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跷着腿,白得晃眼,狭窄的旗袍下摆什么都遮不住。
她掌着高酒杯,殷红酒水摇曳,当黑色人影将她的身躯笼罩,酒水停止摇晃。
“你看上去好凶。”
“你看上去心情不错。”
“十三姐派人来讲,黑仔冇事呀。”
“姓张的呢?”
“喝醉了,就走喽。”
“冇打算同他一起走?十几万块的手表随便送,大水喉啊。”
“冇啊,我不想同他一起,跟你在一起其实很开心啊。现在想到太子昆同狗一样被按在盘子里,我就止不住想笑。”
“你高兴就好。”
“我有话同你讲。”
“我也有话同你讲。”
“那回去讲?”
“回去讲。”
“喂,厌哥,你们出来啦,我正有事要找你啊!”
“乜事呀十三?”
“嗯……其实也冇大事啊,只是想问你们聊得乜样啊?”
“聊崩了,同联合堂完全翻脸了。”
“喂,那糟喽……不过有厌哥在,一切都好讲!”
“联合堂那边有乜动作?”
“冇啊,同平常一样……不行,我要赶快回光明路,他们半夜偷袭就糟喽!”
“点解?我乜都看不见,只能听到人讲话?”
“你醉了。”
“那你抱我回家。”
“好啊。”
“到家了乜?”
“到了。”
“好快……愿望这条路能再长些。”
“因为你太醉了,这条路其实很长。”
“你知妓女几时会醉乜?”
“不知。”
“当她将心挖出来时。”
“你在讲恐怖故事。”
“呵……当然啦,一个妓女同你讲这样的话,自然很恐怖。”
“不,我认为你现在比往常要可爱很多。”
“多!谢!呀!你知不知啊,刚才有人在跟着我们。”
“知啊,一直有,我还以为你不知。”
“痴线…我是醉了,又不是死掉了。”
“你知不知那些是什么人?”
“太子昆的人喽,我们把他气昏掉了,他想抓我回去报复。”
“你害怕?”
“怕死了,我想走啊,其实我好早就想离开猪笼了,但我们这些人走不掉嘛。”
“想走就走啊,现在走。”
“现在走…呵呵,出去就被人抓掉啊!现在走…现在走…现在走!现在走!”
“你声音太大了,会吵到邻居。”
“这就是你的计划?带我去宴会,刺激太子昆,然后通过我,找到他的住址?”
“对啊!对啊!城寨里冇人知他住哪里嘛!你是在利用我!利用我!”
“是,我要通过你找到他,然后杀死他。”
“你其实是想帮我报复他?对乜?”
“不,因为他害过我。”
“……好,四十万。”
“四十万?”
“我知啊,有人给你送了四十万港币。给我,我帮你。”
“你认为我这个妓女不值这么多钱,对乜?”
“好啊!好!我还有筹码啊!”
“你想知那个姓颜的住址是不是?我知啊!我知你想知,所以我灌醉那个烂仔,套他话!”
“我傻掉了,一个妓女,还带着仔,指望别人会真心待你乜?”
“对唔住……对唔住,是我痴心妄想啊!”
“还不够乜?好啊,再加一个,你不是在寻那一间诊所乜?我也知啊!”
“你终于看我啦!你终于看我啦!”
啪!
没有支好的木头窗框砸在砖石上,玻璃碎裂,连带着整个水雾朦胧的世界一起。
令人脚步蹒跚的迷幻世界,一点点恢复原型,冰冷无比。
崖姐颓然蹲坐在地上,白炽灯不停摇晃。
梳妆台旁《蓝与黑》海报忽明忽暗,不知那上面的女人是在哭,还是在笑。
陈厌站在窗前,半个人笼罩在烟雾里,望向后背不停颤抖的崖姐,点点头。
“好,四十万。”
“哈!”
崖姐笑着站了起来,她用指背挡着双唇,侧头,两个眼眶微红带泪。
忽地,她咬住自己的手指,又泣不成声,她扑过来,紧紧抱住陈厌。
“你可以骗我啊,骗我讲,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愿意帮你啊!”
陈厌看向窗外,窗外除了吹拂的晚风,什么都没有,嫖客才骗人。
“拿上这个。”
崖姐放开陈厌,推开他递来的手枪,忽地笑了起来。
“你最好祈求我冇事啊,如果我这次死掉了,你什么都不会知道。”
“等出去后……”
“不用教。”崖姐莞尔一笑,目光清醒无比,“妓女嘛,最会骗人,我会帮你找到太子昆。”
她踩着微醺的步伐,缓缓倒退,凝望着陈厌微笑,等后背靠到门上,她开口讲:“多谢惠顾!”
她踉踉跄跄走下楼梯,离开公寓,残存的醉意顷刻被冰冷的晚风打得支离破碎。
崖姐望一眼深沉如潭的天色,抽了抽发红的鼻子,将搭在唇上的发丝撇进风里。
哒哒哒,高跟鞋踩在坑洼的青砖上,她摇曳着身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夜幕深处行去。
陈厌悄悄跟上,将身体很好地隐藏在阴影之中。
当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巷子,第三个人也出发了。
潮湿的角落里,遗留下几颗花生壳。
两名四九仔借着身后露天赌档中的灯光吸烟、扯闲。
“太子昆疯癫喽,让我们捉那个女人回去,她一直跟着陈厌,我们怎么下手啊?”
“拖喽……”另一人话刚说半句,立刻紧张起来,一指前方,压低嗓音道:“崖姐!”
崖姐从拐角处走出,目不斜视,一直往前走,直到经过赌档,身影快消失在二人的视野中。
一人才急切道:“追呀!”
“喂,冇乍吧?”
“冇人追来啊!”
二人对视一眼,咬了咬牙快步冲上前。
“喂,崖姐,半夜出门,不怕遇到鬼乜?”
崖姐回头,望向两名四九仔,目光迷离。
“我记得你们,是太子昆的手下,做乜?”
“太子昆想见你啊。”
“男人,冇一个好东西……洪昆是烂人,陈厌也不是好人。”
“乜啊?被陈厌甩掉了?好事啊,太子昆那里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走吧崖姐,不要令我们难做。”
说着,两人撩开衣摆,露出掖在腰带里的手枪。
崖姐冷冷一笑,转身道:“带路。”
“崖姐见过世面,识时务哦。”
两人一前一后,将崖姐困在中间,警惕往前方行走。
崖姐双眼左右转动,记住去时路径。
可刚行过两三个街区,二人交代了几句,便将她交给了另外两名四九仔。
以此往复,崖姐经过五六批不同人马的指引,足足将九龙城寨转了小半圈。
最后,一行人来到了位于城北的寮屋区,由铁皮、木板搭建而成的房屋高低错落。
因为暴雨的侵袭,当崖姐等人抵达时,入目的,尽是被冲毁成垃圾堆的不堪房屋。
形形色色的人们坐在废墟下,躲藏在临时用塑料膜撑起的帐篷中,生起篝火取暖。
各种原因导致寮屋区内,住满了天南海北来港讨取生活的外地人。
望着眼前的惨败景象,崖姐暗暗神伤,回忆起了过往。
“喂,刘佬,带这个女人去见公子。”
一旁男人的说话声打断了崖姐的思绪,此刻站在她身旁的人她已经不认识了。
一家六口正躲在棚子下煮汤,听见有人喊,身形佝偻的男主人恭敬走来,低头笑道:“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