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过了十几天,林泽阳依旧带着谢冰柔从图书馆里出来,乘坐浮空器前往大洋。
大洋的另一个形态是“拟态”,它生吞活剥,而且乖张,也许在观察者看来这种形态是一种最强烈的反作用态(一种本能的反作用力,这可以理解)。
有一天,在洋面的深处隆起一圈黑咕隆咚的平面,有一缕一缕的流苏边,表面好像是铺了一层沥青。十多个小时之后,这个平面开始呈叶瓣状散开,分开的瓣片越来越明显,一点点向上挺,耸出大洋的表面。
林泽阳检测到这下面正在发生着惊天骇地的争斗,因为它看上去像发抖的嘴唇,像有生命的、肌肉发达的、可以自动闭合的火山口,整个四周都冒出无穷无尽的同心圆的波澜,从下面喷涌出来的黑乎乎的、摇摇晃晃的人体幻影一样的东西,层层叠叠地堆积,腾然惊起,又跌入深渊。
每一次的起跌,几十万吨重的东西,都伴随震耳欲聋的、黏嗒嗒的轰鸣声,我可以试着这样说,这是一种亲吻时发出声音的那种……雷鸣声,因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要在巨大的量级上来考虑。
黑色形体向下钻得更深;每次撞击都是平平地抛起,然后散裂开来;一个个散开的裂片如同湿透的翅膀,再接着分裂,像是一串串长长的葡萄,紧接着又变成串起的珍珠一样的东西,又彼此融为一体,旋转游移,仿佛是相互凝结在一起的一个个的圆盘,然后圆盘的中心向下旋,形成一个向下的穹顶,最后又依次跌落到大洋里,引发层层叠叠的波纹。
这种游戏有时持续一整天,有时也能持续一个月,有些时候还毫无反应,一丝动静都没有。
有人把把这种游戏方式称为“顿挫性拟态”,好像他从未知的源泉里嗅到了某种精确的知识,好像这种知识一蹴而就地发现了终极的秘密,即“成熟的拟态”是每一个“顿挫性拟态”经过一系列灾变后的最终目标,这就是说,这种像息肉一样的、长着光亮皮肤的怪物(一般都比地球上的城市大一些),形似一个什么东西……当然,也不乏其他的索拉里斯学家,比如有一个名叫维文斯的人,此人就把拟态物解释为一种“倒演性”,解释为一种曾经创造出森林的形态的退化和坏死——这是幼体脱离母体控制的明显征兆。
从高处俯瞰,拟态看上去像一座城市,但这只是一种想象,只是从自己的已知领域寻求一种类比的结果。在天空晴朗的情况下,有一层蒸腾的空气环绕在这些多层阁楼式的赘生物体周围,这些赘生物体的顶部看上去像是围了一圈木栅栏,好像摇摇晃晃的,躬身屈体,很难完全看清它的形态。
一团云雾,横空出世,穿过蓝天,这种“蓝”在红太阳时是铁锈色,而在蓝太阳时是剥蚀样的白色,引发万千变化。一瞬间,蓓蕾绽放,它好像是从底层射出来的,一股一股地射出,悬在高处,形成一个可膨胀的、驼背一样起伏不定的壳,旋即就褪了色,几分钟之后就变成仿造的云层一样的东西。
这个巨大的仿制云层一样的东西拖着一片发红的影子;仿佛拟态峰一个接一个地滚滚而来;这种云总是与真实的云相对而出,相反而动。
事实上,一切形式的实态描摹,都不会超出八、九百米的范围。绝大多数情况下,拟态会生产出放大了倍数的临摹品,有时也对其进行变形,它创作出漫画一类的东西,或者某种古怪的草图,尤其是某种机械一类的草图。
当然,原料总是同一种东西,总是很快就褪色的那种材料,这种材料不是向下坠,而是往上翻,呈悬浮性,通过一个脐带一样的东西轻轻拉扯着,与基质相连,在基质上面呈爬行状,缓缓移动,一伸一缩,上下曲直,波浪一样地匀速运动,而后盘结成一种图形感很强的东西。
不管是生产一架飞机,还是生产一副栅栏,还是生产一个桅杆,它生产的速度都是一样的;只是拟态对人没有任何反应,更准确地说,对所有的生命体,也包括植物,它都没有什么反应,那些不知疲倦的研究者也把这一点列为对索拉里斯的研究目标。相反,它对身材形态,人体模型,对随便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一只狗玩具或一棵树的模型,它马上就复制出来。
最成熟的拟态就这样打发它“慵懒的一天”;除了慢慢地跳动脉搏之外,它什么反应也没有。这种脉搏的跳动用肉眼是看不出来的,因为它两个多小时才有一次“脉相”,它脉动的节奏只有借助摄像机的长时间拍摄才能被发现。
在所有拟态的种种状况中,老化的拟态特别适合于观察,因为在老化的拟态这里,不管是大洋中耸立而出的圆盘,还是从圆盘中堆叠而起的形体都可以使观察者驻足察看。
当然,他们也可以在拟态的某个“勤奋的一天”进入它的领域观察,但这时的视线几乎是零,因为不停地有带绒毛的像喷雪机喷雪花一样的发白的胶体物四处飘落,这种胶体物不断向外喷洒就像某种实物造型的枝枝叉叉,形态各异的仿造鼓涨饱满。这种造形从近处分辨不出来,因为它的造形尺度太大,像一座座山一样。
此外,拟态的“工作”层全都是肉汁雨一样的淤泥,这种东西十多个小时之后才能结出坚硬的表皮,即便结成了坚硬的表皮,也还要比泡沫石轻许多倍。结果是:如果没有必要的装备,人们很容易就迷失在像挺着大肚子的拉比伦迷宫里,忽而出现一排烟柱,忽而又是一排水柱,忽来忽去,一惊一乍的,一会儿又出现了喷出一束束嫩芽的半液体状的喷泉,甚至在阳光普照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即便是光线也无法穿过不停地向大气层喷射的覆盖层,这是一种“仿爆炸”的喷射,浓密而且剧烈。
如果在某个幸运的日子观察拟态的话(更准确地说,是研究者自认为幸运的日子),它会给你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一旦拟态“来了干劲”,那么它就开始焕发出令人可怕的超强的生产能力。
它忽而根据外部世界形态创造出自己的变种,忽而又创造出一些复合体或者是基于某种“形式的衍生物”,就这样循环往复,一折腾就是几个小时,这种造像活动足以让那些抽象派画家乐不可支,但却让那些执意要理解它的整个过程的科学家深感绝望,任何企图理解它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在拟态的动作中,有时候会显示出几乎近于童稚的简单性,有时又沉湎于“巴洛克式的乖张”:一切,它创造的一切物体,都极具夸张性,有如被夸张了的橡皮病一样。尤其是那些老迈的拟态,它们搞出来的那些造形,足以让人笑破肚子。
这十几天的时间里林泽阳和谢冰柔一直在整理拍摄的照片,有时还会将一些拍摄的照片发给灵欣露。灵欣露虽然并未表现出什么,但是林泽阳细致注意到了她似乎很感兴趣。
“难道她来这里就是只有完成设计任务这一动力吗?就在这个空中监狱里。”林泽阳心中吐槽道。