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余名军士在牛皋的带领下开进村落。
瘟疫折磨下,数十万百姓毫无尊严地在泥泞中翻滚、呻吟、呕吐!
更加触目惊心的,是肆无忌惮吸食活物精气、疯狂繁殖的瘟鬼后代。
一名年轻将士,见一孩童口中吐出比其身躯还要大上一倍的鬼巢。
他头皮发麻,弯腰便揪。
“不能直接触碰!”
欧准带着冯善水三人迎面走了过来,厉声将其喝止。
“欧先生!人,本将全给你带来了!全都听你指挥,说吧,该怎么干!”
欧准一背手,神色凝重,“现在慢慢调理,救治病人是来不及了,我们现在要做两件事。
第一,清理病人口中呕出的鬼巢,若让瘟鬼继续繁殖,遭殃的可不仅仅是这三十万百姓了。
记住,要在手上抹一些白灰,或者草木灰。实在不行,泥巴也可以,千万不能直接触碰鬼巢。
之后,将取下来的鬼巢,统一用火焚烧。
第二,在清理鬼巢时,要注意病患的身体特征,若产生明显异变的、与其他患者病状不同的……要立即汇报。
黑瘟神极有可能就藏在这些人当中!”
欧准说一句,牛皋又大声重复一句,声震连环,众将士竖耳倾听。
“都记住了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牛皋不再停留,闷头往中军营帐赶。
神火飞鸦,是岳家军中装备的火器之一,起初是打算用来传递紧急消息。
可这东西极不稳定,故障率居高不下,很快便被军队弃用。
此刻突然往南发射,显然是又出了令人猝不及防的大变故。
……
这里哪有那么多草木灰、白灰给人用,但刚下过大雨,满世界都是泥巴。
众将士就地取材,用泥浆包住双手,在欧准的指挥下,旋即散开,抽鬼除瘟。
“苏小友,老朽年老体弱,你便留在老朽身边听用。”
“晚生自当尽心竭力。”
“冯道长,你身具道术,能克邪祟,等焚烧鬼巢时,你要多用心留意。”
“得嘞!”
最后,欧准看向刘三娣,“这位夫人,虽说现在事态紧急。但男女相近,总是不太方便,检查未免会有所疏漏,你要多辛苦一些。”
刘三娣拱手,“欧先生请放心。”
当众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牛皋一甩帐帘,大步冲入了帐中。
董先焦急踱步,一旁斥候单膝跪地。
牛皋开门见山,“为何发神火飞鸦!给谁去信?张宪将军?”
董先定下脚步,看向斥候,声音一沉,“说。”
“禀牛将军……”斥候一拱手,埋低脑袋,“两个多时辰前,郑村往东五十里零散发现一些牧羊人,起初不以为意,可之后事情愈发不对劲。
牧羊人越来越多,在距离淮水南岸四十里处,竟汇成数千众的大羊群!我命其他人继续观察动向,快马回来向二位将军禀报!”
“两个时辰前……昏了你的头!有人会冒着大雨在夜里放羊么!”
牛皋勃然大怒,抬脚便要踹其肩膀,紧接着一叹气,将腿放了下来。
“你怎么看?”他问董先。
“羊……我想到了昨夜陈厌几人所讲的牵羊邪术。”
牛皋点头,“偷梁换柱,我们被瘟疫困在了这里,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张宪将军昨夜接到书信,此刻肯定在准备渡河事宜。
如果这些羊都是由我大宋百姓所变,被金国人利用,让他们抢先抵达淮河,冒名顶替我们登上渡船,后果不堪设想!”
瘟疫、袭兵、羊群……遍地开花,这一出连环计来得又凶又急。
“我想得跟你一样,或许从始至终,他们的目的都是淮河水寨。所以除了派遣斥候紧急赶往淮河传递消息外,我还发了神火飞鸦,希望张宪将军收到消息后能有所警惕。”
牛皋提起一旁兵器架上的铁锏,冷声大喝:“晚了,我要立即带兵,去阻击这群妖人!”
“不可!”董先立刻拦住他,“我们与张宪将军各司其职,既然消息已发,剩下的事就交给他处理吧。你现在带兵离去,万一金国再发奇兵来袭,又当如何?”
“放心,我只带一百踏白军,剩下的人全留给你统制!”说着,牛皋顿了顿,严肃道:“董将军,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三十万百姓固然重要,但淮河水寨更重要!倘若这道防线有失,金军便能肆无忌惮南下,直逼长江!到那时,我们可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啦!”
