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吗?
——确实。
林安和孙渺,这两个人同样是一出生就没了母亲,之后都由亲戚抚养长大,又在同一年上失去了一直陪伴他们长大的至亲,迎来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再往前一些,他们甚至出生在同一家医院里,在同年同月的同一个时刻,在相邻的两间产房之中。
当然,如果查看两个人的户籍信息,会发现在出生日期一栏上填写的内容并不一样。这是因为当年其中一个人登记的是阴历——也就是俗称的农历,而另一个人登记的是当天的阳历日期。
贺子君清楚地知道这些内情,因为那一天,他刚好就在医院值班。临到换班的时候,他得知了孙蝶即将分娩的消息。
在片刻的犹豫过后,贺子君还是打了声招呼起身出了值班室,然后在通往产科的走廊拐角,他颇为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贺子君轻轻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少年闻声转过头,看见是贺子君,也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贺子君还记得上一次见到对方,还是在陈嘉喻的葬礼。
说起来,贺子君和这两人都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陈嘉喻是李雨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小舅子。而眼前这个长相斯文白净中带着浓浓书卷气的少年,则是他的远房表弟。
贺子君是为了探望老师的女儿,少年则是为了自己的老师而来。
【怎么站在这里?】贺子君又问。
他们现在待的地方并不能直接看到产房门口的情况。
听到这话,少年只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老师的丈夫,可能不太想要看到我。】
这时,贺子君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打量一眼面色有些苍白的少年,问道:【多久了?】
【一晚上了。昨天七点半进去的,看样子……不太乐观。】少年有些沉重地回答。
贺子君点点头,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问道:【吃饭了吗?】
【没有。】
【那就先吃饭。】
十分钟后,贺子君拎着医院的工作餐去而复返。他将袋子递给少年。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边吃饭边等。
一直到吃完,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直到,走廊的那头传来相邻两扇产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嘭嘭两声,几乎分不清谁先谁后,接着就是一片嘈杂的人声。
孩子从产房中被抱了出来。
孙蝶是顺产,虽然脸色苍白点了点,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满是汗水,至少还清醒着。隔壁产房的林窈却是在经历了一天一夜的痛苦挣扎之后,用尽了生命的最后的一丝气力,再也没能够醒来。
而这个林窈就是林安的母亲。
只不过那时,林安还不叫林安,只是一团猫崽子一般红乎乎皱巴巴的小婴儿,没有名字,且危在旦夕。几乎是一落地就被护士小心翼翼地抱进了医院的保温箱,在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度过了生命的前二十天。
而那个时候,孙诚夫妇俩正一边照料着刚出生的孙渺,一边四下打听不告而别的女儿。
同样是那个时候,林窈早就已经从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变成了一捧轻飘飘的骨灰,被装进盒子埋在了地下。
林窈的死不瞑目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不瞑目。
女子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通红的眼尾,泪滴下来打湿了鬓角。
——那一刻,她想些什么?
是早点生下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早点从这仿佛望不见尽头的痛苦中挣脱?或者只是单纯地感到委屈与难过?
这一切现在已经不得而知,只是当时护士小姐匆忙将襁褓中的婴儿凑到女子眼前时,后者睁开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一丝光彩。
后续的积极抢救并没有能够创造任何生命奇迹。
后来,小护士之间相互传闲话,都说九号床那个产妇的没能坚持下来是有原因的——身子太虚,整个人瘦巴巴的。都快临盆了,可是光看那胳膊腿,还以为是营养不良。也就一个肚子鼓起来,整个人看起来给人一种不协调的憔悴感。
【而且……】一个小护士说着稍稍压低了声音,【我还怀疑她家里人,其实对她不好。】
【家里人,九号床不是个孤儿吗?你难不成还见过她家里人?】
起头的小护士诶了一声:【我是说她那个丈夫……】
