊,我就是这种无可救药的笨蛋,所以现在后悔的要死,也糟糕的要死,可能离真的要死也不是很远了。】
他有些颓然地垂下眼眸,看着常年的混沌生活在手上留下的痕迹,曾经这双手也在一页页答题册和试卷上奋笔疾书,可是现在当时留下的茧痕都已经消失不见了,转而覆盖上治疗与体力活留下的疮疤。
少年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终于只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他重新抬起头,看向比起自己略低一些的少年:【就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算我最后一次求你。】
终于,少年开口了:【你是跟老板娘学的吧,总是死啊死的,一点都不吉利。】
说话间,少年又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有些嫌弃地蹙了蹙眉,【我怎么就长成了这么一副模样,要是被哥哥看见,一定会很失望吧。】
少年说着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不过,他好像也不打算回来了。】少年将视线转向一边,忽然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
听另一个自己说起哥哥,他的心好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正当他失神的瞬间,不自觉垂落的手掌突然被握住。他讶异地抬起眼皮,却见少年一脸大发慈悲的模样。
【就凑合着过呗,还能分尸咋的。】
他闻言,嘴角也禁不住勾了勾,然后认真看着那双眼睛说:【这次死也不会放手了。】
明明看起来那么不一样的两只手,握在一起的却仿佛感觉不到什么区别……就像是左手握上了右手。
他再次抬起眼睛,少年已经不见了,隐约可以听见滴答的雨声,抬头看看天,果然,不见一丝阳光的天空中又淅沥飘起雨来,只是听得不真切,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罩子。
他从那层透明的罩子里向外眺望,来时的路雾雨朦胧,远远的看见一座二层小楼,他又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隐约望见被矮墙围起来的小院,小院后一棵高高的香樟木矗立在天地之间。
……树下的孩童回去了吗?
应该已经回去了吧,毕竟下这么大的雨,好端端地不待在家里,难不成还要躺在地上淋雨吗?
又不是像自己一样的傻子,没心没肺没头脑。
雨声愈发清晰,他知道自己快醒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就很想冲过去看一看。看看他最好的朋友,看看那个因他而死的少年……曾经的模样。
他欠了对方的太多东西,名字,回忆,甚至是一条命,可是临了都没能见对方最后一眼。怎么就不算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呢?
他越想脚下越发地加快,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已经看见矮墙下的狗洞了,金银花黄黄白白地开了一栅栏,又落了一大片。
他看见香樟木茂密的树枝,像是一顶巨大的伞盖。
他终于站在了拐角,探身向树下看去——一个人都没有。
忽然,旁边传来咚得一声。
他蓦然回头,循声望去,就看见了一扇被木条封住的窗户。木工并不细致,留下挺大的缝隙,正当他盯着那扇钉着木条窗户出神的时候,又是咚得一声。
有人在里头,在里头敲着窗户……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从从缝隙间看到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是他要找的人!
他立刻欣喜地扑上前,但是却扑空了。几乎是在一瞬间,眼前的场景消失了。
他直直地坠下去,又从床铺上弹起来。
——梦,醒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有点眼熟的房间里,身边围满了人。
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各异。最令他意外的是孙蝶竟然也站在那些人里,苍白的脸上透着隐隐的紧张。
……对方在担心什么?明明从没欢迎过自己。
“你们这样齐刷刷地看着我,我会感觉不好意思的。”他讪讪一笑,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挠头,手举到一半,又自觉地停住,只是象征性地碰了碰,结果发现后脑勺似乎肿了一小块,并不是之前缝过针的地方。
“对不起,少爷。全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害你撞到了脑袋。”
一个装扮略显奇怪的少女忽然怯生生地开口说道,随即不由分说地开始在床边一下下地低头致歉,他看着那飞舞的辫髾儿,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脑袋,待反应过来又连忙伸手去拦。
“等等等,好端端地,你跟我道什么歉啊。还有少爷什么的,也太不好意思了吧。”他挠着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话音未落,却见少女蓦地僵直了身子,神情愕然地看向床上的他,然后像是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肩膀。
“先生,少爷他、少爷他……好像失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