说罢,往前一推。
“你想的通透。”董先稍作思索,让开路,目光悠远,声音铿锵有力,“牛将军且放心去,不管金人是想调虎离山,还是偷梁换柱。胆敢来犯,即使只剩董某一人,也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好!”牛皋畅快大笑,“调虎离山?我老牛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羊入虎口!走!”
他一把拎起斥候出了营帐,点一百骑兵,踏过混乱的泥泞,向东南方向纵驰。
现在天色很不好,天上跟糊了十几层烧纸一样,挂在东边的太阳,只显出毛糙的轮廓。
牛皋带兵离去,又成了压在溺水者身上的一根稻草,瞬息之间,万般磨难便压了下来。
“哈!”
“哈!”
人群往南数里开外,黑烟滚滚,恶臭之气沸腾。
燥烈的火焰中,诡异的人影交错,扭曲挣扎,不断发出恐怖的嚎叫。
苏无愁搀扶着欧准在人群中踱步,循声看去,军士们用篓子、麻袋装了鬼巢,快速往返于火堆与人群之间。
冯善水正谨慎盯着焚烧情况,不停挥出掌心雷,将逃出火堆的瘟鬼劈死。
苏无愁回头看向一旁的欧准,恭敬询问:“欧先生为何特意要将我们留下来,我们的本事都很寻常。”
欧准一捋胡须,微笑道:“小友过谦了,你们的本事,寻常人可很难及上啊!”
苏无愁愣了愣,勉强一笑,不再说什么。
刘三娣背着篓子,像是摘棉花的农妇,在密集的人潮中闲庭信步,扯下腌臜鬼巢的同时,病人的基本情况也了然于心。
董先离开营帐,来到村外巡视监督,眼下虽只剩两千余名将士,但均训练有素,排查黑瘟神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
照目前的速度推进下去,如果黑瘟神真在这里,最多不过两个时辰,怎么也该有个结果了。
“娘…救救我娘……”
几近坍塌的秸秆帐篷下,焦急的呼唤声穿过污水、泥泞,一声声传进刘三娣的耳朵里。
她眉头微蹙,赶忙走过去,哗啦一声将秸秆翻开,不自禁“啧”了一声,赶忙大喊:“欧先生!”
欧准闻声又喜又急,催促苏无愁同他过去,董先拳头一砸掌心,同样兴奋,“找到了?”
众人都向此方聚集,刘三娣看着泥泞中躺着的一老一少两名女子,既反胃、又心疼。
年少女子奄奄一息躺在老妇人身侧,虽然脸色乌黑,却难掩其容颜清丽,那老妇人的形状便恐怖多了。
她似乎因为病痛折磨,而扯碎了自己的衣衫。
裸露在外的皮肤,所有毛孔都被撑得如牛眼大小,密密麻麻的鬼巢硬生生从血肉中挤出。
闻讯而来的众将士还没站稳,立刻扭头呕吐。
如此骇人的体征,比战场厮杀所造成的惨烈景象还要恶心数倍。
董先双眼微眯,侧头询问:“欧先生,这是黑瘟神?”
欧准缓缓点头,“快…把她拉出去。”
苏无愁同几名将士硬着头皮上前,刚将老妇抬起,清丽女子立刻焦急询问,气息奄奄,“你们…带我娘…去哪里……”
欧准示意刘三娣将其扶起,和善笑道:“令堂病情严重,老朽让人将其带到僻静处,小心治理。”
“民女寻朱…多谢…大夫……”
听到解释,女子的神色稍稍缓和。
“董将军,请将这位姑娘送到营中,好生休养。”
“都听欧先生安排,刘三娣,你带几名将士,去村里腾出间空房,让这位姑娘住下。”
“卑职遵命。”
董先目送寻朱在众人的搀扶下远去,开口道:“将此女单独看护,欧先生是否有什么顾虑?”
“老朽只是觉得奇怪,按理说,此女与黑瘟神贴身相守,病情应该更加严重才是……”
欧准一捋胡须,“走,我们去看看那黑瘟神!”
焚烧瘟鬼的火堆此刻已经绵延十几丈之距,火墙四周空气被炙烤的波光粼粼。
冯善水汗流浃背,干脆脱了外衣,展出干瘪瘦弱的身躯,见被抬过来的老妇,高喊:“呵,来大活了!”
苏无愁满脸紧张,“这是黑瘟神!”
“什么!”
冯善水一惊,立时捏了两团掌心雷,一把将老妇扯到地上,狠狠扇上十几个巴掌。
啪!鬼巢受击不断爆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等出过了恶气,他就要将这害人的瘟神扔进烈火中烧死!