这时候,立刻就有人表示质疑:【不会吧,人老婆没了不是挺难过的吗?就差没一头撞死在太平间了,而且,之前刚来住院那会儿,也是这男的一天到晚忙前忙后的,挺尽心的呀。】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知道那男的不是演出来给外人看的,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懂不懂?那里面那个男主角在人前不也人模狗样的,要有多体面就有多体面,结果最变态就是他。】小护士再接再厉道。
听者不以为然:【你又知道了?这是现实生活,又不是电视,哪来那么多衣冠禽兽。你这凭空捏造事实,说得有鼻子有眼,小心传出去人家家属告你诽谤。】
【我才没有……】小护士刚想反驳,忽然感到肩膀被人捅了一下。
一抬头瞧见心外科的贺医生正笑眯眯地望过来,整个人就是一怔,有种上自习课说小话被班主任从后门抓包的惊悚感。
【贺、贺医生好。】小护士连忙打着招呼。
不是同一个科室的,本来也不熟悉。从前只是听说医院里有这么一个挺厉害挺被看好的年轻医生,不过自从六号床的那个产妇来了以后,贺医生就成了她们病房的常客。
一个是未婚先孕的漂亮女高中生,一个是有家有室风度翩翩的年轻医生,无缘故无辜地凑在一块儿,怎么都让人浮想联翩。
小护士从前也跟着嗑着瓜子参与过这一八卦话题。冷不丁被正主撞见,确实不怪她做贼心虚。
可是,对上贺医生一脸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温和笑意,小护士突然又觉得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九号床的病人家属怎么了?】贺医生温声问道。
一旁的另一名护士赶紧打哈哈:【没什么,贺医生你也知道,小李这丫头年纪轻轻总爱胡思乱想,说些不着边际的瞎话。】
原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讲出来的小李护士,一听同伴这话立刻就憋不住了。
【谁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说瞎话了,我可是亲眼看见九号床身上好些旧伤呢,而且刚好全都在衣服盖住的地方,后背,肚子,还有大腿什么的,要我说根本就是……】
【就是你在胡说八道。】旁边的护士再次出声打断小李护士的话,然后略带歉意地朝着贺子君笑了笑,委婉表达了已经到了换班时间,所以不得不离开的失礼。
然后不等小李护士还想说些什么,拽过小姑娘的一条胳膊,不多时就走了个没影。
贺子君目送两人离开,然后转头看向身旁的眼镜少年,后者一如往常的安静,一副存在感低微的书呆子模样。
贺子君突然就有些好奇:【你以前就知道了?】
少年的回答也很清晰明了:【我以前也试图劝她离开过,可是……】
……可是什么,少年没有说完,但是彼此心里都已经有了答案。
【你是来看那个孩子的吧?】贺子君再度问道。
少年点头,正要离开,却被对方叫住了。他回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一身白大褂的青年,配上那副一眼望不见底的厚厚眼镜,瞧着是挺呆的。
贺子君已经不太能够记起这位表弟小时候的模样,不过依稀还能记得在亲戚之中流传的神童的传言。说是这孩子生来过目不忘,聪慧异常,长得也是冰雪可爱,所以深受长辈的喜爱与期许。
直到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那之后,再提起他们一家,就只剩下讳莫如深的叹息。后来,更是再没人主动提起过。
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偏僻小村落中再会。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曾经以聪慧闻名的神童竟变成了旁人眼中一个不起眼的书呆子。
期间究竟发生了怎么样的变故,老实讲,贺子君确实有点好奇。
【其实也没什么。】贺子君笑了笑,【只是你走错方向了,儿科病房在那边。】他说着,伸手指了另一个方向。
少年朝那边看了一眼,点头说了声谢谢。
然后,径直往对方所指的那边走去。
少年经常出现在医院里。渐渐地,大家都知道,那个戴着眼镜一脸斯文的小伙子原来是贺医生的亲戚。
只是不知道,少年和曾经那名九号床的产妇是什么关系,能在女子过世后,如此风雨无阻地来医院看望还在保温箱中的婴儿。
讽刺的是,这这期间,孩子的爸爸几乎没有出现过。
一说,是孩子父亲因为妻子离世,悲伤过度,所以才迟迟没能来到医院。
更为盛行的一种说法则是,这男人根本就是不想负责。可能觉得是老婆死了,孩子一出生就进了保温箱,指不定以后会显现出什么缺陷或者不足,所以干脆装死,想着让孩子自生自灭。
后者之所以更加为人所接受,可能主要就是接地气——毕竟,世间的深情好男人少有,没有担当的普通男人却是一抓一大把。
而且也在无形中印证了小李护士的说法,显得更加真实可靠。
不过,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九号床的丈夫不会再出现的时候,男人却突然回到医院,给自己孩子办理了出院手续。
那一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之前总是一天不落来医院看望小婴儿的、贺医生的那个表弟,却破天荒地缺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