“停!停!”
“先住手!”
董先与欧准快步赶来。
冯善水停下手里动作,看向他们,“怎么?欧先生,还有什么说法不成?”
欧准原地踱步,稍作思索,随即点头,煞有其事道:“自然,这瘟神体内毒性剧烈,贸贸然焚烧,若令其体内毒性溢散,后果不堪设想。”
董先不敢有丝毫大意,“那应该如何处置?”
“请董将军下令,寻找十名午时降生的军士,持细柳枝对其进行鞭挞。记住,一定要轻鞭,待将这黑瘟神邪气驱净后,方可斩杀焚烧。”
“要多久?”
“最少需要一个时辰。”
冯善水闻言嗤之以鼻,降妖除魔哪里需要这么繁琐,直接宰了岂不爽利?
他仔细打量欧准,总感觉此人是在满口胡诌。
“本将立刻安排。”
“有劳将军。”
欧准一躬身,双眼快速转动。
四合院,东厢房内。
“姑娘,好些没有?”
寻朱躺在土炕上,面颊下浓重的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刘三娣将她带回了原先的居所,这时见她面色好转,急忙柔声询问。
“我娘呢?”
“欧先生正在给你娘亲治病呢。”
刘三娣见这女子年不过十八,花样的年华,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若不出意外,其母此刻已经身首异处,葬身于烈火中了。
寻朱闻言,剪水双眸涟漪荡起,使出浑身力气翻身跪下。
正要叩首,却被刘三娣一把扶住,她泪眼婆娑,感激道:“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这话说的,是你自己福大命大。”
寻朱正要说什么,苏无愁搀着欧准走了进来。
见她此刻病状几乎全消,不免大感诧异。
“这就是欧先生。”
“欧先生!我娘亲现在如何了!”
“令堂大人现在很好,病情正在稳定恢复中。”欧准一捻须,先打了个哈哈,随即目光陡然凌厉,同钢针般扎在寻朱身上,“姑娘真是好福气,那健硕如牛的军士都挡不住的凶瘟,竟无法奈你如何。”
寻朱听得此言,不由哭得更厉害,“都是我害了娘亲……”
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个用红绸缝成的荷包,“前几日我贪玩,从娘亲身上取了这荷包下来。娘亲说,这是祖传的至宝,有辟邪消灾之用。想来我能逃得过这一劫,全是仰仗了此物。”
欧准微微皱眉,“能否让老朽一观?”
“自然。”
刘三娣接过荷包要递给欧准时,神情毫无征兆地剧烈起伏。
苏无愁将这份变化看在眼里,按理说大姐行事沉稳,难道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欧准拿来荷包打开一瞧,只见其中装了些类似于血沫似的砂粉,他轻轻一嗅,不禁点头,“原来如此。”
“欧先生,这是朱砂?”
“不错,正是朱砂,而且是砂中极品。倘若冯道长在此,他一定能发现,这朱砂不是凡物,曾被高人开过光。姑娘,这东西真是你祖上所传?”
寻朱这时低下头,言辞闪烁,“民女祖上经商,也曾阔气过一段时日。”
欧准正思索,若是因此物庇护,才逃过一劫,倒也说得过去。
“先生,此物借我一用!”
正想着,刘三娣突然抢过了荷包。
“诶,这……”
欧准一抬头,只见屋内已没了刘三娣的踪影,只留几人面面相觑。
……
中军大帐内,董先看着放在帅案上的荷包,沉吟不语。
既然黑瘟神已经寻到,一个时辰后便能祛除瘟疫,他也该考虑开拔的事宜了。
调了一千军士,正在收拾辎重,刘三娣却慌忙寻了过来,拿此荷包,说有急事要奏。
而听过她的禀报后,他也着实被骇了一下,若此事属实,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刘三娣,你此言当真?”
他双目炯炯,突然出声,语气严肃。
刘三娣一头叩在地上,言之凿凿,“启禀董将军,卑职若有一句虚言,甘受军法处置!
卑职曾在官营织厂掌过纺车,此荷包无论是用料,还是工艺,均是宗室规制,民间断无流传。”
“那女子说,荷包是她祖传之物?”
“正是!”
董先心下大震,若真是如此,那寻朱与其娘亲,极有可能是曾被金人掳至塞外的皇室成员。
这对于北伐来说,意义非同寻常。
“你立即将此女带过来,切记,不要走漏半点风声!”
“卑职明白!”
看着刘三娣离开营帐,董先目光沉如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